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丽虹
(苏州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明代苏州“宋式锦”对宋锦图案的继承
郑丽虹
(苏州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在明代尚古为高的风尚驱动下,一些传统的技艺得到了恢复和发展,“宋式锦”的流行即是典型。虽然明代苏州的“宋式锦”与宋朝时期的工艺有很大的不同,但是花色却以摹仿宋代锦纹图案的特点为主,而且这种样式还延伸影响到了“包袱锦”彩画。
宋式锦;宋锦图案;包袱锦;明代;苏州
苏州工艺美术集中了江南地区工艺美术的优点,但她是在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期中逐步发展起来的,其中,起到重大推动作用的是宋代工艺美术。宋代以苏杭为中心的江南地区,经济、文化已经高度发展,各类工艺制作也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宋高宗南渡后,集中江南巧匠于临安,建宫室,造器物,偏安一隅,从这里发展起来的工艺美术样式,成为孕育后来明代苏州式样的母体。而宋锦对明代苏州织锦的影响尤为重要,不但形成了明代苏州的“宋式锦”,还直接影响了江南“包袱锦”彩画的样式。
中国的织锦从风格上讲宋为一大变化期,由于受写生花鸟画的影响,宋代丝织物的装饰纹样开始重视生色花,所以产生了从唐代团窠瑞锦发展而成八达晕锦、凿六破锦发展而成球路等彩锦,几何图案中都加入了小朵折枝花,色调配置且由浓艳转入素朴淡雅。
考古发现的宋代丝绸,锦类并不多,代表性的有:苏州虎丘云严寺塔出土的北宋“锦上添花锦”(图1[1]),灰紫色地,黄绿色团花,土黄色地纹及勾边线;南京大学保存的《观斋集锦》“宋黄地琐纹六出花锦”;另外,在北京故宫博物院亦有保存的部分宋锦,多为新疆阿拉尔出土,如具有中原特色的重莲锦、莲荷鸂鶒团窠锦。所幸还有一些文献资料可提供一些线索:如元代费著《蜀锦谱》记载了南宋茶马司锦院成立前的蜀锦名色;元戚辅之《佩楚轩客谈》记录了长安竹、雕团、象眼、宜男、宝界地、天下乐、方胜、狮团、八达晕、铁梗襄荷,合称“十样锦”;还有一些其他的文献资料提到了灯笼锦、樗蒲锦。根据这些资料所记,黄能馥和陈绢绢二位专家进行统计并汇总成《蜀锦名及花样》[1]154一表,表明宋锦技艺主要来自蜀锦,是唐代纬锦的变化和发展,纹样也大都取自蜀锦。
图1 苏州虎丘云岩寺塔出土的北宋“锦上添花锦”纹样Fig.1 Song Dynasty "More Flowers on the Brocade"Unearthed from Yunyan Temple Pagoda at Suzhou
南宋后,全国经济中心自北南移,苏州、杭州开始有锦院。宋锦,在结构纹样和工艺上继承了唐代的风格特色,保留了小部分的经线显花或作地纹,又主要以纬线显花,故它是一种由经锦与纬锦演变而成的新结构,基本具有纬锦的特点。宋锦创造出来的织造工艺,尤其是抛道分段换色之工艺更是一大进步,经元明清三代,工艺相沿不衰,即便是在现代宋锦和其他织锦生产中仍被保留和应用[2]346。正是由于苏州始终能保留这样的技艺传统,所以才使得它的宋锦生产在其他地区都逐渐衰弱的情况下,一枝独秀,成就辉煌。近代朱启钤《丝绣笔记》[3]引褚人获《坚瓠集》言:“秘锦向以宋织为上。泰兴季先生,家藏淳化阁帖十帙,每帙悉以宋锦装其前后,锦之花纹二十种,各不相犯。先生殁后,家渐中落,欲货此帖,索价颇昂,遂无受者。独有一人以厚赀得之,则揭取其锦二十片,货于吴中机坊为样,竟获重利。其帖另装他纻,复货于人,此亦不龟手之智也,今锦纹愈出愈奇,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矣。”元至正年间(1341-1368年),在苏州设立织造局生产织锦,纹样和技法皆继承了北宋“作院”和“造作局”的织锦传统。当时,富于民间吉祥寓意的写实化装饰风格兴起,宋锦上出现的天下乐、宜男、重莲灯纹样,就是代表了这种文化风尚。
