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5日、6日,上海京剧院创作演出的新编历史剧《成败萧何》再次与观众见面时,应好友单兄之约,我走进了逸夫舞台。当我这个对京剧《成败萧何》一无所知的观众翻开手中的说明书时,才知道这出戏早在2004年就问世了,并先后获得过首届中国戏剧奖•曹禺剧本奖、第十届中国戏剧节•优秀剧目奖、第五届中国京剧艺术节•新编历史剧一等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顿时,一抹孤陋寡闻的自愧感从心底深处掠过……
随着舞台上古琴那几分苍凉、几分幽怨、又几分沉重的倾诉,我很快被剧中韩信与萧何的命运所吸引,所震撼……当沉重的宫门在吞没韩信身影的瞬间,随着萧静云把佩剑插入自己腹部时发出的生命呐喊,一种庆幸便把之前残留在心中的自愧感完全覆盖:因为这出《成败萧何》是我所看过的新编历史剧中最沉重的一出悲剧,是一出独具个性的、具有严格审美意义的悲剧,其开掘之深,其分量之重,其立意之新,其韵味之长,标志着我们舞台上新编历史剧的悲剧品格及其价值已经提升到一个新的层面。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成败萧何》是矗立在新编历史剧创作道路上的一座里程碑。
《成败萧何》的悲剧品格及其价值,是由剧中人物的性格悲剧和命运悲剧相交织而构成的。《成败萧何》通过韩信与萧何这两个人物命运所蕴含的不同的悲剧内涵,从而使性格悲剧与命运悲剧具有了双重叠加的审美意味,给观众留下了广阔的、多层次的回味与思考的空间。
在《成败萧何》中,悲剧的第一个层面,同时也是悲剧的主体,来自韩信,来自韩信的人物性格——即来自韩信对人生的潇洒坦荡与自由自在的追求和这种追求被更强大的皇权的否定,这种否定导致了韩信的毁灭。剧中,韩信虽然毁灭了,但这种毁灭留给观众的不仅仅是悲痛与惋惜,在更深的层面,留给观众的是心灵的震撼,是对人性的反思与自省。韩信生命的毁灭所迸发的理性光辉,是《成败萧何》的基本意义和基本价值所在,同时也是《成败萧何》艺术生命永恒的源泉。
剧中韩信的性格,既是《成败萧何》情节构成的主体,同时也是推动剧情发展的原动力。韩信性格中所具有的这种推动剧情发展的原动力,从剧的开场到结尾,始终在主导的层面贯穿于剧的整个结构之中。
在剧的第一节——《设宴•祭剑》中,(文中对剧中各节所注的小标题为笔者所加)剧一开场,就为韩信的性格设置了第一个危机:在刘邦款待群臣的宴会上,韩信因远从楚地赶来而迟到,吕雉便以貌似询问的角度而发难:
吕雉:陛下赐宴群臣,为何不见丞相萧何、楚王韩信?
