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萍
藕生上城里看荷生的时候,挑着满满两大担东西——新上市的白米、草鸡、家里果树上采的橘子——藕生觉得这是最好的东西,最好的东西当然要给荷生,就如小时他对荷生。荷生不在家,藕生坐在楼梯口等。等了很久,吸了五根香烟,藕生才等到荷生的婆婆回。荷生的婆婆见到藕生,就拉长了脸。荷生的婆婆是城市里感觉良好的市民,她一直为儿子把农村女子荷生娶进门而耿耿于怀。虽然荷 生是名牌大学毕业生,户口也早已进了城,但是荷生的婆婆总觉得荷生是个农村人,是个农村人就有一大帮牵牵扯扯的亲戚,比如憨憨头脑的藕生。
荷生的婆婆敏感地嗅到了藕生身上的烟味,这是她平生最讨厌的味道,之后便对着藕生近乎讨好的招呼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进门后,藕生换了鞋,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他换了双新袜子,但是荷生的婆婆好像没看见。她把他晾在一边,自顾自地到了厨房。当把藕生送来的新米下锅时,她脸色终于好了些。
荷生还在楼道中就闻到满屋的白米香,她的心情变得又欢喜又惶恐,她知道藕生来了,她希望藕生来,常常来,就如小时候那样相亲相爱。但这是公婆的家,荷生知道,她又得有多少天的谨慎小心。
一进门,荷生就看到藕生瑟缩的眼神。荷生的心一下子酸了,是又怜又痛的酸,像一把青叶子,用手一绞,都是清而温柔的汁,溢满整个心房。荷生给藕生端来热茶,藕生习惯性地摸摸口袋,马上收回手,尴尬地笑笑。荷生心中又是一酸,她知道藕生想抽烟,但是在城里妹妹的家,他连抽烟的自由都没有。
吃饭的时候,藕生小心地吃着荷生夹给他的菜。他眼睛看着鼻尖,大气都不敢出。他明白,在妹妹家里自己不能像在乡下那样风卷残云,他的妹妹现在是城里人了,他不能给妹妹丢脸。荷生的老公小王执意给他倒酒,他一闻到酒香,肚子里的酒虫就蠢蠢欲动,但他只是很文明地抿了一小口。上次来这里他喝醉了,睡得鼾声四起,醒来后听见荷生的婆婆夹枪带棒地把荷生好一顿埋怨。他不能再丢这个丑了,不能让荷生为难。
吃了晚饭,藕生执意要回去。荷生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末班车已经没有了,藕生怎么回去。但荷生不敢十分殷勤地留,家里房子小,只有两个房间。藕生睡在客厅里,打鼾声满屋都能听见。婆婆睡眠轻,一夜未眠后又得好长时间不给自己好脸色看。
荷生把藕生送出好远,藕生去睡十元钱一宿的通铺。路灯下,荷生的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这是她的哥哥,大老远地来,却不能在妹妹家住一宿。藕生一看见荷生的泪水就手足无措,他笨手笨脚地安慰荷生,像小时候那样给荷生擦泪。荷生下定了决心说:“哥,我一定要买房!”荷生知道在城里买房有多不容易,但她要给哥哥留一个房间,一个能让哥大口喝酒、大口吸烟、鼾声打得震天响的房间。藕生笑了,说:“我妹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
荷生竟在学校前看见了藕生。藕生穿着干干净净的白大褂,推着一辆小车,上面整整齐齐放着面粉、油和鸡蛋。藕生从乡下过来,开始做鸡蛋饼生意。一块八角一个的鸡蛋饼,除去成本还能赚不少,藕生觉得荷生买房的梦想渐渐近了。
荷生先吓了一跳,但是随即弥漫出一股浓浓的温暖,她和藕生的距离近了,她能天天看见藕生了。
荷生忙前忙后地给藕生跑营业执照,又给藕生租了房子,是学生家的一个车库。荷生一点儿都没觉得藕生摆摊儿给她丢脸,她大声欢快地叫他“哥”,乐滋滋地吃着藕生递给她的蛋饼。她的蛋饼藕生特意加了两个鸡蛋,金黄脆香,咬下去油而不腻,荷生觉得自己又变成那个乡下的小丫头,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学生很爱吃藕生做的蛋饼,但是学校总觉得藕生把蛋饼摊儿摆在学校前面不妥,也有老师暗暗议论荷生财迷心窍,哥哥瘸了一条腿还让他出来摆摊儿。
