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玉
相对其他文明而言,两河流域文明有3个代表性标志,即塔庙、泥板与滚印,本文主要探讨滚印的相关问题。“滚印”顾名思义是以滚压方式加盖物品使用的印章,这类印章均呈圆柱体,圆柱表面阴刻各类图案,其中有些还刻有印文。圆柱印体通常为实心,有些钻有贯通的穿孔,故也有人称之为“圆筒印章”。古代两河流域的书写材料主要是由黏土制成的泥板,书写工具是削尖的芦苇杆或细木杆,需要加印时就用滚印在未干的泥板上滚压留下印痕。除此之外,印章也用来封检储物容器和仓库库门,具体来说先以湿泥封住容器口和库门把手或门闩,再用印章滚压出印痕,有时也会先用绳索缠绕几圈再裹以湿泥,最后再施印,以防止非法开启,作用基本类似现在的封条。
从形式上看印章属于艺术的范畴,但实际上印章、印痕所传达的信息远远超出了艺术的局限而具有丰富的内容和含义,其图像题材表现了当时的宗教、经济、政治、军事、文化、艺术生活等,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两河流域的社会生活和文化背景。具体而言,从印章在不同类型文献中的应用情况我们可以重构和分析某一部门机构或城邦的管理情况,从其石材和制作工艺中则可以判断不同时期和地区贸易活动及和文化交流发展状况等等。本文拟对阿卡德时期滚印上雕刻的印文进行类型学分析,研究和探讨其中所蕴含的规律和相关问题,思考该时期印文类型多样化的原因和对后世的影响,这对进一步理解阿卡德王国与此前苏美尔城邦统治的差异具有一定的意义。
到目前为止,在发现的明确属于阿卡德时期的印章、印痕中,带印文的占据了一定的比例。阿卡德时期印文中的信息要素主要可归纳为以下几项:人名、神名、头衔、父名、职业、阶层。头衔和职业要准确界定和严格区分存在一定的困难,二者有时会有重合的情况。血统基本都追溯到父辈。根据信息要素组合方式,阿卡德时期的滚印印文基本可以分为以下9种主要类型,每一类型给出相应的例子:
1.仅有人名:
2.仅有神名:
3.人名+职衔
Pù-zur (ŠA)ašgab 普祖尔苏 皮革匠。(BMCS 2. 29)
Ur-zu saĝ-dùn/sa12-tuEn-líl 苏尔祖:恩利勒神的土地吏。(BMCS2. 94)
4.人名+父名或其他亲属名
dumuUtu-hi-li舒妈妈:乌图希利之子。(BMCS 2. 67)
dam(diĝir)妈妈:伊什马伊隆之妻。(BMCS 2. 23)
5.人名+父名+父职衔
Al-la dumu Amar-sisukkal阿拉:信使阿马尔西之子。(BMCS 2. 122)
DÙG dumu Lú-Inanna dam-gar阿布塔卜:商人卢伊南那之子。(Yale 398)
6.人名+职衔+父名
dub-sar dumu(diĝir)伊拉克努伊德书吏:伊什马伊隆之子。(BMCS 2. 104)
Nin-x-[x] lukur-[x] dumu KA-[x(x)] 宁[…],神[…]的女祭司:卡[…]之女。(EGA 552)
7.人名+职衔+父名+父职衔
Lú-ba nu-bànda dumu Ur-Nin-tu nu-bànda 卢巴军尉:乌尔宁图军尉之子。(BMCS 2. 69)
dub-sar dumuŠu-Eš-tárum-mi-a 舒马马书吏:舒埃什塔尔师匠之子。(EGA 1264)
8.人名±父名±职衔 +主人名(某某的仆人)
engar arád伊萨尔巴旦农夫:那冉伊里的仆人。(BMCS 2. 45)
(BÀD)dub-sar arád杜如姆穆皮书吏:如巴提姆的仆人。(EGA 274)
9.主人名+主人职衔(±主人父名),本人名+职衔±父名+“你的仆人”
dumu-lugala Ur-sadub-sar arád-zu 萨尔阿提古比辛是王子: 乌尔萨书吏(是)你的仆人。(EGA 798)
Pù-zur (ŠA)-PA/saĝĝa BÀDdub-sar arád-zu 普祖尔舒拉特是杜鲁姆城的庙主持:萨古勒隆书吏(是)你的仆人。(BMCS 2. 114)
lugal A-kà-deLugal-ušum:gal ensí-Lagašaarád-zu 沙尔卡里沙瑞是强有力者和阿卡德之王:卢旮勒乌顺旮勒是拉旮什总督,(是)你的仆人。(RIME2.1.5.2004)
父亲名字在印文中的作用是表明印章所有者的自己的家庭姓氏,其常见格式是:某某的儿子某某(偶见某某的女儿或妻子某某)。两河流域文明的人名经常重复,使用父名则起到了标明姓氏的作用,区别了同名之人。值得注意的是第5种类型“人名+父名+父职衔”,这些印文中的职衔的拥有者应该是印章所有者的父亲的职衔,而非印章所有者本人,虽然,三个词的语法关系在形式上没有明确指示。这种印文类型虽然在阿卡德王朝早期就已经出现,但在整个阿卡德时期并不常见,没有得到进一步发展,它的流行是在随后的乌尔第三王朝时期。
