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真
女 真 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现任职辽宁省作家协会创研室。写作小说等多种文体。曾获中国图书奖、辽宁省优秀青年作家奖等。
老乔带娜娜回家,事先没征求叶青的意见,准确地说,是连声招呼都没跟她打,让叶青非常不爽。养狗是大事,我可能同意,也可能不同意,你事先不通知,程序出了问题。叶青学过行政法,知道只要程序不合法,即便是做好事,你也有错误了,更何况养狗这事本就没什么对错。
娜娜是狗。一只挺精神的小母狗。种儿好,德国黑贝。两个月,不大点的小玩意儿,肉乎乎的,棕黑色的毛亮光光,看上去营养不错。娜娜来那天是周五,叶青下班没直接回家,跟两个大学同学约好了去登瀛泉吃自助餐、洗澡,外加一个小时的奶浴。空巢了,下一代在外面念书,或者已经结了婚搬出去住,女人们的时间一下子多了起来,年轻时要好的同学重新来往密切。周五叶青不用给老乔做饭。周五老乔晚饭一般不回家吃。成功男人应酬多,周六、周日双休,周五的晚上许多人开始交际、狂欢,玩上半宿一宿是常事,反正第二天可以休息。当然,前提得是有人请你或者你有资格、有能力请别人,同时家里的另一半对你的这种行为能够接受。喝酒、洗澡、打麻将、打牌、K歌,有没有别的名堂天知地知。老乔属于既有人请,自己也请人的那伙儿,叶青对他比较开通,不像有些女人,男人晚上在外面吃饭喝酒,总是忍不住打提醒电话,说出口的是叮嘱男人少喝酒、保重身体,潜意识里有没有监督男人的意思?打电话的人自己清楚吧,呵呵。
叶青属于基本不打电话的那种女人。她想得很开:社会很复杂,男人也很复杂,如果他在外面真有了什么情况,铁了心想把你换届了,你就是五分钟打一次电话也没用,不如眼睛一闭,眼不见心不烦。他不是还回家吗?不是还把工资卡交给你吗?潇洒够了不是还回家住吗?逢年过节陪你回娘家串门儿孝敬老人,儿子从国外回来看见的是其乐融融的一对父母,你自己想穿什么衣服就买什么,不愿意做饭也可以约了人出去下馆子,人家也给了你充分的自由,生活过得如此滋润,你还时常打电话骚扰人家,不是有违和谐社会的原则吗?女人得知足,还得懂事。叶青自认为是一个知足又懂事的女人。
回到家已经九点。打开家门,见玄关地上摆了老乔的皮鞋,叶青有些意外。老乔周五如果回家吃饭,一般都会先打电话告诉她。没打电话却回来这么早,这事蹊跷。客厅里灯亮着,老乔坐在沙发上正看晚间新闻,电视声放得极大,听起来咣咣响。岁数大了,耳朵有点背了吧?叶青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放小,问他:“吃没?”如果他没吃饭,她得给他弄点什么。好几天没买菜了,不知道冰箱里还能不能凑合出来一顿晚饭。老乔回她:“我泡了碗方便面。”老乔也有优点:吃饭不挑,你做什么他都不会说一个不字,好糊弄。当然,只要他说回家吃饭,叶青一般是不糊弄的,尽量把饭菜做得像模像样,既可口又有营养。
叶青去卧室换家居服出来,见老乔站在卧室门口,变戏法似的,怀里多了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她没有精神准备,吓了一跳,嗔他:“什么?!”
老乔笑:“娜娜,你闺女!”说完就把怀里的黑东西往叶青跟前送。
叶青这会儿已经看明白抱在老乔怀里的是狗,心里一哆嗦,眼睛瞪起来:“送走!”
“我都抱回来了。”
“抱回来也没用。你根本就没征求我意见!”
“还不是为了你好,给你做个伴儿啊!”
“愿意回来你就回来,你没工夫回来陪我,也用不着打发一只狗来。我一个人过得挺好。我受够了,这辈子再不想养狗东西!”
说完这话,叶青的眼泪掉下来,淌起来没完了。该死的老乔,抱只狗回来惹她,不是无事生非吗?男人怎么这么不理解女人呢?!
