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艳
(深圳大学国际交流学院,广东深圳518060)
句末“没”从否定副词到疑问语气词的渐变
李艳
(深圳大学国际交流学院,广东深圳518060)
依据动态、发展的语言事实认为“没”可以用于疑问句末,表现为两个阶段,前期阶段用例较少;当代阶段用例越来越多。句末“没”型疑问句有自己的口语性、修辞性特色。大致的虚化路径是由“简单型句末反复问句”发展到句末“没有”型疑问句,再到句末“没”型疑问句。句末“没”型疑问句产生与形成揭示出,由否定到疑问语气的渐变历程从来都不是孤单进行的,这可以得到普、方、古等多重材料的证明。
没;没有;吗;句末;疑问句
本文讨论疑问句句末能否用“没”的问题。《现代汉语八百词》[1]认为“没”同“没有”一样,但在文句末尾或单独回答问题时都必须用“没有”,不能用“没”,如《现代汉语八百词》就认为例(1)、(2)的“没有”都不能换成“没”。除了表述方式的不同,《现代汉语虚词词典》[2]、《现代汉语虚词例释》[3]也持类似观点。以上三部词典至少给人这样一个印象,即“没有”可以用于句末和单独回答问题,而“没”则不能。该结论不完全符合语言事实。侯学超[4]指出了“没”在答问中可以单说,如“做饭了没?”、“没/没呢”。但侯先生尚未详细论述该现象。本文认为“没”可以用在疑问句末,有两个阶段:用例较少的前期阶段和用例越来越多的当代阶段。
(1)A:他走了吗?B:没有。[1]
(2)A:你听说过没有?B:没有。[1]
“《北京大学CCL语料库》的语言事实基本上能反映20世纪现代汉语的面貌”[5],经过统计,该语料库中用于疑问句末的“没”共计62个有效用例。我们对此进行穷尽式分析。
这又分两种情况,简单型和复杂型。简单型,是指紧靠“没”之前的动词性成分比较简单,如(3)-(5),这类的“没”可替换成“没有”,如(3’)-(5’)。
(3)看见没?(老舍《眼镜》)
(3’)看见没有?
(4)听见没?(王朔《枉然不供》)
(4’)听见没有?
(5)不知刘晓红回来没?(《作家文摘》1997)
(5’)不知刘晓红回来没有?
“没”与“没有”之间的可替换关系,说明“没/没有”都可以用于疑问句句末。基于语义语法倡导的“形式与意义一一对应”原则,即“语法形式上任何变化都必将引起语法意义上的变化,反之,语法意义上任何变化也都将在形式上表现出来”[6],通过“形式与意义”多次“双通道”检验,有理由认为疑问句末“没”与“没有”功能上各有特色。就“简单型”来说,“没”与“没有”至少有一点区别,“没”可较为自由地变换成相应的句末反复问句,而“没有”则受到限制,如例(3’’)-(5’’)。
(3’’)看见没看见?—#看见没有看见?
看没看见?—*看没有看见?
(4’’)听见没听见?—#听见没有听见?
听没听见?—*听没有听见?
(5’’)不知刘晓红回来没回来?—#不知刘晓红回来没有回来?
不知刘晓红回没回来?—*不知刘晓红回没有回来?
“#”表示特定语境下可以接受,“*”表示一般不可以接受。以(3’’)为例,在口语中如果说“看见没有看见?”显得拖沓别扭,除非在特殊场合,如以逐字逐句的方式告诉对方时才用得上。而“看没有看见?”则不符合大众语感,可接受度几乎为零。这说明句末“没”型疑问与“没有”型确实有使用差异。
复杂型,是指“没”之前的动词性成分比较复杂,如:
(6)你们……瞅了那家厨房的暖气后面没?(毕淑敏《墙上不可挂刀》)
(7)高局长提起给加林找工作的事没?(路遥《人生》)
上述用例中的“没”虽都可换成“没有”,但是它们都不能换成相应的反复问句,如:
(6’)*你们……瞅了那家厨房的暖气后面没/没有瞅那家厨房的暖气后面?
(7’)*高局长提起给加林找工作的事没/没有提起给加林找工作的事?
(8’)*你看见动物园笼子里的狼没/没有看见动物园笼子里的狼?
