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早期作品《且听风吟》(1979)、《1973年的弹子球》(1980)、《寻羊冒险记》(1982)被统称为“青春三部曲”,这三部小说无论是在人物还是主题上都可以看作是一个故事的连续发展。其创作背景都是战后出生的一代人在经历了日本20世纪60年代政治风暴后,经过时间的冷却对整个60年代自己青春岁月的一种追忆和反思。
在村上的“青春三部曲”中,“鼠”无疑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形象,“‘群像新人文学奖’评委之一的吉行淳之介认为‘鼠’是‘我’的一个影子形象,因此实际上也便是作家的分身。”[1]“鼠”和小说中的叙述者“我”是作者创作出的一体两面的人物,可以说“鼠”和“我”正是经历过学潮运动的一代在小说中的艺术缩影。
在《且听风吟》中,“鼠”在学潮中被防暴警察揍了一顿结果却毫无意义,产生幻灭感的他决定辍学,回到了家乡,和“我”在杰氏酒吧里每天喝啤酒度日。“鼠”出奇地讨厌有钱人,但他的父亲本身就是十足的有钱人(财产大多来自二战、美国占领日本期间以及朝鲜战争)。这里可以看作是战后出生的一代与其父辈之间在精神上的决裂。
在《1973年的弹子球》中,“我”和“鼠”并未见面,故事以双线结构展开,一条描写“我”在东京的生活,一条描写“鼠”继续留在家乡的日子。关于“鼠”,这部小说中出现了两个非常重要的意象,一个是“灯塔”,一个是“墓园”。
“灯塔”的意象象征着人物的精神之光。小说中“鼠”眼中的灯塔异常美丽“当夕阳西下、迷离的夕晖中有黛蓝色融进时,钟抓手那里便放出橙色的光,开始缓缓旋转。灯塔总是捕捉暮色变化中那恰到好处的临界点。无论是绚丽的晚霞,还是沉沉的雾雨,灯塔捕捉的瞬间总是相同的——光与暗开始交错而暗却超过光的那一瞬间。”[2]少年时代的“鼠”总是在暮色中跑来海边看这一瞬间的美丽。但是每当他回望时,那是他所生活的世界,“鼠”感受到的却是无能为力的恐惧感。灯塔象征着“鼠”内心的精神力量,但面对现实时它却显得异常脆弱,无能为力。
另一个关于“鼠”的意象是墓园。对“鼠”来说,灵园也可谓深具意义的场所。“回首望去,广阔的墓地上,死植根于各自的地面。鼠时而拉起女孩的手,漫无目的地在故作庄重的灵园沙子路上走动。”[2]墓园是死和虚无的象征,“鼠”留恋于此,正是由于在理想幻灭后失却自我,找不到生的意义。墓园意象的反复出现,也为后来的《寻羊冒险记》中“鼠”的自杀埋下了伏笔。
在《1973年的弹子球》的结尾,“鼠”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家乡,结束在杰氏酒吧虚度时光的日子。这也是“鼠”的一次努力地尝试。
到了《寻羊冒险记》中“鼠”消失了,当“我”在北海道的十二瀑布镇的山顶的别墅找到他时,“鼠”已经自杀了。“我”和已经死去的“鼠”在黑暗中沟通了彼此。这是“青春三部曲”中“我”和“鼠”唯一一次真正的交心,由此“鼠”的内心世界终于被读者了解。“鼠”之所以选择在这个别墅自杀是因为这里有着他童年美好的记忆,“鼠”小时和家人常来此度假。别墅田园牧歌般的氛围成了“鼠”最初的精神家园。但随着岁月流逝,这一切也终将消失。作为象征,邪恶之羊要进入“鼠”的体内,而那时“鼠”将失去自我。即使那样能变成一个看似成功强大的人,“鼠”也不愿意失去自我,即使自我是懦弱的。“鼠”这样告诉“我”“我喜欢我的懦弱,痛苦和难堪也喜欢。喜欢夏天的光照、风的气息、蝉的鸣叫,喜欢这些,喜欢得不得了。还有和你喝的啤酒……”[3]所以说,“鼠”的自杀是源于对美好精神家园的坚守,他不愿被社会异化的麻木不仁,曾经的困惑、彷徨也是他在努力寻找自我的价值的体现,所以“鼠”才会说喜欢自己的懦弱。“鼠”和“我”说了这些话,实际上也是在跟“我”告别。“鼠”是“我”的一部分,“鼠”虽然自杀了,但就像“鼠”会永远被“我”记在心里一样,“鼠”所坚守的精神家园也会永远留在“我”的心底。
在“青春三部曲”中,“鼠”的困惑、彷徨是被作者实实在在表现出来的,而“我”的形象则多少有点超然物外。可以说,叙事者“我”更像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在《且听风吟》中叙事者“我”借作家哈特菲尔德之口表达了自己写作的态度“从事写文章这一作业,首先要确认自己同周遭事物之间的距离,所需要的不是感性,而是尺度”。[4]可以说,这句话不仅是“我”写作的准则而且成为了“我”的一种处世的态度。“于是我一手拿尺,开始惶惶不安地张望周围的世界。……十五年里我舍弃了一切,身上几乎一无所有。”[4]“我”面对问题时一直采取的是回避的心理防御机制,“我”给自己周围建起了一座高墙以达到保护自己的作用。但如今“我”认识到了“我”失去的东西,所以才会提笔写下自己所经历的故事。在《寻羊冒险记》中“我”才会选择走出平静的日常生活,承担起寻找“鼠”的使命。通过和“鼠”的交谈,“我”找到了被自己业已遗忘的精神家园。但是和“鼠”不同的是“我”身上有种坚韧的品质,“我”选择了生,选择继续摸索向前的人生。
虽然说,村上春树本人对整个六十年代的学生运动是采取怀疑态度的,但村上毕竟经历了那段岁月,60年代对村上来说重要的反而在于它的理想主义的色彩,它跟青春的主题不谋而合。所以当进入70年代社会不可避免的步入高速发展的资本主义社会后,曾经反抗的一代人却迅速变成了保守的上班族。这样的巨大反差使得村上重新来思考整个60年代。“青春三部曲”是稍年长的叙事者“我”对自己60年代青春岁月的回忆和反思,所以造成了其反观性的叙事时间。“鼠”和“我”贯穿了整个三部曲,可以看作是这一代人的艺术写照。“鼠”身上有很多美好的品质,他最终选择的是对自己美好精神家园的坚守。“我”则具有更为坚韧的品质,“我”选择的是即使痛苦也要继续生存下去。“我”的回忆以及叙述也是“我”想要从那段理想幻灭的青春寻找出某种宝贵的东西从而摆脱社会的异化、继续人生的努力。可以说,学潮运动的失败是一个大的时代背景,小说中的人物不可避免的产生幻灭的情绪。但是这种幻灭感又不是单一的,它更为重要的意义在于一代人自我追问的努力,更重要的是一种反思的精神。
[1]尚一鸥.尚侠.村上春树《且听风吟》的文本价值[J].社会科学战线,2009(6).207页.
[2][日]村上春树.1973年的弹子球[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46页.72页.
[3][日]村上春树.寻羊冒险记[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329页.
[4][日]村上春树.且听风吟[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