叶青不是不喜欢狗。正因为喜欢,所以她再不想碰老乔怀里的那团黑东西。闹闹失踪之后,任何狗都进不了她的法眼了。八年哪,她把一只软不塌的小狗崽儿养成了人见人爱英俊的拉布拉多犬,给他张罗吃的,只要不出差,天天出去遛他,一个星期给他洗三次澡,用香波把他洗得香喷喷的,毛理得顺顺的,每天下班,她刚进楼道,闹闹就开始在屋里叫,他能听出她的脚步声。用钥匙拧开门,闹闹总是一下子扑过来,跟她撒欢儿,你不跟他玩上半个小时他不会离开你身边。说句难听的话,自从闹闹来家里,她跟老乔说的话还不如跟闹闹说的话多,给老乔做的饭也不如给闹闹张罗的次数多。老乔不在家的日子,儿子出国留学几年不回来一次的日子,是闹闹忠实地陪着她。她上班时脑子里惦记着闹闹,出差在外,办完事赶紧往家里赶,生怕老乔虐待了她的狗儿子。
所以,有一天当她发现闹闹失踪、再也不回来时,她像热恋中的人突然失去了恋人一样,茶不思、饭不想,看见闹闹的窝就流泪。不能在她面前提狗,跟狗沾边的事儿,提起来她眼泪就扑簌扑簌往下掉。在小区院子里,看见别人遛狗她绕着走。狗通人性,知道怎么勾人的魂儿。叶青的魂儿就让闹闹勾走了,炒菜时不止一次把糖当盐放,老乔气得翻白眼,却不敢抱怨。当初闹闹是他抱回来的,叶青说她家务事太多,没时间也没精力养狗,让他送走。老乔不送,说养狗的事他都包了,收拾狗窝、遛狗、给狗张罗吃食,他都管。叶青心里活动了一下,心想他要是把这些事都管下来,至少回家的次数会多些,不会像以前那样天天晚上在外面潇洒了。如果养狗能把他拴在家里,养养也无妨。男人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虽然抽烟喝酒的把家里搞得很乱,烟气罡罡,也总比在外面你看不见他干什么让人心里踏实。真要是天天带狗出去活动,也算是强迫他锻炼了,比他一晚上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强。想是这么想,她还是没松口。她怕老乔说一套做一套,没长性,最后还是把养狗的事推给她了事。就像他对待儿子乔迁。但因为她反对的态度不太坚决,闹闹就暂时留下了。说好的,是试养。头一个月,老乔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晚上下了班早早回家,给狗洗澡,逗狗玩儿,训练闹闹出门去院子里尿尿、便便,下厨房做各种吃的给闹闹,摸闹闹的口味,做好的吃食居然自己先尝,然后再端给闹闹。俨然一模范父亲的形象。偶尔确实有事回不来,在外面也不放心,给叶青打电话,叮嘱她怎么喂狗。叶青在心里偷偷骂他:儿子小时候你也没这么用心!
像叶青一开始就担心的那样,老乔确实没长性,从第二个月开始,晚饭回家的次数明显减少。头一个月叶青对闹闹做后娘状,能不摸尽量不摸,冷眼旁观,但耳濡目染,老乔养狗的路数她是记在心里了。经过老乔一个月的训练,闹闹尿尿、便便也都知道去外面,没像她担心的那样把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虽然爱咬鞋玩,把家里的几双拖鞋都咬坏了,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缺点,最主要的是,他爱吃什么,叶青虽然没亲手做,也都知道,所以老乔即使不回来,她也能应付自如,不至于手忙脚乱。
老乔晚上回来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少。三个月以后,差不多完全恢复了他以前的作息习惯。三个月,叶青已经跟闹闹培养出了感情,老乔就是主动把闹闹送走,她也已经舍不得了。从此乔家有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乔迁,上大学以后一年回来一次。大学毕业以后去美国留学,几年才回来一次。电话倒是经常打,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后来在电脑视频上能见到人了,那也闻不到、摸不到。狗儿子闹闹,差不多天天跟叶青在一起,叶青跟他有说不完的话。管他听懂听不懂的,至少人家随时在听,耐心,况且很多时候人说话闹闹好像还真能听懂。