这说明句末“没/没有”型疑问句与相应的反复疑问句有所不同。反复疑问句中参与反复的内容有长度限制,动词性成分必须是简单型的,但句末“没/没有”疑问句中的动词性成分可以很复杂。总而言之,不论是简单型还是复杂型,其形式上有个共同点,即在“没”之前未出现“了/过”。这类“没”疑问句不能换成“吗”型一般疑问句。如例(3)、(7)不能换成
例(9)、(10):
(9)*看见吗?
为了促进全县核桃产业发展步伐,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争取上级部门各项扶持政策,结合巩固退耕还林成果项目、干果经济林建设项目等林业重点工程,全力推进核桃产业快速发展。
(10)*高局长提起给加林找工作的事吗?
这反映出“没”与“吗”的差异,“吗”是专职疑问语气词,学界基本已达成共识。而“没”虽然占据了疑问句末的位置,有向疑问语气词转化的条件,但毕竟还有“否定”的实义残存,可以说这种“没”虚化得还不是很彻底。张伯江[7]认为句末“没/没有”型是中级语法化形式,而“吗”型疑问句是高级语法化形式。我们赞成张先生观点的同时,还认为中级语法化形式可以进一步虚化为高级语法化形式,中间不存在截然的鸿沟。
(11)巧巧越长越有出息了,问下婆婆家了没?(马峰《吕梁英雄传》)
(12)你们八个人这下记住了没?(陈忠实《白鹿原》)
(13)人活低了,就要按低的来哩……加林妈,你听见了没?(路遥《人生》)
(14)你胳臂上的伤好点了没?(琼瑶《鬼丈夫》)
(15)柴火让雨水淋了没?(人民日报,1994)
(16)而且履水难收,你听过没?(于晴《红苹果之恋》)
“没”之前出现“了”的情况远远多于“过”,我们注意到,用“过”的只有第(16)例。其它用例都是“了”与“没”同现,这类“没”除了可以换成“没有”之外,也都可换成“吗”型疑问句,如(11)、(12)可变换(11’)、(12’)。句末“没”改成“吗”,句义基本不变,这说明“没”和“吗”功能上已经接近,都表示疑问语气。这类“没”已进一步虚化,由表“否定”渐渐过渡到表“疑问语气”。这也进一步说明句末“没”功能有所扩展。
(11’)巧巧越长越有出息了,问下婆婆家了吗?
(12’)你们八个人这下记住了吗?
在“没”之前“了”出现与否直接影响到“没”的性质。周日安①论述否定词“不是”虚化为语气词时也注意到“了”的作用。他认为:
“不是”前面的“了”是语气词“了2”,了2表动作或现状的实现,最大限度地排除了“不是”充当句子成分的可能,同时了2兼容性强,不阻碍“不是”黏着性质的发展,从收集的语料看,了2后的“不是”,虚化比例最高。
我们认为“没”与“不是”的情况类似。所有语料当中“没”之前出现“了”的用例一共38例,占总数62例的61%强。但我们认为“了”是“了1”还是“了2”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了”和“没”必须共现成为“了没”。因为“了没”的结合最大可能地使得“没”占据句末语气词的有利位置,这才能为“没”的虚化提供最为有利的条件。语法化理论认为,语义的相宜性和句法环境是诱发一个词汇语法化的两个必要条件。李珊[8]认为有“了”出现时为“是非问句”,无“了”是“反复问句”。此论恰好证明“没”已相当于“吗”,相互之间替换比较自由。
仅有1例,“没”可换成“没有”,不能换成“吗”。
(17)你们民兵上一回打了胜仗,人家都有胜利品,怎么你没?(马峰《吕梁英雄传》)
只有1例,如(18)。此时“没”可换成“没有/吗”,但都不能换成句末反复问句,如(18’)。如果一定要改成反复问句的话,必须在句首做相应的改动,如(18’’)。但例(18’’)不属于本文讨论“没”用于句末的情况,兹不赘述。
(18)有人在这儿过夜没?(张炜《柏慧》)
(18’)*有人在这儿过夜没(有)过夜?
(18’’)有没有人在这儿过夜?