在图案花纹上,与设色浓艳、对比强烈、图案章法大都用缠枝散花的云锦和锦缎做法不同的是,宋锦继承了古代“规矩锦”的传统,图案布局多用盘絛格子(古时称为方胜),花纹回旋眷顾,在对称谨严中显其变化。一种表现形式是以各种方圆多角的几何骨架,中间配以主题性的主花和宾花;另一种是把花、鸟、鱼虫及其他象征性的花纹作适当的组合,作为主花,周围再点缀几何花纹作为宾花;第三种是不把花纹组成对称规矩的形式,而是采用连续的满地散花。另外,色彩运用上,不用强烈的对比色,而以几种明暗层次相近的颜色所渲染,明丽雅洁。
明代锦类中的“宋式锦”因为纹样以追摹宋代织锦的艺术格调为特色[2]352而得名,当时宋式锦以苏州所产最为有名。明代苏州郡城之内的丝织品生产,以东西两邑为中心,东城为盛,主要生产绫、锦、纻丝、纱罗、绸绢。据嘉靖《吴邑志》记载,当时苏州的丝织品已经成为重要的商品,“比屋皆工织作,转贸四方,吴之大”。尤其是锦的生产,已经超过蜀锦,成为天下第一,见正德《姑苏志》所记:“惟蜀锦名天下,今吴中所织海马、云鹤、宝相花、方胜之类五色炫耀,工巧殊过,犹胜于古。”虽然明代苏州的宋式锦与宋朝时期的工艺有很大的不同,但是花色却以摹仿宋代丝绸的特点为主。
明代锦类图案异常的丰富,单就文献记载来看,就有几十种之多。项元汴著《蕉窗九录》中“裱锦”篇[4]:古有樗蒲锦,又名闍婆锦,有楼阁锦,紫鸵花鸾章锦,朱雀锦,凤凰锦,斑文锦,走龙锦,飜鸿锦皆御府中物。有海马锦,龟文锦、栗地锦,皮毬锦皆宣和绫,今苏州有落花流水锦(图2[1]),皆用作裱首。正德《姑苏志》载,苏州所织海马、云鹤、宝相花、方胜等锦,无色炫耀,技艺胜于古代。徐应秋著《玉芝堂谈荟》卷二十八“锦褾褫”[5]:“锦褾克丝作楼阁,克丝作水龙,克丝作白花攒龙,克丝作龙凤紫宝阶地,紫大花无色箪丈,紫小滴珠方胜,鸾鹊青绿箪丈,紫口口口白花龙,紫口口紫竹口,紫曲水,紫口口花,红霞云鸾,黄霞云鸾,青楼阁,青大落花,紫口珠龙团,青樱桃,皂方团,白花方胜盘象,球路衲柿红,龟背樗蒲,宜男宝照龟莲,天下乐练鹊方胜,练鹊绶带,瑞草八花,晕银钩晕红细花盘雕翠色,狮子盘球水藻戏鱼红遍地杂花,红遍地芙蓉,红七宝金龙倒鲜牡丹,白蛇龟丈,黄地碧牡丹方胜,皂水其绫引首,及诧里,碧鸾皂鸾皂大花碧,花姜牙,云鸾樗蒲花杂花盘雕涛头水纹波仙纹,重莲双雁,方棋龟子方毂纹,鸂鶒枣花,金监花,叠胜,白毛,迥文,白鹫花贉,卷纸高丽蠲夹背蠲楷光轴则出等白玉碾龙簪顶,白玉平顶玛瑙金心石珊瑚水晶蜡沉香古玉犀角,轴杆檀香,本匣则章锦朱雀锦,凤凰锦,斑文锦,走龙锦,翻泓锦,有海马、龟纹锦,粟地锦,皮球锦。今苏州有落花流水锦。”另外,《天水冰山录》[6]所记嘉靖末年(1566)抄没严嵩家产锦214匹,其中宋锦就占了117匹。分别为大红宋锦(48匹)、青织金仙鹤宋锦(2匹)、青织金穿花凤宋锦(1匹)、青织金麒麟宋锦(2匹)、青宋锦(41匹)、沈香色宋锦(3匹)、玉色宋锦(15匹)、葱白宋锦(5匹)。
图2 月白地“落花流水纹”双层锦Fig.2 "Luo Hua Liu Shui" Double Deck Brocade with Pale Blue Background
考古发现的锦纹图案也很多样,现藏于南京大学的《观斋集锦》明锦有“蓝缎地组金牡丹锦”“米色地团螭龟背锦”“米色地缠枝番莲锦”“豆青地四合纹锦、米色地夔龙四合纹锦”“黄地五彩团龙花果锦”“红地四合纹锦”。如果再加上故宫博物院和苏州博物馆分别收藏的明代宋锦文物,还有“灵芝团花花卉纹锦”“盘絛花卉纹细锦锦”“米黄色地盘絛填花纹细锦”“蓝地八达晕细锦”“八达晕细锦”“菱格填八宝纹匣锦”“香黄地缠枝莲龟背纹重锦”“紫地白花落花流水紫白锦”“米色地灯笼纹锦”“荷花龙纹球路双层锦”等众多花样。虽然这些品种不一定都出自苏州,但其中必有苏州产品。把这些花样与《蜀锦名及花样》一表及“出土宋锦文物”[1]155-158进行比对,发现到明代时,仍然在使用的图案纹样还是非常多的。可以确定的名称就有樗蒲、皮球(球路)、宜男、狮子、天下乐(即明代非常流行的灯笼锦)、盘雕、盘球、云鸾、戏鱼、牡丹、重莲、翔鸾等,另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不容易判断。而据沈从文先生的说法[7]146,龟背、琐子、鸂鶒、云鹤、凤穿花、八达晕、牡丹、方胜、水纹等绫锦,在明经面加金和遍地金织物中几乎是随处可以接触。