内侍:禀娘娘,楚王韩信迟迟未到,萧丞相去宫门外迎候了。
刘邦:哦?朕今日诚心设宴酬谢,客人竟姗姗未到,这谱儿也忒大点儿了吧!哈……
吕雉:想是陛下夺了韩信帅印,贬为楚王,他心怀……
吕雉与刘邦之间关于韩信赴宴迟到的对话,虽然在刘邦的言语中具有某种调侃的意味,但从吕雉的角度已经明确的暗示了存在于君臣之间信任危机的深刻度。
紧接着,就在朝宴开始之际,樊哙上报西楚败将钟离昧逃至楚都下邳一带,刘邦令韩信立即返回楚地捉拿钟离昧,萧何则建议宴会后再返回,韩信与吕雉便由此而引发了争执。面对吕雉的步步追逼,韩信不仅没有为首是瞻,而是针锋相对地指责吕雉:“娘娘何必管得宽。”——在中国封建社会的体制中,一般而言,后宫是不能过问朝政的。韩信的这一句指责,以一种刚直不阿的秉性,直指吕雉的软肋处——从剧本设置的这第一个冲突中可以看出,韩信尽管面对皇权,却没有一般臣僚在皇权面前常有的奴颜媚骨,而是以本性的刚直与率性直言不讳,而正是韩信性格中的这种率性与刚直,直接导致了剧情与韩信命运的突转——刘邦随即将庆贺盛宴转为警示韩信、也警示群臣的祭剑仪典:
萧何:圣旨下——芒山斩蛇起义,神剑开国定邦。今,奉剑为护汉镇国之宝。凡悖君叛逆、动摇大汉国本者,无论功过大小,凭“斩蛇剑”杀无赦。
祭剑仪典的设置,在剧本的结构中是极为重要的一笔,它既为后来的冲突升级埋下了伏笔,也暗示了韩信与刘邦、吕雉之间矛盾的终极走向。
剧的第二节——《赠简•送别》虽然没有设置更多的矛盾与冲突,但剧情依然紧紧的围绕着韩信的性格而展开铺陈。面对即将远去的韩信,饱经世故的萧何谆谆嘱咐:
萧何:如今江山一统,再也勿须冲锋陷阵,你那大将军的性儿也要改一改了。
韩信:适才朝堂之上,她……
萧何:楚王,当年奇耻大辱尚且能忍,为何如今你就忍耐不得?
韩信:若说忍耐,世人不知韩信,难道相爷你也不知?想当年陛
下他贬我齐王,夺我帅印,累累负我韩信,我是俱都忍下。可如今韩信只想自由自在、活它个痛痛快快!
作为韩信对萧何规劝的回答:“韩信只想自由自在、活它个痛痛快快!”既是韩信的人生信念,也是韩信的人格追求。就剧本的角度而言,这是作者给韩信设置的性格基调,韩信在剧中的悲剧走向及其结局,都因这种性格基调所奠定的信念与追求而碰撞,而引发。
剧的第四节——《演阵•自刎》,是韩信在剧中的第一个情节高潮,同时,也是韩信性格悲剧得以凸显的的一个重要关节点。
在这一节中,通过叫阵比剑而惺惺相惜的韩信收留了被定为朝廷钦犯的钟离昧,面对萧何“按大汉律典:窝藏钦犯者,满门抄斩,夷灭三族!”的追逼,与韩信意气相投的钟离昧用自己的生命回报了韩信的知遇之恩:
钟离昧本已是家国俱丧,
蒙将军施大义古道热肠。
实庆幸三月来真性狂放,
度过了一生中快活时光。
为钟离怎能够害将军命丧,
献头颅酬知己我一力承当!
钟离昧为了不让韩信因收留自己而受到牵连毅然地选择了自刎,钟离昧的这个选择从一个侧面映衬了韩信人格与性情的普世价值——因真性狂放而得到快活时光——同时,也因此更坚定了韩信的人生信念与追求。
钟离昧自刎后韩信为钟离昧戴孝而引发的风波,为韩信这个人物的塑造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萧何:楚王,圣上即刻就到,你还需亲手献上钟离头颅,以免杀身之祸!
……
你若执意不献,岂不是枉送他一条性命!
此时的韩信,为了自己的信念与追求,为了朋友的义气与人格,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在韩信的价值取向中,对信、对义的坚守,是高过自己生命的,因此,韩信掷地有声的告诉萧何:
献头颅保性命你把楚王看贱,
陛下他要杀要剐我决不喊冤!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信、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作为一个社会的人安身立命必具的价值取向,在韩信的行动中得到了生动、形象的演绎与注释。剧中,不论是韩信还是钟离昧,都在用他们的行动实证着“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警世格言在现实中的意义和价值,其言词之慷慨,其性格之刚烈,无处不在触及今人的神经与灵魂。韩信在对待钟离昧的情与义和自己生命之间的价值选择,充分显示了韩信人格所具有的分量与魅力,也因此,把韩信这个人物的形象推向了一个高峰。
韩信为了坚持自己的人格追求与价值取向而无视萧何的警告,所以当刘邦到来时,韩信既没有向刘邦献上钟离昧的人头,也没有解下头上的孝巾,并向刘邦坦言头缠白巾是为故友钟离昧戴孝致哀,刘邦因此而大怒:
嘟!堂堂大汉楚王,竟为朝廷钦犯吊孝致哀,难道你也不要这项上的人头了么!