以上分析说明“没”用于疑问句句末是客观事实。句末“没”型疑问句与“没有/吗”型疑问句、以及相应的反复疑问句之间都或多或少存有差异。
前期阶段句末“没”型疑问句用例较少,仅有63例,或许这就是各大现代汉语虚词词典认为“没”不能用于疑问句末的重要原因。但是随着网络传媒技术的发展及其它方面的影响,汉语正步入当代转型期。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句末“没”型疑问句呈现出泛用态势,用例越来越多,至少可从两个方面看到这种迹象。
二者有细微的差别,“没”较为口语化,表示随意语气,“没有”则往往较为正式,如:
吃了没/没有?—看了没/没有?—打了(篮球)没/没有?—谈过(恋爱)没/没有?—练过(肌肉)没/没有?—教过(留学生)没/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没/没有?……
“没”用于随意性、口语性语体,疑问强度有所弱化。如上海一家时尚饮食杂志的刊名为“《吃了没》”,“吃了没”意在表达随意、自然、调侃、轻松等情调,因此比较适合。而“吃了没有”则倾向于真实发问,疑问强度高,因此不太适合。
句末“没”的功能进一步扩展,从语用表达的适宜性上说,不能换成“没有”,如:
(19)今天你被黑了没?
(20)又遇零收益,你“深发展”了没?(东方早报,2008-07-27)
(21)大学生了没?
(22)冯小刚在戏里埋的秘密,你都发现了没?(南方都市报,2008-12-25,B10娱乐新闻)
例(19)报道微软windows黑屏事件,此事曾闹得沸沸扬扬。在“没”之前出现“你被黑了”被动式。“今天你被黑了没?”其戏谑、调侃、无奈之意不言而喻,不宜换成正式口吻的“今天你被黑了没有?”或者“今天你被黑了吗?”。例(20)报道金融危机,股市一片萧条,“深发展”为被套牢股票之一种,“深发展”的动词化背后,有着投资者酸味的自嘲,也有着投资者对于银行理财产品习惯了的失望与无奈,因而用上一句“你深发展了没?”倒是有着无声胜有声的意味。如若把话说成“你深发展了没有?”则显得太过实在,其某些暗含的意味则淡然无存。例(21)是一部青春偶像电视剧的剧名,其中,“大学生”是顺序义名词[9],用“大学生了没?”作为剧名与“青春意味”正好合拍,因此也不适宜换成“大学生了没有?”、“大学生了吗?”。例(22)报道冯小刚08贺岁剧《非诚勿扰》中插广告的事情,喜剧、幽默之意溢于言表,因此也只能用“没”。“在语言表达中,尤其是口语语境中,有些意思不说出来比说出来更有力量、更有味道,有些意思不说甚至比说出来更能达到表达效果”[10]。
句末“没”型疑问句在当代汉语时期取得了动态发展,其语用场合、修辞效果正日益与句末“没有”型疑问句分道扬镳,如果加以预测,那么句末“没”型疑问句正在潜移默化地取得自己应有地位与生存空间。
众所周知,语言经济原则是一条基本原则。在当代汉语中句末“没”型疑问句的泛用与经济原则有密切关系,“没”比“没有”简单。“没”由“没有”省隐而来,而“没有”又是由相应的简单型“句末反复问句”省隐而来。所谓“省隐”是指既包括可以确切补出成分的省略,也包括一些成分未出现却又难以补出的隐含成分。省隐的动力来自于相关句型的高频使用。正是句末“没有”型疑问句的高频使用使得脱落“有”的可能性增强,进而渐渐形成句末“没”型疑问句。加上“没”本身口语性就极强,二者一拍即合,致使句末“没”型疑问句能够一步步泛用开来。句末“没”型疑问句产生(虚化)的大致路径可参看下表:
以上虚化历程都是渐变的,而不是突变的,甚至有“虚与实”共存反复的漫长竞争过程,是一个连续统状态。伴随着句末“没”型疑问句的产生与泛用,也引发多种有趣现象:第一,从否定到疑问语气的过渡,否定是疑问的极端形式,而疑问往往意味着否定,二者的关系本来就极其密切。第二,词性上,由较为实义的动词慢慢虚化为表功能性的疑问语气词,这与语法化的相关理论吻合。
值得注意的是,一旦句末“没”型疑问句巩固下来以后(形式固定以后),加上类推和创造作用使得“没”型疑问句功能继续扩大,很复杂的成分也能进入该格式了。如前文例(7)就不是由例(10)推导而来。句内省隐是形式表现,高频使用才是催化剂。
由否定副词渐渐演变成句末疑问语气词,这种现象从来都不是孤单进行的,它可以得到普、方、古三个方面实例的证明。
周日安①在共时层面论述了“不是”从否定范畴到语气范畴的虚化过程,认为陈述句、感叹句句末的“不是”由相应的疑问句虚化而来。高频否定词“不”也有类似现象,如:
(23)你去不?|这衣服好不?|粮食卖不?|买猪肉不?|看电视不?|他来不?……
以上句末“不”疑问句,都是口语性质的,可替换成“吗”型疑问句。
“不成”也有从否定虚化为语气词的有法,如
(24)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这么晚了他还不来,莫非家里出了什么事不成?(《现代汉语词典》,110)
可以看出,“不成”做语气词用于句末,表示推测或反问的语气,前面常常有“难道、莫非”等词语呼应。“不成”作语气与“吗”在虚词系统中有着互相制约的关系。
方言材料中有否定副词用于疑问句末时都不能重读,②[11]是虚化在语音层面的表征之一,这也说明句末“没”已经渐渐有虚化为疑问语气词的可能。历史上,否定副词虚化为疑问语气副词的现象大量存在,如疑问语气词“吗”是由否定词“无”发展而来,这在学界基本已成公论[12]。太田辰夫[13]认为历史上偶尔有把“不”“否”等具有否定意义的词放在句末用来构成疑问句。吴福祥[14]指出,不(否、无)可以分为:不1(否1、无1)和不2(否2、无2)前者是否定词,后者是语气词(是非问句、测度问句、反诘问句)。