在丝织图案构成中,主要有锦群、散点、团花和独幅(也称彻幅)等形式。苏州的锦群,多以几何形为骨架,在不同地位填进各种自然纹样或小几何纹样;或者以几何图案为地纹,上面再铺以各式折枝花、缠枝花、串枝花、团花及散点排列的各种花卉;也有把几何形锦群填在自然纹样中的,这样不仅把自然纹样衬托得更加丰富饱满,而且又寓意吉祥。以上多种纹样的灵活搭配、穿插、组合,使得“苏式”织锦图案显得层次丰富,生动活泼。
据沈从文先生的研究,上述明锦中常见的方胜棋格子、方胜合罗、龟子龙纹、团凤几种式样,还和宋代李诫著的《营造法式》[8]书中建筑彩画相通。所以苏州建筑彩画以锦纹为主的装饰特点,也正是宋代锦纹盛行的遗风。从现存的一些苏州宋代石柱和柱础雕刻看,许多图样都能与《营造法式》联系起来。如甪直宝圣寺大殿柱础的“牡丹华”“铺地莲花”“写生华”图样;罗汉院大殿柱础的“牡丹华”“惠草”“写生华”及罗汉院大殿石柱的“莲荷华”等都是《营造法式》石作华文制度十一品中的内容。而从现今遗留的苏州明代建筑彩画来看,无论是图案、纹饰还是花草名目,都与宋《营造法式》彩画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如牡丹花、宝相花、太平花、莲荷花、海石榴花等多种变形花草;琐子、叠环纹、金锭纹、龟背纹、四出六出纹等纹饰;还有各种飞仙走兽如仙鹤、凤凰、喜鹊、仙鹿、狮子、麒麟等。因此,《营造法式》是明代苏州建筑彩画图案的根基,而苏州彩画超越了这些法式的程式化特点,进行了吸收、发展、改造和创新,并结合地域文化特点,形成了独具江南意蕴的建筑彩画模式。
明代中晚期,“包袱锦”建筑彩画在苏州流行。有建筑史家考证,这种仿织物形式的样式草创于南宋末年,标志着中国用锦绣直接装饰建筑形式的衰弱,在建筑上描绘锦绣图案的风气兴起。从苏州现存明代“包袱锦”彩画最为集中的綵衣堂及东山明善堂等处的遗存来看,都是直接将图绘于梁枋之上。中国传统古建研究专家李允鉌先生认为[9]279:“到了宋代,彩画的制式已经到了相当成熟的地步。”如“五彩装”“碾玉装”“青绿叠棱间装”等多种设色方法,也都是“苏式”彩画中惯用的手法。苏州建筑彩画的布局方式主要有两类,其中一类为檩梁构件方法,中央多画以袱子图案,以烟琢墨作各类动物花鸟几何吉祥纹饰,袱子边多以燕尾纹、万不断、如意纹等装饰,以增强袱子整体美效果,而中央袱子两侧的藻头部位大多不作彩画,只在原木本色纹饰面层刷一至两遍透明漆。此类布局方法称之为“云秋木”,在《营造法式》中已经有记载,后来成为江浙“苏式”彩画的一大特点。
苏州建筑彩画以锦纹多为主要特点。在宋《营造法式》中,彩画锦纹式样不过十余种,而綵衣堂彩画的各类锦纹图案多达二十余种。如十字别、方格、四出、六出、八出、套环、万字、回纹、四方星夜、梭式、宝相、祥云、如意、团盒、梅花、卷草、鱼鳞、十子圈头等(图3)。北方的古建筑彩画,北京明清时期常用的锦纹图案也不过三四种,加上其他地区也就不过十个类型。所以綵衣堂彩画图案之丰富多彩,样式之变化无穷,成就了苏州彩画独领风骚的地位。研究建筑彩画的专家马瑞田先生提到,他曾经把《营造法式》锦纹图案与綵衣堂彩画相对照,未曾发现彼此有一幅相同,苏州彩画设计的创造性,非同一般。
图3 苏州常熟綵衣堂五架梁局部彩画(苏州大学卢朗老师提供)Fig.3 Painting and Decoration on 5-purlin Beam of "Cai Yi Tang" in Changshu City, Suzhou (Supplied by Mr. LU Lang)