两河流域文明史上,那腊姆辛王首先自称为神,他的儿子继位后也成为神。由于这两位阿卡德王和随后的乌尔第三王朝自称为神的舒勒吉王及其三位继任王都是神王,在某些他们仆人官吏的印文(arád-zu)中,这些主人即是国王也是神祇,例如一个吉尔苏的破损印文(RIME2.1.4.2013)、乌尔达书吏(Ur-da,RIME2.1.4.2014)、南那神之女大祭司即国王之女恩门安那的一个仆人书吏(En-men-an-na, RIME2.1.4.2020)和王子宾卡里沙瑞的仆人书吏阿比沙尔(Abi-šar, RIME2.1.4.2023)的印文都称“神那腊姆辛是阿卡德之神”,另一种神王称呼是“神那腊姆辛是四方之王”(RIME2.1.4.2016)。注意一些吉尔苏城邦和阿达卜出土的印章中的王名那腊姆辛没有加神的定义符(近似中文的偏旁部首),因此没有称他为神,例如:吉尔苏的沙瑞什塔卡勒书吏(Šarriš-takal,RIME2.1.4.2003)和那[…]王室厨师(Na-[x], RIME2.1.4.2009)以及阿达卜的乌尔美斯书吏(Ur-mes,RIME2.1.4.2011)。一种可能是制作于国王称神之前。
称沙尔卡里沙瑞王为神的印文有:王后图塔沙尔里比什的仆人书吏兼府邸大总管伊什昆达干(Iškun-Dagan, RIME2.1.5.2001)、阿达卜书吏兼总督卢旮勒吉什(Lugal-giš, RIME2.1.5.2005)和一个不知出土处的伊卜尼沙润书吏的印章(RIME2.1.5.2010)。然而,王后在吉尔苏的两个大总管和吉尔苏书吏阿达和阿达卜书吏基尔巴农(Išar-beli, Dada, Adda,Kirbanum,RIME2.1.5.2002-03,2008-09)和吉尔苏的将军里皮特伊里(Lipit-ili, RIME2.1.5.2007)的印文都没有称国王为神。很可能沙尔卡里沙瑞王的权威在吉尔苏等城邦不如其父那腊姆辛那样强大。
阿卡德和乌尔第三王朝的国王从人转变为神的过程反映了这两个时期王权的超级强势状态。这一时期以相对固定的印文格式表示主仆等级的印章基本都属于中高级官吏的事实况表明:随着专制王权观念的进一步加强和一系列军事征服活动的胜利,阿卡德诸王通过各种途径逐渐建立起了一套由中央政府行使统治权的政治体系;而途径之一就是中央政府(国王)颁发给高级官吏刻有表达主仆身份的印文和统一风格的图案的王授印章。使用这种印章的官吏因其和国王的直接主仆关系而全心效忠于国王;同时,这些以中央授权印章为身份证明的代表王室的官吏可以在广阔的国土内行使比城邦官员更广泛的权力。而阿卡德帝国之前和之后的各城邦的官吏的印章的使用似乎只能局限于城邦之内。拉旮什总督卢旮勒乌顺旮勒在两任阿卡德国王统治期间使用两枚王授印章似乎也说明了这一点。卢旮勒乌顺旮勒至少拥有两枚印章,这两个印章的印文和图案很相似,主要区别是印文句首的王名不同。一个的王名是神圣那腊姆辛王而总督本人头衔是书吏兼拉旮什总督(Lugal-ušumgal 印文见RIME2.1.4.2004),而在另一印章中,王名是[神圣]沙尔卡里沙瑞王和本人头衔只有总督,放弃了书吏衔并加“你的仆人”身份(RIME2.1.5.2004)。两件印章的图案都是觐神仪式,图像要素基本相同:一个男性怀抱羔羊献给升起的太阳神,该男性或许代表了卢旮勒乌顺旮勒本人,也可能没有特指。从泥板文献的年代看,卢旮勒乌顺旮勒应该是随着阿卡德国王的更替也更换了自己的印章,但是并不同步:一些沙尔卡里沙瑞统治期间书写的泥板上还使用有那腊姆辛王名的印章。
阿卡德时期的刻有较长印文的印章多属带有头衔或官职名称的官吏印。这种印文在早王朝时期较为少见。这说明,随着首个统一两河流域的地域国家的疆域范围的不断扩张,阿卡德国王逐渐加强了对被征服地区的控制,王权观念不断强化,中央政府的统治逐渐形成。它通过一系列措施来维护和加强统治上的认同感,例如:派遣王室成员出任重要宗教中心的祭司、指派或认定地方总督、统一量器的标准和制定相对统一的官印印文等。这一过程是随着阿卡德王国专制王权观念的加强逐渐进行的,在那腊姆辛和沙尔卡利沙瑞在位期间臻于极致。在这一时期,以国王为自己主人的高级官吏的印章出现的最多。具有统一格式的官印印文出现在这一期间应该是该时期的阿卡德王们在各个方面大力实施的统一措施的结果。
阿卡德王朝的统治持续了一个多世纪。在沙尔卡里沙瑞统治期间,阿卡德王朝开始走向衰落。沙尔卡里沙瑞时期的王室铭文留存下来的较少。似乎他一直都在忙于其父开创的建筑工程以及与反叛的城邦作战。在沙尔卡里沙瑞死后,国家迅速陷入纷乱之中,蛮族库提人入主中原,阿卡德王朝放弃了王权,削弱为一个无名的小城邦,而苏美尔和阿卡德的各城邦重新回到独立的状态,直到乌尔第三王朝再次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