荷生听见议论,但她不管,她依旧吃着藕生做给她的蛋饼,下班时帮藕生把小车推回家。直到有一天女校长皱着眉头把荷生叫到操场,在僻静的地方告诉她,让她哥别在门前做生意,荷生毕竟是公家的老师,再说学生总吃蛋饼也不卫生。
荷生涨红了脸分辩:“校长,我哥的蛋饼摊儿可是三照俱全。”荷生说话总是细声细气,脸涨得这么红也提不高声音,可是荷生说着说着却哭了:“校长,你知道我哥的腿怎么瘸的吗?小时候我和哥都发高烧,可是家里穷,只能给一个孩子看病。那时我哥才八岁,但他就是死活不看,一定让爸妈给我治病。我的病好了,我哥却瘸了一条腿。我哥腿不方便,他要是在别的地方摆摊儿,谁帮他把车推回家。校长,我不能让我哥离开我。”
荷生的泪水掉在操场的塑胶跑道上,很快干了。校长摘下眼镜,擦擦眼睛,说:“荷生老师,我做一天校长,就让你哥摆一天摊儿。”
后来校长对其他老师说了这事,很多人的眼睛都湿了。藕生的蛋饼生意依旧红红火火,兄妹俩在夕阳下推着车回家也成为最美的风景。荷生那样开心,她和藕生在一起,心中又有了依靠,瘸了一条腿的藕生从小就是她的大树,以前是,现在也是。
藕生越来越满意这样的日子。他能每天看到荷生,荷生能吃上他亲手做的早饭,就像小时候,荷生再疯再野,他只要扯上嗓门一喊“荷生,吃饭喽”,无论在什么地方,荷生总能撒开小腿欢快地跑回来,那时候的荷生扎著两条羊角辫儿,眼睛像黑葡萄一样水灵。藕生在梦里总能梦见荷生小时候的模样,还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荷生的婆婆对藕生好了一点儿,因为藕生在秋天的时候给了荷生家三万元,说是支持荷生买房的。荷生的婆婆有些感动:他是个瘸了腿的农村人,对妹妹这么好,城里的兄妹都做不到。现在藕生到荷生家,能大胆地吃上几盅酒,天晚了也能留一宿。藕生的心那么善良,那么容易感动,他觉得他真是幸福,幸福得都要醉了。
没有了心事,藕生就睡得死。冬天天冷,他把卷帘门拉得紧紧的,生了煤炉。温暖的炉火中,藕生梦见他和荷生永远住在一起。他给荷生做饭,给荷生带孩子,像小时候那样照顾荷生。是的,他要照顾荷生一辈子。藕生在梦中绽放出温暖的笑容——像温暖的炉火一样的粉红色笑容。
清晨,藕生没有出摊儿。荷生心中忐忑,她知道藕生没有特殊情况不会不出摊儿的。难道是病了?荷生急忙赶到藕生的租住地,卷帘门拉得死死的,荷生闻到难闻的烟味。她知道大事不好,赶紧叫上邻居把卷帘门撬开,藕生依旧绽开着粉红色的笑容,可人早已昏迷不醒。
藕生被送进了医院里的高压氧舱,荷生泪水纵横、手足无措,家里人都赶来了,实心实意地帮她忙,婆婆还送来一笔不小的款子,荷生的心中有暖暖的河流流过,她想她现在真的有个家了,一个城市里的家。丈夫小王把她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要把全部的体温给她。荷生现在不孤单了,她在心里说,藕生,你一定要挺住,我的亲人也是你的亲人。你有那么多亲人,你不怕。
可是藕生的病情并无好转,命是保住了,脑子却因缺氧而久久处于昏迷之中。钱像自来水一样流出去,藕生给的三万元早就花光了,荷生房子的首付也花去了大半儿。爸妈都不在了,乡下的亲戚来了也只是叹息流泪,靠天吃饭的他们哪有钱帮藕生看病。
藕生仍旧静静地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小王憨厚,没说啥,仍旧和荷生一起忙前忙后。藕生似乎知道大家的心思,有一天竟流泪了,荷生惊喜地抓住小王的手,几乎是跳跃着说:“我哥有救了!他会好起来的,是不是?”小王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把荷生叫到走廊上,坦白告诉她家里已经不准备再在藕生的治疗上用钱了。
荷生呆呆地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小王没错,家里已经为藕生的病花了一大笔钱,藕生的病是个无底洞,他们没有义务陪着。但是藕生是她哥,她一辈子的哥哥,她得陪着,那一刻荷生做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