事实证明,养狗就像养孩子一样,你只要把孩子生下了,甭管这孩子长得丑还是俊、有没有出息,这辈子你就算被套牢了。事实还证明,男人对待狗像他们对待自己家的孩子一样,喜欢是真喜欢,孩子出了成绩算他们的,遗传基因好啊,自豪、显摆,如果真有了什么缺点不足,那也是孩子他妈没带好,给惯坏了。闹闹最大的缺点也确实是叶青惯下的,那就是晚上非得跟叶青在卧室里睡觉。倒是没要求上床,把狗窝给他放角落就行。一开始老乔带的时候,闹闹没这样,狗窝晚上放在阳台上。自从老乔把闹闹甩给叶青,叶青晚上睡觉开始不踏实,像儿子小时候她睡不踏实一样,一宿起来几次去阳台,闹闹有一点风吹草动她都能听见。冬天温度低,去一趟阳台回来,老半天睡不着。与其这么自己遭罪、闹闹挨冻,不如让闹闹进屋子里。反正就一冬天,这个冬天过去了,闹闹也大了,也就用不着这么让她牵挂了,那时候再让他回阳台也不迟。谁想到闹闹在屋子里睡惯了,春天来了,叶青把狗窝往阳台上挪时,闹闹狂叫,自己把狗窝往卧室里叼,叶青搬出去一次他给搬回来一次,老乔生气,做踢他状,闹闹冲他龇牙咧嘴,一脸的愤怒,把叶青逗乐了:“该!这回知道咱儿子跟谁好了吧?”叶青心一软,闹闹从此在卧室里占据了一角,倒是老乔借口回来晚,怕影响娘儿俩的睡眠,自己搬到儿子的卧室里去住了。搬走就搬走吧,老乔睡觉毛病太多,磨牙、说梦话兼打呼噜,叶青不好意思撵他走,他自己主动搬走了,也算正中她下怀。年轻时的那股热乎劲儿早消了,不在一张床上睡彼此清爽。
闹闹跟叶青在一个屋子里住了将近八年,叶青已经习惯了有闹闹的呼吸伴她入眠,闹闹一下子失踪了,你说她能受得了吗?!
闹闹的失踪很离奇。那天吃完晚饭,她像往常一样带闹闹去外面尿尿、便便,顺带着让闹闹多跑一会。院子里还有几只狗,一只腊肠,两只贵宾,还有一只谁家的小笨狗。几只狗你追我赶打转转,在一起玩得挺和谐、挺让人省心,叶青就站到健身器材上抻腿。从最后一眼看见闹闹,到她发现闹闹不在视线里,连五分钟的时间都没有。等她发现闹闹不见了时,她一点都没惊慌。以前也有这种时候,闹闹钻灌木丛里,或者跟别的狗绕楼后面去了,叶青喊几声他就回来。那天叶青怎么喊也没有回应,问在外面乘凉的邻居,竟然谁都没看见。她在院子里找,又跑到院子外面找,哪有闹闹的身影!闹闹变戏法似的、奇门遁甲似的,钻地底下不见了!最后,她抱着侥幸的心理,想闹闹是不是玩够了、自己回家了?楼道里没有,家门口更没有!叶青这回慌了,给老乔打电话时就开始哭。要说男人就是比女人镇静,老乔回来,虽然身上还带着酒意呢,问清了原委,迅速把儿子上小学描红用的毛笔找出来,刷刷刷写了十几张寻狗启事,又让叶青打了糨糊,两个人到小区门口、小区外面分头去张贴。如果闹闹是走失的,他自己认识家,一般情况下应该能找回来。万一迷了路,被别人捡到了,只要不是昧了良心的人,看见寻狗启事,应该能送回来。老乔在启事上已经写了有重赏。闹闹是一只值点钱的好狗,但如果有重赏的话,说不定比狗的实际价值更高,捡到狗的人应该能够把狗送还吧?
除非,闹闹是被人有意拐走的。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吧,结局是闹闹再也没有出现。叶青伤透了心,在心里骂他狗东西。没良心的,连妈都不要了,跟哪只母狗私奔了?!换了人家,新主人会不会对你好啊?!
想闹闹想得心疼肝儿疼。
从此,叶青下决心再也不养狗。伤不起这个心了!
所以,老乔把娜娜抱回来,叶青不跟他生气才怪。“送走!”她恨恨地说。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别再用狗东西来刺激我了,受不了!闹闹伤透了她的心!不但跟她玩失踪,还跟她玩再现,让她都出现幻觉了,也太能折磨人了!
差不多两年前吧,周末,叶青拉老乔去早市买菜。两个人其实能吃多少东西,叶青自己一个人完全拿得过来,未必非得一起去。拉着老乔,纯粹是想让他早点起床,就算是让他锻炼了。眼瞅着他的啤酒肚越来越大,体检表上血糖、胆固醇好几个指标都高,再不锻炼,不是太不爱惜生命了吗?