面对刘邦的喝斥与警告,韩信依然初衷不改,视死如归:
臣蒙陛下圣恩拜为大将以来,便提着这颗项上头颅,替陛下打江
山,夺社稷。如今江山一统,陛下不惜臣这人头,臣又何惜!
在这一节中,钟离昧的命运犹如一块试金石,生动地映射出萧何、刘邦、钟离昧、韩信不同的人格追求与价值取向。
面对不屈的韩信和群臣的担保,作为政治家的刘邦态度陡然突转,以“赐还人头,厚葬钟离”结束了这次君臣之间的争端。但这只是浅层的表象,在更深的层面,这次君臣之间和解的潜在意义则是刘邦对韩信从此多了一层隔阂,多了一种防范;从剧本结构的角度讲,则是为后来的悲剧结局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基础。
剧的第七节——《回宫•受死》,是剧情矛盾冲突的高潮处,也是《成败萧何》性格悲剧发展的顶峰。在剧中,当萧何追上韩信并告知韩信,此来的目的,是“奉皇后懿旨,召韩信长乐宫受死!”时,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对有意造反的萧静云,韩信语重心长的回顾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与人格追求:
当年冒死收留钟离,只为怜悯落魄英雄;装病抗旨,只为患难与共的兄弟情义;如今,又怎忍拔剑再战,祸及天下苍生……
此时,在萧何、韩信的眼前,闪现出长平、彭城、垓下三次恶战导致百万将士的阵亡和给黎民百姓带来的涂炭,就剧中提供的特定环境来说,本来可以有着更多选择余地的韩信,则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牺牲自我,并以此作为彻底解脱的途径。韩信的这种选择与追求,在剧的最后一段唱词中显得格外的洒脱,格外的沉重,既令人同情,也令人深思:
韩信功成图自在,
何必等到身躯老朽再葬埋。
似闪电一刹横空去,
裹风挟雨到泉台。
再不用屈心箝口听摆布,
再不用人前马后学卖乖。
此时,在韩信的信念里,即将到来的死亡,不但不是悲剧,相反的具有值得向往的喜剧价值:因为从此以后,韩信的志向,韩信的人格,韩信的情感,韩信的追求,都不再违心地接受外来势力的控制,而是可以随心所欲的拥有自我。从第二节的:“只想自由自在、活它个痛痛快快!”到第四节的“献头颅保性命你把楚王看贱,陛下他要杀要剐我决不喊冤!” 再到第七节的“再不用屈心箝口听摆布,再不用人前马后学卖乖”,这种本性的追求,这种良心的回归,这种真我的获得,这种非我的抛弃,贯穿着韩信短暂却闪耀着人性光辉的一生。剧中韩信的这种对真性情的追求,对这种追求的坚韧与执着,不论是对千年前的萧何、刘邦,还是对今天的我们,都是值得效法的楷模,都是难以企及的高境界。
《成败萧何》中的韩信,将以他独有的光辉永驻在中国戏剧长廊的前端。
如果说在《成败萧何》中,性格悲剧主要体现在对韩信这个人物的塑造上,那么剧中的命运悲剧则以萧何为主要载体。
剧中的萧何,相对韩信而言,性格要复杂许多。如果我们把剧中的韩信与刘邦、吕雉视为两种相对的势力,那么萧何则是处在这两种势力的胶合地带。剧中的刘邦、吕雉虽然也是单个的人,但由于他们的社会地位客观上代表了历史的走向与发展趋势的国家最高权力机构,从而决定了他们与韩信之间在人格、人性层面的对立最终必胜的结局。处在对立双方中间地带的萧何,既要维系双方的利益,又要保全自己的生存权益,这种典型环境的设置为萧何这个形象的塑造提供了一个广阔的空间。
在剧的第三节《征剿•拦驾》中,充分的展示了萧何对大汉江山的忠心和为了江山的稳固而在刘邦与韩信之间充满了智慧的协调能力。
剧中,当刘邦得知韩信收留了钦犯钟离昧的消息而犹豫不决的时候,吕雉“韩信可立国亦可覆国”的提醒,内侍“韩信他终日操兵演阵,研习兵书,出行仪仗,声势威严,百姓们直把楚王当作汉皇”的禀奏,促使刘邦果断传召:
各路王侯随驾征剿韩信,务必斩杀朝廷钦犯钟离昧!
