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泰《临汉隐居诗话》(以下简称《诗话》)为北宋较早的诗话,以话体形式写成,理论性不强,但其诗学思想具有可取之处。学界对《诗话》的研究不够充分,据笔者目力所及,张海鸥《北宋诗学》有专节论及,但所论主要在反拨《四库提要》与郭绍虞《宋诗话考》对《诗话》的贬抑,对其诗学思想的研究还不够深入全面,因此本文对《诗话》重新梳理并作进一步的探讨。
一
《临汉隐居诗话》坚守儒家传统的诗学观念,强调诗歌既要蕴含讽谏,又要温柔敦厚。魏泰说:“诗主优柔感讽,不在逞豪放而致怒张也。”认为诗歌感发讽喻的作用,不应该通过恣肆狂放的诗风来表现,而应该合乎“中庸”之道,“发乎情,止乎礼义”。这是秉承了儒家的诗教观念。孔子称《诗经•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1]何晏《论语集解》引孔安国语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言其和也。”[2]刘安《叙离骚传》将这一诗学旨趣扩大到《离骚》,他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所谓“哀”和“怨诽”都是“优柔感讽”之意,而“不伤”、“不乱”、“和”则要求诗歌避免因“豪放而致怒张”。魏泰这一诗学主张是基于对杜甫诗歌的评价而提出,他把杜甫伤时感世之作看作包蕴传统诗教的典范。魏泰云:
刘攽诗话载杜子美诗云:“萧条六合内,人少豺虎多。少人慎勿投,多虎信所过。饥有易子食,兽犹畏虞罗。”言乱世人恶甚于豺虎也。予观老杜《潭州诗》云:“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与前篇同。意丧乱之际,人无乐善喜士之心,至于一将一迎,曾不若岸花樯燕也。[3]
杜甫对乱世的描写没有剑拔弩张,而是“沉郁顿挫”,将忧生伤乱之感寓于客观的叙述和景物的描写之中。前诗通过人与兽的比较,反衬出世人在乱世之中显露人性的残酷。《潭州诗》通过对岸花送客,樯燕留人的景物描写,含蓄蕴藉地表达出杜甫居无定所、漂泊不定的身世。但二诗都深沉地传达出诗人忧叹悲苦之情。
《临汉隐居诗话》对杜甫的推崇还通过对“李杜优劣论”的评说来体现。
元稹作李杜优劣论,按此是工部墓志,非论也。先杜而后李。韩退之不以为然,诗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何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木,可笑不自量。”为微之发也。
元稹在《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中说杜甫:“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4]而魏泰认为杜甫的诗歌博大深广远不是“曹刘”、“沈宋”可以牢笼的。北宋初对杜诗评价不高,如西昆体的主要代表人,杨亿就表示“往往摘子美之短而陋之曰村夫子。”而到北宋中期士大夫精神的确立,使得对忧国忧民的杜甫大为赞赏。王安石把杜甫、欧阳修、韩愈和李白的诗歌汇编成《四家诗选》,列杜甫为第一,足见其对杜诗的推重。极力称赏杜甫诗风的兼容并包,他说:“至于甫,则悲欢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故其诗有平淡简易者,有绮丽精确者,有严重威武若三军之帅者,有奋迅驰骤若泛驾之马者,有淡泊闲静若山谷隐士者,有风流酝藉若贵介公子者。盖其诗绪密而思深,观者苟不能臻其阃奥,未易识其妙处,夫岂浅近者所能窥哉?此甫所以光掩前人,而后来无继也。元稹以谓兼人所独专,斯言信矣。”[5]而王安石对杜甫的心仪更重要的还在于杜甫兼济天下的人格魅力。他在《杜甫画像》中钦佩杜甫忧生念乱之情,诗云:“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寒飕飕。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死所羞。”杜甫所表现淑世情怀正是北宋士大夫所推崇的,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忧国忧民的高尚节气。魏泰与王安石交往颇深,其对杜诗的推崇深受王安石的影响。