早市不但有卖菜的,还有卖各种日用品的小摊。一辆辆三轮车上摆着廉价的花布、服装、鞋袜、耗子药、蟑螂药、蚂蚁药、鞋垫、钥匙链,都是很低档的东西,知道自己不会买,叶青还是一家家看过去。女人都有逛街瘾,早市的三轮车摊也可以逛。在一家卖鞋垫的三轮车前,叶青一下子站住了、怔住了:靠墙根儿的地方,趴着一只拉布拉多犬,跟她的闹闹一模一样,体形、毛色,真的一模一样,一点都不差!叶青从两辆三轮车中间挤过去,蹲到狗跟前,声音颤抖地唤:“闹闹,你跑哪儿去了?你怎么不要妈妈了,啊?叫妈妈!叫妈妈!!”她伸手去摸狗,狗站了起来,没咬她,却也不理她,面无表情,叶青眼泪哗哗地下来了:“闹闹,你让人洗脑啦?怎么连妈妈都不认识了?!”
“他不叫闹闹,他叫史泰龙。”三轮车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见叶青逗她的狗,一脸的警惕,也蹲了下去。狗看见女人蹲下去,往她身边靠了靠,像找到了倚仗。
叶青哭出了声。就一会工夫,三轮车旁已经围了十几个人看热闹。老乔看见叶青哭起来没完,有点难为情,赶紧拉她走,跟围观的人解释:“她有精神病!”
那个早晨,菜没买成,叶青哭得够戗。那只狗太像闹闹了!一个蹬三轮车卖鞋垫的女人,能养起拉布拉多犬吗?就是她的闹闹!让人拐走了,不认识她了!
过了很长时间,叶青才不得不对老乔承认,那只狗可能不是闹闹。闹闹的耳朵没那只狗长,眼眶那儿的毛色也不对。闹闹是她带大的,离家再长时间,也不会忘记她,哪能不认识妈妈呢?那只狗只是跟闹闹相像而已。她是想闹闹想出幻觉了。
所以,老乔连声招呼都不打,把这么一只黑糊糊的小狗崽子抱家里来了,她是坚决不能同意的。如果说闹闹来时她对养狗还一无所知,不知道人和狗之间能够建立起那么亲密的感情,因为无知,她可以接受闹闹,现在,她受过刺激了,以没完没了的眼泪和刻骨的思念为代价了,她还不接受教训吗?她不再是一个幼稚的人了,带走,坚决带走!
叶青不同意留下小狗崽子,老乔看上去很为难:“一年前就跟刘指导定好的,人家挺大面子给的,咱哪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刘指导是竞走队的教练,叶青不认识,听老乔叨咕过,据说培养出不少优秀运动员。老乔这人交际广,自己什么球都不会打,一身赘肉,却爱跟体育界人士来往,算是体育爱好者,好像跟那些体育界人士来往自己也成体育人士了似的。闹闹是从篮球队高指导家抱来的。报纸上讲长跑队的马指导以前是养藏獒的。叶青很纳闷:怎么那些搞体育的人都愿意养狗啊?是不是他们当教练成天在外面不着家,养了狗看家护院兼看管家里的女人啊?这么想人家有点恶毒,但她确实这么动过脑筋,脑子里莫名地就冒出了这想法。刘指导家的狗咋啦?刘指导家的狗也是狗,又不是他训出来的冠军。你就是养了人家的狗崽儿,又能咋地吧?再者说了,我现在就是不想养狗了,今后也不想养狗了,你痛快把狗给我抱走!
叶青是一个温柔的女人。认识她的都这么评价,老乔也这么评价过。叶青平时说话柔声细气,即使有跟老乔生气的时候,也是生闷气,从来不喊不叫。这次,她一反常态,说话声音大,态度粗暴,根本不容老乔多解释。就一句话:“带走!”
老乔最后的要求是:“就一宿行不?容我明天给她找个人家?一个小生命啊,才两个月,我不能把她扔大街上吧?我得给她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吧?”
回答是:“不行!”
绝对不行。闹闹来时也是试养,结果一养八年。她再不能上这个当了。
老乔没有办法了,穿上外套,抱上狗,摔门走了。黑灯瞎火的,他要把狗抱哪儿去?
管他把狗抱给谁呢,只要不留在这个家里就行。那天晚上叶青没睡好觉,脑子里浮想联翩,一会是闹闹,一会是小狗崽儿。后半夜老乔回来,直接回自己卧室,她也懒得去问他。那只叫娜娜的狗崽子,跟她没有关系。
没有狗的日子很清爽。养狗虽然有很多乐趣,却也缠人。首先时间上就不自由了,你想出门玩几天,除非老乔在家,要不然别想。即使老乔在家,她心里也惦记,比惦记乔迁还惦记。乔迁是个懂事的孩子,学习好,留学有奖学金,基本不用父母操心。闹闹走了以后,叶青跟几个同学商量好了,再有几年,她们都退休了,准备一起出去旅行。叶青不会开车,但她那几个同学会,有私家车,到时候结伴周游全中国,车开哪儿住哪儿,想玩几天玩几天,多好。去年夏天,她的一个同学居然跟着车友会把车开到海参崴去了。至于老乔,他从现在的位置退下来,正常还得上人大或者政协干一届,反正他也不经常回家吃饭,他自己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叶青把自己的打算给老乔讲过。老乔表示支持:“应该,等我退下来也跟你们一起去!”