得知风云突变的萧何,他深知韩信不会谋反,同时,他更不愿意看到自相残杀的局面发生,为此,萧何冒死拦阻刘邦的御驾,并以对时局、军力的分析劝告刘邦不要贸然出兵,从而造成逼迫韩信开战的万险局面。萧何的理性分析让一时冲动的刘邦冷静了下来,就在刘邦为难于“朕已颁下特诏,无法更改”的尴尬时,作者赋予萧何“重新宣诏”的这一精彩之笔,让萧何这个人物闪现出一种智慧的光辉:
萧何:陛下特诏……特诏无需更改,只需重新宣诏。
刘邦:重新宣诏?
萧何:只要将“各路王侯随驾征剿韩信,务必斩杀朝廷钦犯钟离昧”改为“各路王侯随驾征剿,韩信务必斩杀朝廷钦犯钟离昧”,陛下以为如何?
一场即将爆发的兵灾,一场眼看就要发生的君臣对决,瞬间在萧何的智慧中化为乌有,一场充满悲剧色彩的冲突,也因此转换为带有些许喜剧色彩的结局,智慧萧何的形象通过这一生动的情节得到了精彩的刻画。
第五节《授计•生变》、第六节《入宫•密谋》和第七节《心迹•永诀》是展现萧何命运悲剧的重点环节,也是《成败萧何》的危机逐步升级直至最后爆发的精彩演绎。在这个突变因素不断出现而导致戏剧张力不断喷发的过程中,一个新鲜的萧何,一个复杂的萧何,一个让人几分同情又几分感叹的萧何,给我们的戏剧舞台留下了一个具有高度审美价值的艺术形象。
在第五节《授计•生变》中,本无意会见韩信的萧何,迫于女儿萧静云善意的谎言不得不与韩信见面时,就在韩信因与萧何政见不同发生争执而率性即将离去之际,萧何“你我今晚一别,只怕相逢就……”这一句没有说完的人生感叹,便立即使这一对忘年知己的心又紧紧的贴在了一起:
萧何:圣上将“斩蛇剑”留与皇后,已是杀机昭然。皇后一旦动手,老夫不是与她为敌,就是与你为敌。与她为敌,便是与朝廷为敌,老夫不敢;与你为敌,就是与自己为敌,老夫何堪!
两难的处境,两难的选择,凸显的是萧何这个人物的性格与内心的多面与复杂,但残酷的现实却逼得萧何必须在两难之间做出选择。
就在韩信终于接受萧何的劝告答应隐迹山野以避祸端之时,突然传来皇后懿旨,令萧何即刻进宫。深喑宫廷权谋的萧何顿时预感懿旨后面必定凶多吉少,于是当机立断让女儿萧静云立即护送韩信出城,以防生变。此时萧何所作的选择,完全以自己的良心为准绳,不论从人情,从国事,还是家事,此时的萧何都站在韩信一边。
第六节《入宫•密谋》,是萧何这个人物的性格发生突变的关键环节,也是萧何这个人物形象刻画得最为丰满、悲剧价值开掘得最深的一节。
进宫后的萧何,在与吕雉交锋的第一阶段,萧何并没有屈从于吕雉的高压,对吕雉展示的揭发韩信假造圣旨、勾结禁卫、买通囚犯、谋杀太子的密告,逐一进行了有力的驳斥,并直言挑明了吕雉的阴暗心机:
哦、哦、哦,我明白了:不论韩信反与不反,你是必除之而后快!