此外,明锦中的宜男、宝照、龟莲,天下乐、练鹊方胜,练鹊绶带,瑞草八花,狮子盘球,水藻戏鱼等寓意纹样在明代中晚期苏州的建筑装饰中也得到了充分发展。如綵衣堂建筑彩画中多处出现龙(蟒)、狮子、麒麟等吉祥神兽;还有牡丹、菊花、桃花、梅花等吉祥花草及“瑞花”的象征图形,内容十分丰富。
明代苏州的“宋式锦”,不但承接了宋代的历史传统,而且在保留传统的优秀成果基础上,迎合时代的要求,进行了创新,从而赋予传统以新的时代内涵,反映了“苏式”工艺美术应古趋新的文化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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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佚名.天水冰山录[G]//笔记小说大观.台北:新兴书局有限公司,1984,6(6):3664-36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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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李诫.营造法式[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06.
[9]李允鉌.华夏意匠:中国古典建筑设计原理分析[M].天津:天津大学出版社,2005.
"Song-style Brocade" Inherits Patterns of Song Brocade in Suzhou Ming Dynasty
ZHENG Li-hong
(College of Art, Soochow University, Suzhou 215123, China)
With driving of upholding ancient custom, some traditional techniques have been restored and developed, the popular of "Song-style brocade" is typical. Although Suzhou's "Song-style brocade" in the Ming Dynasty is very different from techniques in Song Dynasty, but the patterns was mainly to imitate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Song brocade's patterns, and this influence also extends to the style of burden brocade painting.
Song-style brocade; Song brocade's patterns; Burden brocade; Ming dynasty; Suzhou
TS941.12;J505
A
1001-7003(2010)12-0045-04
2010-08-06;
2010-09-2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项目(08BF44)
郑丽虹(1969- ),女,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艺术史论及美术考古的教学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