二
《临汉隐居诗话》注重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接受差异。魏泰云:
沈括存中、吕惠卿吉父、王存正仲、李常公择,治平中,同在馆下谈诗。存中曰:“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尔,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吉父曰:“诗正当如是,我谓诗人以来未有如退之者。”正仲是存中,公择是吉父,四人交相诘难,久而不决。公择忽正色谓正仲曰:“君子群而不党,公何党存中也?”正仲勃然曰:“我所见如是,顾岂党邪?以我偶同存中,遂谓之党,然则君非吉父之党乎?”一坐大笑。予每评诗,多与存中合。
沈括、吕惠卿、王存、李常四个人在谈论韩愈的诗歌时,沈括和王存都对韩愈“以文为诗”持批评意见,而吕惠卿和李常则认为诗歌就应该像韩愈这么写。魏泰赞同沈括的见解。从中我们看读者对同一作品会有不同的看法,所谓“诗无达诂”、“文无定品”,不同的学养、经历、性情、立场都会造成读者接受的差异。沈括的批评是严辨诗体于文体之间的界限,认为“以文为诗”破坏了传统诗歌范型,不符合既有的规范。相比较来看吕惠卿对诗歌却是很有识见的,对韩愈诗歌的“破体”十分赞赏,[6]“诗人以来未有如退之者”是对韩愈求新求变,构建宋调的肯定。所论更为通达,正如钱钟书所言:“名家名篇,往往破体,而文体亦因以恢弘焉。”[7]陈师道《后山诗话》云:“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8],严羽《沧浪诗话》说黄庭坚等人“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 [9]都是对“以文为诗”的经典论述,但魏泰此处所记载的“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尔”则更早就反映出北宋中期对这一问题的探讨。
魏泰论诗重“气”尚“格”崇“力”的诗学思想。
顷年尝与王荆公评诗,予谓:“凡为诗,当使挹之而源不穷,咀之而味愈长。至如永叔之诗,才力敏迈,句亦清健,但恨其少余味尔。”荆公曰:“不然,如‘行人仰头飞鸟警’之句,亦可谓有味矣。”然余至今思之,不见此句之佳,亦竟莫原荆公之意。
孟郊诗蹇涩穷僻,琢削不假,真苦吟而成。观其句法,格力可见矣。其自谓“夜吟晓不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雠。而退之荐其诗云:“荣华肖天秀,捷疾愈响报。”何也?
他认为:“盖诗欲气格完邃,终篇如一,然造句之法亦贵峻洁不凡也。”他批评黄庭坚多用生僻典故和奇字,使得诗歌“气乏浑厚”而不能“完邃”。欧阳修刚健而不能浑厚,所以少余味。同时他又欣赏孟郊诗的“格力”。魏泰喜以“健”评诗,他欣赏欧阳修“才力敏捷,句亦清健”。王禹偁《橄榄诗》云:“南方多果实,橄榄称珍奇。北人将就酒,食之先颦眉。皮核苦且涩,历口复弃遗。良久有回味,始觉甘如饴。”欧阳修以“甘苦不相入,初争久方知。”与之相较,魏泰称赞欧诗:“极快健也,胜前句多矣。”他又认为苏舜钦“诗以奔放豪健为主”。
正是因为魏泰崇尚“格力”,所以欣赏刚健有力的诗风。唐释皎然《诗式》云:“体裁劲健曰力”, [10]《二十四诗品》则专列“劲健”为一品,“健”与“气”、“雄浑”又紧密相连,《二十四诗品》云:“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喻彼行健,是谓存雄。”在“雄浑”一条中又说:“反虚入浑,积健为雄。”[11]南宋严羽极力反对劲健的诗风,《沧浪诗话》云:“於诗则用“健”字不得。不若《诗辩》‘雄浑悲壮’之语为得诗之体也。”[12]魏泰既追求诗歌的浑厚之气,又欣赏诗歌的劲健之力,是努力追求二者的统一,“气格完邃”是“浑厚”,侧重的是风格特征;“俊洁不凡”是“劲健”,着眼的是句法形式,做到相互融合才是魏泰诗学思想的完美之境。
三