此时的萧何,并没有因吕雉吕对自己身家性命的威胁而放弃自己的选择,放弃自己坚守的真相高地,而是坦言的劝慰吕雉:
臣也知,韩信张狂不服管,
须念他,出生入死,衷心侍汉,赫赫战功,
现如今,居傲三分也当然。
皇后啊,娘娘啊!
你慢举刀,且思量,江山万里天地宽,
何必要赶尽杀绝叫天下人心寒,你问心可安!
此时的萧何,就国事而论,是直谏的忠臣;就家事而言,是朋友的知己,其人格、人品,都值得推崇与张扬。
面对如此耿直的萧何,吕雉不得不转变了策略,她向萧何陈述了对未来时局的看法后,对萧何进行了最后的摊牌:
如今圣上既有杀他之心,本宫决不能坐失良机!
尽管如此,萧何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观点与立场,因为此时萧何的良心依旧,人格依旧。
就在这时,侍卫上报“韩信携一女子,深夜出城”的消息便成为吕雉除却韩信的理由与转机,她不理睬萧何的解释,立即下令:
凡取韩信首级者,本宫赏赐万金!
……
丞相,难道你真要为了韩信,舍弃圣上、舍弃大汉江山吗?
面对吕雉毫不退让的追逼,面对吕雉、刘邦所代表的大汉江山,
萧何迫不得已地改变了自己的立场:
老臣愿助娘娘!
萧何对吕雉的屈从,导致了对峙天平陡然的倾斜:就剧情而言,对垒双方前景不明的格局瞬间被改变;就萧何这个人物的形象而言,之前耿直、机智、义气的形象就此被增添了一笔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的“贪生怕死”与“卖友求荣”——如果我们以钟离昧不愿连累韩信而自刎和韩信为钟离昧戴孝在刘邦面前对自己项上人头的不可惜为参照——也因此,萧何这个人物的性格从单一进而复杂,其所具有的审美价值也因此更加丰富与深刻。
第七节《心迹•永诀》是剧的高潮处,同时也是对萧何这个人物复杂丰富的性格的点睛之笔。
当萧何追上韩信与萧静云时,三人各怀心思,伫立凝望:
萧何:奉皇后懿旨,召韩信长乐宫受死!
这句不是那么显眼、如果稍不留意就容易被忽略的台词,是作者慎密思维的精到之笔,对萧何这个人物形象的刻画与塑造具有重大的意义。之所以如此强调这一句台词对萧何这个人物的作用与意义,是因为在第六节中,萧何在答应听从吕雉的安排之前,吕雉告诫萧何:“你既知必起大乱,何不出马诓韩信进宫,秘密处置。”在这里,吕雉要萧何“诓韩信进宫”,然后再“秘密处置”。但在第七节,当萧何面对韩信时,则明确的告诉韩信:“奉皇后懿旨,召韩信长乐宫受死!”也就是说,萧何在吕雉面前虽然答应“诓韩信进宫”,但当萧何追上韩信后,则没有用谎言“诓韩信”,而是把真相如实的告诉韩信。萧何把“诓韩信进宫”的幕后和盘托出,从另一个意义上可以说是给韩信留下了一个思考与选择的空间——毕竟此时韩信还没有在吕雉控制的范围内,“进宫受死”并不是韩信面临的唯一选择,其时,萧静云毫不畏惧的“爹爹既然不愿杀韩将军,不如一起反了当今!”的慷慨陈词便是证明。这个细节在剧中虽然只是一句台词,却从一个侧面深刻的表现了萧何虽然在势力划分中倒向了吕雉一边,但在人格、人品上并没有因此而与吕雉同流合污,依然保持着君子的光明磊落,从而展现了萧何与吕雉之间在人格、人品上的巨大差异。
剧的最后,当韩信坦然的接受了萧何宣告的皇后懿旨而告别萧何时,萧何面对眼前如此顶天立地的汉子,从心里发出了最后的忏悔:
萧何:将军——请受大汉江山一拜;请受天下苍生一拜;韩将军,萧何的良心尚有一拜呀!