可现实却是,他连招呼都没打就抱回来一只小狗崽子,是不是想用养狗拴住她呀?他心里是不想让她出门旅行啊?当官的男人心眼太多,直接反对怕老婆不乐意,想了这么个招法。叶青在心里恨恨地想:死老乔,在单位算计人算计惯了,不动心眼儿难受啊?跟老婆也这么拐弯抹角啊?
幸好她没上他的当。就是不养,坚决不养。有养狗的钱,一个月多做几次美容、做几次奶浴。
娜娜就这么从叶青的生活中消失了。
老乔把娜娜抱走以后,再没提娜娜的事。老乔不提,叶青也不问。老乔人脉不错,想送只狗崽子出去,巴不得有人愿意跟他有这层关系吧,估计他能给小狗崽子找个不错的人家。老乔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家里原来用过的一个钟点工小丁,丈夫下岗,人家只是干活时随便说一嘴,老乔上心了,悄没声地给那男人找了个工作,虽说是个临时的,收入还不错,小丁那个感激,干活时如果老乔在家,那是要把老乔当青天大老爷看的。
日子过得很快。到了叶青这个年龄,日子尤其快,一天、一个月、一年,都是一眨巴眼的工夫。两口人的日子,清淡、平常,宁静如水。如果说偶尔可能有点什么波澜,那也是叶青没事找事,用老乔的话说:你是不是进入更年期了?
叶青最近感觉家里什么地方好像有点不对头。只是一种感觉,说不出来具体在什么地方。但是叶青相信自己的直觉,女人的直觉通常都很准。为了证明自己的直觉,叶青开始小心翼翼地求证。家还是原来的家,人还是原来的两口人,老乔仍旧经常晚归,一切好像都很正常。在这种正常的表象下,有一种不正常的暗流在涌动,蛛丝马迹肯定有,需要耐心去发现。工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天,叶青终于找到了疑点:家里有些东西不见了。不止一件。奇怪的是,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小仓房里多少年不用了的一个旧毯子。是乔迁小时候用过的东西,被他尿过无数次,搬家的时候没舍得扔,顺手塞进小仓房了。闹闹以前用过的食盆。是一只不锈钢小盆,闹闹失踪以后,盆儿也失踪了,后来叶青在小仓房发现了,估计是老乔怕她伤心收起来的。还有仓库里的一条七孔棉被。单位搞活动发的那种被子,没有人盖,不值钱,不好意思送人,只能栖身小仓库,等着扶贫时捐出去。小仓房是一个家的大杂烩,你要是有心情进去翻看,能找出许多让人怀旧的东西。那些东西,在的时候什么用没有,一旦不在了,好像还真就缺了点什么似的,让人不自在。在叶青这里,这种缺失还有另外一种含义,那就是:老乔把这些东西搬走做什么?