本文就“没”用于疑问句末的问题展开了讨论,结论是“没”不但可以用于疑问句末,而且“没”有从否定副词虚化为疑问语气词的倾向,而且这种虚化不是孤单进行的,可得到普、方、古三方面材料的验证。
注:
①周日安著《从否定范畴到语气范畴——陈述句、感叹句句末“不是”的虚化》,第二届汉语语法南粤论坛宣读论文,2008年11月14日。
②我们粗略考察的方言材料有哈尔滨话、内蒙西部方言、广东汕头话、台湾闽南话、长沙方言、豫南罗山方言等,语料主要来自黄伯荣等《汉语方言语法类编》。
[1]吕叔湘主编.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341.
[2]张斌主编.现代汉语虚词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371.
[3]北大语言班.现代汉语虚词例释[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331.
[4]侯学超.现代汉语虚词词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416.
[5]邵敬敏.论“太”修饰形容词的动态变化现象[J].汉语学习,2007,(1):3-12.
[6]邵敬敏.汉语语法的立体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13.
[7]张伯江.疑问句功能琐议[J].中国语文,1997,(2):104-110. [8]李珊.现代汉语被字句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154.
[9]马庆株.顺序义对体词语法功能的影响[A].著名中年语言学家自选集·马庆株卷[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124.
[10]邢向东.论晋语中句子后部的隐含与句中虚词的语气词化[A].邵敬敏主编.21世纪汉语方言语法新探索——第三届汉语方言语法国际研讨会论文集[C].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8.206-217.
[11]黄伯荣.汉语方言语法类编[M].青岛:青岛出版社,1996. 423-427.
[12]杨永龙.句尾语气词“吗”的语法化过程[J].语言科学,2003,(3):29-37.
[13]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328.
[14]吴福祥.从“VP-neg”式反复问句的分化谈语气词“磨”的产生[J].中国语文,1997,(1):44-54.
【责任编辑:向春】
The Gradual Change of“Mei”at Sentence-end from Negative Adverb to Question Modal Particle
LI Yan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Exchange,Shenzhen University,Shenzhen,Guangdong 518060)
Based on the dynamic and evolutionary linguistic facts,“mei”can be used at the end of an interrogative sentence.This usage underwent two stages:there were only a few examples in the early period,but many examples of such usage can be found in the contemporary peirod.Interrogative sentences ending with Mei have their own spoken and rhetorical characteristics.The virtual path follows more or less that of evolving from simple style of repeating at the end of the sentence to“meiyou”at the end of the sentence and then to“mei”at the end of the sentence.The formation of sentence-end“mei”interrogative sentences reveals that the evolutionary process from negative to interrogative modal never occurred in isolation.This can be proved by numerous texts from standard Mandarin,dialects and classical Chinese.
mei;meiyou;ma;sentence-end;interrogative sentences
H 193.4
A
1000-260X(2010)04-0130-05
2010-01-08
2010年度深圳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应答语的话语标记功能及留学生相关偏误分析”(项目编号:10QNCG09)
李艳(1971—),女,江苏徐州人,深圳大学讲师,从事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