萧何的这第三拜,给萧何这个人物的悲剧命运画上了一个让人回味,让人深思,也让人几分崇敬的句号。这一拜至少表明,萧何虽然作为韩信的对立面站到了吕雉一边,在执行着吕雉的谋杀计划,但这种选择并不是自觉自愿的,而是出于一种高压下的被迫,出于一种“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同时,这一拜也表达了将永驻于萧何内心的忏悔与不安。
萧何的形象,因此而丰富、而复杂、而饱满、而具有独特的个性。
《成败萧何》中韩信、萧何的悲剧人生、悲剧命运之所以如此的触动人心,如此的发人深省,与剧中构成悲剧生成主体的刘邦、吕雉的成功塑造密切相关。在前面对韩信、萧何的悲剧人生、悲剧命运进行梳理的同时,已经对刘邦、吕雉在剧中的作用及人物的塑造进行了相应的表述。如果没有剧中刘邦、吕雉的成功塑造,也就不可能有韩信与萧何如此感人的艺术效果,因为悲剧制造者和悲剧承受者作为对立的双方,都是相互依存并以对方的存在而存在的。
如果我们把剧中对刘邦、吕雉与韩信、萧何的塑造相比较而言,作为引发悲剧生成的势力主体——在刘邦和吕雉的人物塑造上,似乎还有一些可斟酌的空间,尽管这些似乎可以斟酌的空间属于细枝末节。
比如:第五节《授计•生变》中,当刘邦对韩信称病而不能随驾平叛之举产生怀疑与戒备时,刘邦与吕雉之间相当精彩的对话不但深刻的揭示了一代帝王的权谋与心机,其语言的运用与一个帝王的身份也十分吻合:
刘邦:皇后,此番留你监国,定要慎之又慎哪!
(唱)多忧寒……
吕雉:多忧韩?
刘邦:(唱)少轻信……
吕雉; 少轻信?
刘邦:(唱)你当断则断该杀就杀。
吕雉:……陛下是说?
刘邦:奉剑如奉诏,面剑如面君!
……
刘邦: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吕雉:系铃人……
在这段对话的场景中只有刘邦与吕雉两人,就环境而言,应该是绝密的,但尽管如此,刘邦还是采用了隐喻和同音代指的方式向吕雉暗示对韩信的处置方式——“奉剑如奉诏,面剑如面君”——与方法——“解铃还须系铃人。”在这个环节中,可以说每一句话都显示了刘邦与吕雉作为政治家在在玩弄权谋时所具有的那种警觉、谨慎与细心。这一段隐喻的运用,从一种特殊的角度,生动、传神、细腻地刻画了刘邦与吕雉的人物性格及其个性特点。
可接下来当刘邦望着吕雉离去的背影时,却自言自语:
为君者误杀功臣,动摇人心国本哪!
就剧本的情节结构和对人物性格的刻画而言,刘邦用隐喻的方式向吕雉交待了处置韩信的方式与方法,这是刘邦从“祭剑”以来对韩信积怨的一次总爆发,如何处置韩信,刘邦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但剧中的刘邦刚给吕雉交待了处置韩信的方式,随即又自我担心此举是“误杀功臣”,这个细节,不论从人物性格而言,从情节结构而言,似乎都缺乏相应的逻辑支持。
而就在此时,一个内侍突然出现在刘邦身边,接过刘邦的话题:
女流之辈万一误判,不过被人骂一句头发长,见识短罢了!