只能是老乔,不可能是别人。小仓库的钥匙只有夫妻二人有。如果是小偷光顾,不会专门拿这种不值钱的东西。当然了,小仓房里本来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小偷冒了风险,进这种仓房,不值得。叶青左思右想,下的结论是:老乔把小狗崽子送走的时候,把这些东西当嫁妆陪送出去了。
当然这是最善良的一种分析。以老乔的性格,他确实也做得出来这种事。合情合理。放在二十年前,叶青的分析只能到此为止。但是现在,人生经验已经很丰富的叶青把问题又往前想了一步,这种想的前提是,老乔有前科——
老乔的前科发生在他当副处长的时候,闹闹还没来家里,儿子乔迁才上初中。有一段时间,老乔在家里的表现不正常。所谓不正常,不是他表现不好,而是他表现太好了。回来早的次数比原来多了,居然下厨房做饭,吃完晚饭收拾桌子刷碗洗碟子,还有耐心去翻乔迁的作业本。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不像她认识的老乔。她认识的老乔,是一个有抱负的男人,眼睛里全是经天纬地的大事,洗洗涮涮的事、锅台转的事,从来就不在他的眼里。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什么原因促成了他的转变?经过无数次深入分析,叶青得出的结论是:内疚。老乔在外面做了对家庭、对妻子内疚的事,回家以后的积极表现是因为他心虚,因为他觉得对不起家里人,必须得做点什么来弥补。他不会想到因为表现过度,反而引起了妻子的警惕。叶青不动声色、不屈不挠,通过翻看手机短信、追查她不在家时家里电话的来电和去电,以及跟老乔机关同事的侧面闲谈,顺藤摸瓜,最后把目标锁定在一个外号叫呱呱的女人身上。那女人年近三十还没结婚,是老乔下属单位的一个办事员。叶青偷偷去看过那个女人,长得一般,还算耐看吧。当然跟她相比,人家的优势是年轻,而且据说是在读研究生。大姑娘没结婚,对四十多岁的男人应该是有吸引力的吧。叶青是一个沉着的女人,她知道,这种事情如果张扬出去,把老乔搞臭轻而易举,他的仕途也会因此黯淡。搞不好会把老乔从自己身边推开。叶青从自己女同学和女同事身上吸取的教训是,如果你还想让男人回家跟你过日子,你得给男人留后路,别让他背水一战、破釜沉舟。说白了,不能跟老乔撕破脸。抛开跟呱呱发展感情这事,老乔是个不错的男人,没有前科,仕途看好,总的来说对家庭也还负责任,叶青没想过要跟他分道扬镳。既然你还想着和这个男人维持一个完整的家庭,那就得想出一个别让男人没有退路的办法。叶青想出的办法是:给老乔讲故事。让他感动。让他冷静。让他知道她已经知道他出轨,但还是非常希望他留在这个家庭正常的轨道上。只要有机会跟老乔在一起说话,她总会把话题引到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上。我单位以前的那个处长,老周,老周你认识吧?老婆长得丑,性格也不好。这样的男人,说实话,真在外面移情别恋了,别人也会同情。问题出在老周移情恋的那个女人也没找好,这边还没离婚呢,那边女人等不及了,星期天的大早上,跑老周家敲门,老周的老婆不敢不开门,丑女人要面子,她不开门,门外面的女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他们住的可是单位统建的宿舍啊,把什么都说出去了,她在邻居面前怎么抬头啊?老周在单位同事面前怎么做人啊?她宁可把门打开,让外面的女人进屋,有什么话进屋里讲。她没想到,门外的女人进了门,二话不讲,三下两下把自己脱光了,直接闯卧室!丑女人吓得目瞪口呆,外套都没穿,家门都没关,号啕而去,很快到上级部门那里,把自己家的男人给告了!结果呢?两口子离婚,周处长被处分,那个女人也没了踪影。
类似的故事,叶青讲了N个,例子里的人物全是老乔认识的,至少是他听说过的。只有这样才有说服力。讲多了,叶青自己都觉得头皮发麻:怎么她周围有这么多桃色故事、绯闻故事啊?那么多有了家的男人、女人在外面有情况啊?如果没有呱呱,她还没注意哩!
老乔是个聪明的男人。叶青讲第一个故事的时候,他侧了脸,做似听非听状,嘴角的笑意告诉自己的老婆,他听见了,但心里不以为然。一个老娘儿们,在外面道听途说点花边新闻,拿家里跟男人显摆哩。听到第二个的时候,老乔的眼神开始虚了,叶青知道他是往心里去了。老乔是个有抱负的男人,那个呱呱纵然是国色天香,也未必比得上他对前程看得重要吧?孰轻孰重,他自己应该能掂量出来。女人还不就是那么回事,你在热火头上想着的时候,以为她是个天仙,真讨回家里,早晚都是黄脸婆。何况叶青虽然年龄大了些,年轻时也是美人一个,属于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那种,还给你生了个好儿子,教育儿子的事还从来不用你操心,对公公婆婆孝敬得很,逢年过节总是主动汇钱、邮东西,从来没吝啬过,真要是换了个小的,你跟一个女人是重新开始,那些艰难坎坷的日子也得重新开始,一切都是未知数啊,毕竟四十多岁的人了,不是二十岁的时候啦。更何况万一家里的这个脸一翻,到处给你去闹,前程闹没了,年轻女人还会看上你吗?什么事都怕有人浇冷水。叶青的冷水浇得艺术,没让老乔伤自尊,也从来没跟他捅破窗户纸。在老婆、儿子面前,老乔面子保住了。对呱呱的热乎劲儿,让叶青的冷水浇灭了。回头再看跟呱呱的关系,自己也觉着很冲动。吓出一身冷汗。有些事情是后怕呀。
跟呱呱彻底断了以后,有一次叶青在他面前又开始讲故事,老乔身子正不怕影子斜,在单位当领导的大男人劲儿上来了,告诉她:“你以后别总给我讲这种故事行不?本来什么事儿没有,让你这么天天提醒,赶明儿我真动心啦!”