魏泰对诗歌模仿古人并不全然否定,他欣赏摹古而不泥古,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诗作。他说:
诗恶蹈袭古人之意,亦有袭而愈工若出於己者。盖思之愈精,则造语愈深也。魏人章疏云:“福不盈身,祸将溢世。”韩愈则曰:“欢华不满眼,咎责塞两仪。”李华《吊古战场文》曰:“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娟娟心目,梦寐见之。”陈陶则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盖愈工於前也。
袭用前人语意而更加工致深厚,所谓“后出转精”,如同苏轼和章质夫咏杨花词,“和韵而似元唱。章质夫词元唱而似和韵”。 [13]这也是因为人的才力的差异,所写的诗歌意旨随同,但表现的艺术手法却有高下之分。魏泰还十分重视诗歌中的用典。《诗话》云:
前辈诗多用故事,其引用比拟,对偶亲切,亦甚有可观者。杨察谪守信州,及其去也,送行至境上者十有二人。隐父於饯筵作诗以谢,皆用十二故事。其诗曰:“十二天辰数,今宵席客盈。位如星占野,人若月分卿。极醉巫峰倒,联吟嶰琯清。他年为舜牧,协力济苍生。”用故事亦恰好。
他喜好用典恰当、贴切的诗,这在当时也是一种普遍的追求。古人对用典最高要求是虽用典却浑化无迹,而能够做到恰当妥协则已是不易之事。
虽然魏泰谨守的是儒家传统诗教观念,但对王安石家族的女子所作诗歌也极称赏,这或许是因为他与王安石关系友善,但也反映出对女性诗词的重视。他不做道德的评判而是做艺术上的品析,赞赏王安石妻子吴国夫人所作小词《约诸亲游西池》“洒脱可喜”,足见其对诗歌的批评标准不是狭隘的单一的,而是兼顾诗歌的多种风格。
魏泰《临汉隐居诗话》对诗歌的批评常做知人论世之解读,并加以考证,将诗作与作者的身世经历相联系。从而使人了解诗作的背景,对读者的理解不无裨益。如其考证白居易与韩愈之间的往来之诗,以及韩愈游华山之事,皆有益处。《诗话》中有多则诗歌创作的缘由和相关故事,如:
鼎澧道中有甘泉寺,过客多酌泉瀹茗。天禧末,寇莱公准南迁,题名寺壁。天圣初,丁晋公复南迁,又题名而行。其后范讽为湖南安抚,感二相连斥,遂作诗云:“平仲酌泉方顿辔,谓之礼佛向南行。层峦下瞰炎荒路,转使高僧薄宠荣。”
庆历中,李淑罢翰林学士,知郑州。会奉祠柴陵,作诗三绝,其《恭帝诗》最涉嫌忌,曰:“弄楯牵车晚鼓催,不知门外倒戈回。荒坟断垅逾三尺,犹认房陵半仗来。”既为仇家陈述古抉其事以闻,褫一职。
魏泰还以比较的方法论诗,做求同辨异之分析。如其云:“韦应物古诗胜律诗,李德裕武元衡律诗胜古诗,五字句又胜七字。张籍王建诗格极相似,李益古律诗相称,然皆非应物之比也。”不同诗体、不同诗人之间做比较,以突出韦应物古诗的艺术成就之高。又如前文将杜甫与白居易评诗对举,扬“杜”而贬“白”。皆体现了其比较论诗的思维方式。
注释
[1]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2
[2]何晏《论语集解》,文渊阁四库全书本[3]何文焕《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2004,本文所引《临汉隐居诗话》皆来自该书,后文不再加注。
[4]元稹《元稹集》卷五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82
[5]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6]钱钟书《管锥编》卷五十二,北京:三联书店,2008
[7]何文焕《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2004
[8]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9][10][11]何文焕《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2004
[12]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3]王国维《人间词话》,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