刘邦指着内侍:
你——太有才啦!
之后,便是刘邦与内侍之间的会心一笑。
这个情节的出现,这段对话的安排,其用意大概是为了赚取剧场笑声而有意为之。如果这种主观的推理可以成立,那么作者的预期在现实中得到了回报:在演出中,观众因“你——太有才啦!”这句台词而发出了笑声。不过观众的笑声不是因为剧情的可笑,也不是因为剧中人物行为的可笑,而是因为赵本山与宋丹丹演出的小品《策划》中“你太有才了”这句当下时髦的流行语竟然会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中出现。笑声中,大概有对宋丹丹和赵本山的致敬,也大概有对两千年的人物竟然说出了今天时髦流行语感到的怪异,不过,这些笑声应该说与剧中的情节、剧中的人物并没有什么有机的关联。我不知道那些因此而发出笑声的观众在笑过之后会对此做出什么样的思考与回味,我只觉得《成败萧何》为此付出了得失并不对等的代价——这些笑声虽然让沉重的氛围得到了短暂的调节,但却有损剧情的有机连接,有损人物的性格贯穿,有损剧的整体艺术风格。
又如:在第一节中,当朝宴开始时,吕雉手捧酒杯启奏:
陛下,臣妾恭敬一盏:天下纷争,今归一统,我等苦尽甘苦来,封侯拜相,身沐皇恩,全仗陛下神威!
之后,当韩信附和众位大臣再一次重复:“是啊,全仗陛下神威!”时,刘邦回答的则是一句:
屁话!
就剧中此时的规定情景而言,不论从哪个角度似乎都难以找到与这句粗话生发关联的由头,因此,这句粗话便或多或少地给人一种突兀、一种故意、一种非角色话语的感觉。
再如第三节《征剿•拦驾》中,萧何对刘邦贸然发兵征剿韩信而将产生的可怕后果进行了精到的分析后,就在刘邦为眼下的窘境而无解时,萧何以重新宣诏化解了眼下的危机。就剧中的规定情景而言,此时的环境,此时的心情,都是沉重的。但剧中刘邦却一脸喜气、同时在语言上把之前的韵白改为京白夸奖萧何:
他奶奶地,姜还是老的辣。
这种粗俗的京白语言在此时的出现大概是为了给之前沉闷压抑的环境增添一点喜剧的味道,但在更多的程度上给刘邦这个多心机、够计谋的帝王形象抹上的却是一笔近乎滑稽小丑的色彩。因为剧中的刘邦虽然出身市井平民,但在推翻秦暴政的征战过程中,全方位的接受了血与火的洗礼,从才干到用人处世,从谋略到治国安邦,此时的刘邦已经、而且应该完成了从平民到帝王的蜕变,当《成败萧何》演出的帷幕拉开时,刘邦早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市井小人,而是大汉朝的开国皇帝。
2010年5月在广州举行的第九届中国艺术节上,《成败萧何》获得了文华大奖,这个中国戏剧最高奖项的获得,是对《成败萧何》的肯定,是对《成败萧何》悲剧价值的肯定,是对剧中人物悲剧命运的肯定,同时也是对悲剧创作意识的肯定。这种肯定,显示了当下文化环境的胸怀,也显示了戏剧舞台的自尊、自强与自信。毕竟在我们的舞台上,真正的悲剧、真正的悲剧精品,特别是像《成败萧何》这样远离急功近利的诱惑,远离牵强附会的攀附,以自己深刻的思考,独立的创见,对一些具有永恒意义和普世价值的美学领域进行探索的作品是少而又少的,也正因为如此,《成败萧何》才显得特别的可贵。
仅以上述文字,对《成败萧何》表示致敬!
对《成败萧何》的策划者、创作者表示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