柏邦妮
最后一堂大课结束,学生们笑闹着三三两两地散了,偌大的一间教室,只剩下他和我。今天不是我值日,但我留下了,那些赶着约会的女生们纷纷请我代劳擦黑板和整理课桌,我微笑着答应,在不经意间耳边飘来她们的碎语:“让她做好了,反正永远没男生约她。她闲得很。”
是的。我是系里最丑、功课最踏实、人缘也最好的女生。
我用力擦着黑板,心里也有点儿小小的快乐,因为我看见他还在那里,伏在课桌上,埋头大睡。我看过他每一场比赛,每一次他打篮球,总是引得全校女生倾巢出动去加油,而我,总是被挤在重重人群之后。
我离他很近了,他呼出口长气,惊得我一抖,立刻退得远远的。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傍晚,我留下来擦黑板,他打完篮球回来拿书本。我踮起脚尖,奋力想擦到黑板最上面的粉笔字,他一把接过我手里的板擦,三下两下就抹干净。我呆呆地站在他身后。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自己被庇护。待我鼓起勇气想好措辞要跟他道谢,他已经走出了教室。
他喜欢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左边,最里面的一个位置。不久,班里一个同学过生日,喊上了我。我不喜应酬,本想推辞,他突然搭了腔:“大家一起玩不是挺好嘛。”我低下头,说不出推辞的话。
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话,整整10个字。这时,我们已是大三了。
也是那个晚上,我们包了间房唱歌,几个最勇猛的都在抢麦,歌王歌后都出来,一箱啤酒很快见底,他和他的死党们坐在沙发上瞎聊,我坐得离他们不远,突然就听他们说到了择友的条件,他笑着说:“一定要是美女,嗯,个子要高,身材要好,长头发,性格要爽朗、活泼,开得起玩笑。”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落在我耳朵里。
我的指甲深深地陷进我的手掌心,我不疼,我是提醒我自己,不要自不量力——真讽刺,没有一样我达得到。
“我矮小,平凡,不美。但在灵魂上,我们是平等的。如果上帝使我也拥有美貌和财富,我就能使你离不开我,就像我现在离不开你一样。”多么伟大的爱的宣言,但世界上除了那个罗切斯特先生,还有谁来爱简·爱?
很快就要毕业了。论文答辩结束的时候,大家歡闹如世纪末,系里几个能闹腾的分子要搞一个假面舞会。整整一个礼拜,女生们都在挖空心思琢磨如何装扮自己,但对于我来说,这是最后的舞会了,我将再也不能看到他。我那一点卑微的梦想,想做条看不见的平行线的梦想,想做一个被淹没在人群里的远远仰望他的小兵的梦想,也将破灭。
我将再也不能见到他。
回到家里,姐姐欢喜地告诉我,明天要去给别人做伴娘。床上,便放着她要穿的长裙。那是一条洁白如雪的白纱裙,胸口有雅致的蝴蝶结,裙摆上缀满白色缎带和珍珠,那么简单,却那么繁华。姐姐已经拉起我来,要我试一下。我望着镜子,发呆。假面——这两个字如璀璨的焰火,倏忽点亮了我的心。
姐姐用她多年来所有穿着打扮的机智和经验来装扮我。头发打着卷从头上垂落,乌亮如漆,她巧妙地把颜色不同的几缕假发,别进我的长发里,还别上许多色彩鲜艳的小卡子,点缀着我。常年不穿低胸衣裳的我,此刻,露出来的脖颈和胸口,白皙如雪,胸前的褶皱和蝴蝶结巧妙地掩饰了我平板的身材,看起来竟有点婀娜,微蓬的石榴裙和背后的白色蝴蝶结,使我有了风姿。小巧的高跟鞋,将我的身躯抬高了半个头,背脊自然挺直,项链和耳垂上的珍珠流光溢彩。姐姐甚至将一朵盛开的硕大黄色玫瑰,插在我的鬓边。她满意地说,今晚你是公主。
我全副武装站在舞厅的门口,我对我自己说:很容易啊,你上前一步,把门推开……
我深呼吸,戴上洁白的羽毛假面。
突然,门被打开了。他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酒杯。他穿了一身很绅士的小礼服,领扣被他扯歪,瞬间,他一脸惊讶。他望着我。
事实上,舞会里所有男孩子的目光全凝聚在我身上。
我连动都不能动了。我听得见惊呼:“这是谁啊?”
音乐响起了,是一首温柔舒缓的曲子,他站在门边,歪着头打量我,突然,微笑了起来。
我的眼睛潮湿。这,是他第一回,也该是最后一回,为我微笑。
他向我伸出手,邀请的、试探的,一点也不做作——那只手,是我长久以来渴望的全部。
我将自己的手纳进他的手心。
他执住我的手,他拥住我的身躯,他扶住我的肩头,他在我的耳边说话:“你是谁?不是我们系的吧?我们系里没有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儿。”
我支吾着,紧张得连旋转都不会,身躯僵硬如机械。
“你是哪个学校的?你第一次来我们学校吧?你肯定不认识我。”
“告诉你哦,我在家里排行第三,大家叫我小三,我想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我不回答,只是微笑。我们旋转、旋转,大圈、小圈,像旋转木马,晕眩的幸福使我想尖叫。一支舞,又一支舞,我们的手都没有松开过。他的眼睛里全是惊喜,他跟我说,他为我着迷。他在想象,假面下面,我有怎样的鼻子、嘴巴、额头和下巴,他断定,我是个无与伦比的美丽女孩儿。
晕眩中,我倏地感觉到刺痛。我低声告诉他,我并不美好。“不,”他坚持,“待会儿舞会结束,你换好衣服,我在更衣室外等你,你不用跟我打招呼,我一定能一眼就认出你来。”
音乐止住的时候,我恍恍惚惚呆站在舞池里,奇幻的灯光灭了,群星坠落。他扶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温柔地问我,是不是累了。我轻轻摇头。
我最后一个走进更衣室,昏暗的灯光映着肮脏的镜子,我还未从眩晕中转过神来,用力支撑着水池,怔怔地,取下假面。
镜子里,还是我那一张平凡、黯淡、局促的面孔,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魔法和童话。
我换上平时的衣裳。我仔细洗脸,一点妆都不留下。我知道,今夜是我今生唯一的奢侈。
我将白纱裙折好放好,像稳妥地将一个梦收藏在心底。泪滴落在纱裙上,一转眼就吸收了,没有一丝痕迹。
我悄悄溜出来,他果然还在。走廊里微微有灯光,他直直地站着,影子长长地拖着。他嘴边还有一丝微笑,目光陶醉也焦灼。他定定地望着更衣室的门,甚至根本没有低下头来看我一眼。我匆匆从他身边跑过去,快到尽头,我忍不住回首,却见他依然注视着已空无一人的更衣室。
我跑。吧嗒吧嗒,鞋子敲打着水磨地板清脆地响。
王建佳/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