话是笑着说的,外人听着可能以为是夫妻间的玩笑,叶青却不当玩笑听。叶青是个温柔的女人,自从老乔说过这话,在家里她再不多说一句类似的话题。男人已经回归正常,你再说这种话,用他的话说,不是提醒他、刺激他吗?
所谓的正常,具体在老乔身上,就是又恢复了他以前的习惯,回家以后不用装了,该懒懒、该甩手甩手。跟叶青说话也不小心翼翼了。正常的夫妻之间本该如此。叶青的心从此稍稍踏实了。
也就是踏实了一些而已,从来没有完全放下。有些事情是习惯成自然的,有了第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叶青是这么认为的。老乔仕途平坦,一步一个台阶,夫贵妻荣,叶青心里高兴,对老乔尽量百依百顺,心里的那根弦儿却从来没放松过。社会这么复杂,年轻漂亮、有本事、有野心的女人那么多,老乔能抵挡一个呱呱,谁知道他有没有本事抵挡更多的诱惑?谁知道除了抵挡之外,他有没有主动进攻别的女人的想法?
所以,在家里的毯子、盆、七孔被可能还有她没查出来的什么东西莫名失踪这件事上,叶青希望那些东西只是老乔送娜娜时顺手陪送出去了,她不希望还有别的什么可能。但是,希望是一回事,生活的现实可能是另外一回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一个人在家的晚上,叶青经常看电视。看电视时她常走神,神思遐想。有一天,脑子里灵光一现,忽然就想起了家里闲置的那套房子。政府大院南门,前进小区,有他们家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单套。还是老乔当处长的时候单位给的补面积的房子,当时夫妻俩一致同意把那套房子留下来,儿子大了,万一是个没出息的,也可以给他当个结婚的住处。后来房子一天天增值,儿子乔迁出国留学,虽然肯定用不上那套小房子了,叶青还是决定不卖房子。房子在不断增值,你卖了房子也没什么更好的投资方式,还不如就等着升值,平时还可以租出去,就当是银行存款了吧。房子离老乔单位近,租房子的事一直是老乔在打理,据说一个月能租上七八百块钱,与前进小区一路之隔就是著名的实验小学,有路远的家长,租了房子陪上学的孩子一起住。租房子的钱,老乔总是如数交给她,叶青乐得省心,从来不问他都租给什么人,租了张三还是李四。这个晚上,叶青满脑子全是乱七八糟的想法,心莫名的乱。那套房子,老乔果真是租出去了吗?万一,他在那套房子里又安了个窝呢?男人是复杂的动物,你得时刻警惕啊!前进小区就在政府南墙外,如果老乔真有了什么情况,他利用午休时间就可以过去,呆上个把钟头,自己家的房子,不会有外人闯进来,又方便又安全,比去宾馆还经济,多简单、多美的事啊!老乔虽然把工资卡给了她,手里私房钱肯定有,他就说把房子租出去了,按数把钱给她,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她就开始后悔以前为什么如此掉以轻心。听说那个呱呱结婚以后很快又离婚了。呱呱只是她知道的,世界上她不认识、老乔却认识的嗡嗡嘤嘤的女人多的是啊。
叶青决定第二天去前进小区,现场办公。去之前,她一点口风都没跟老乔透露。不能让他有所准备。
事实上,老乔也不可能有准备,因为那个晚上老乔根本就没在家。老乔在大厦开会。开会的事叶青知道,电视演着呢,每年一次的两会是大事,是电视重点报道的内容。问题是每年老乔都参加会,但很少在会上住。他那个部门,下面各市县来跑关系的比较多,如果在会上住,他根本就睡不好觉,半夜都有人堵,而且有些事情也比较难处理,不如躲一下。所以平时老乔经常回家晚或者干脆有不回来住的时候,开会时,反而回家住了。这天晚上没回家住,也是叶青感觉不对劲的事情之一。
第二天是周末。早晨,叶青打车去前进小区,揣着房门钥匙。前进小区是二十年前政府盖的统建房,地点虽好,房子毕竟旧了,有点身份的原始住户已经很少,大部分住户是后来的第二茬甚至第三茬了,叶青一时真想不起来她认识的人谁还住那儿。这样也好,万一真有点什么事,免得熟人看笑话。他们的房子在小区进大门第三栋,二单元,三楼一号。如果房子真租出去了,她手里的钥匙是用不上的,即使你是房主,你也没有资格用钥匙开租出去的房门。拿钥匙是以防万一。万一房子没租出去呢?
上三楼,站在自己家的房子门前,她小心翼翼地敲门。敲得很谨慎。昨夜她差不多一宿未睡,把可能碰上的各种情况都想了一遍,来来回回想,反反复复想。最简单的情况是,租房户来开门,对她这个不认识的房主的登门造访感到惊讶,而且都不一定相信她是房主。现在的人,能够互相信任的多么少。没关系,只要有人给她开门就行,她想好了一个现成的理由既不让自己尴尬,也能对租房者解释得通:她的一个同事,孩子今年上小学,想在前进小区租套房子。作为房主,她来问问这一家还能租多长时间。
但是,没有人给她开门。她侧着耳朵趴门上听了一会,屋子里有声音,是狗叫。狗还是不如人聪明,人可以假装没听见,狗却不会装假。叶青在心里生气:装什么装!你趴门镜儿那儿都看见了,把门开开得了!
在那一瞬间,她认定了老乔就在屋子里。只能是老乔。如果是别人,即使不开门,也会问一声。只有老乔,在发现敲门的是自己的老婆时,才可能装聋作哑。如果屋子里再有一个女人,那他更是不敢吭声啦!
叶青很生气,却也无奈。她手里有钥匙,但仍旧不想亲自开门。万一里面真是老乔和另外一个女人呢?这么多年,她已经想明白了自己没想和他分开,你把门打开了,等于是把窗户纸捅破了,那不是把男人的后路给堵死了吗?
所以,叶青尽管心里很难受,她还是劝自己不要再敲了。她站在楼梯拐角,想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走还是不走。办法还没想出来呢,对面的门开了,一对老夫妻,拎着菜筐出门,看见她,热心地问:“刚才是你敲门吗?”
“是。”
“中午才会来人。”
“肯定吗?”
“肯定。你十二点半左右来,肯定能碰上。那女的天天十二点半来。”
果然有个女人,而且天天来!叶青怕自己控制不住感情,赶紧别过脸去,不再跟两位老人说话。看一下表,离十二点半还有四个多小时,叶青不想回家,决定利用这段时间逛街。有一种女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愿意上街花钱。买东西,买平时不舍得花钱买的东西,钱花掉一把,心里爽,坏心情会一扫而光。叶青给自己买了一套化妆品,资生堂的,洗面奶、保湿霜、护肤霜、遮盖霜、眼霜,将近三千块钱,是她一个月工资。还买了一条水晶项链,法国斯沃华资的,七百多,看过几次没舍得买。为什么买这些东西?因为体积小,随身好带,一个小袋子就搞定了。本来还看上一双靴子,样子好,打完折七百多,但拿起来太麻烦,她记下店名,决定以后再去买。买完东西,到都市快车吃了一份过桥米线。那时候已经十一点半,即使走路,十二点之前她也完全来得及能够赶到前进小区。
回到前进小区,叶青决定不去楼道里等。她站到楼门口对面的健身器材上晃腿。冬天,她戴着帽子还有口罩,即使熟人也认不出来她是谁。大冷的天,外面很少行人。老两口子说得很准,差两分钟十二点半,一个穿羽绒服、戴口罩的女人骑着自行车出现了,锁好车,匆匆忙忙地进了楼道。那女人什么地方叶青感觉熟悉,她的心里一跳:是呱呱?难不成老乔跟她从来没断,两个人还是搞到一起去了?!
愤怒的叶青恨不得一下子冲进楼里,抓住那个叫呱呱的女人痛骂一顿。狐狸精,自己把男人弄丢了,勾引别人家的老公!心里一边骂着,她一边劝自己要冷静。捉奸要成双,你现在这么冲进去算怎么回事?!关键得是老乔也出现了才成。她现在没法判断老乔是不是已经在那套房子里。
老乔一直没有出现。难道是他先到了,叶青没看见?想到自己家的男人跟一个女人正在自己家的屋子里欢乐,叶青恨得牙疼,心里被什么扎了一样。就在她忍不住想冲上楼去的时候,她发现刚才进了楼的那个女人又出来了,这回,她的手里多了一根绳子,绳子上牵着一只狗。是一只德国黑贝,黑亮亮的,高大健硕,挣着绳子,欢快地向前跑着,拉着后面的女人也跟着小跑起来。女人这回没戴口罩,叶青认出来了:哪是呱呱,分明是家里以前的钟点工小丁!怪不得她觉得她什么地方眼熟——是她走路的姿势!
叶青傻了,脑子不够用了。怎么可能是小丁呢?老乔不可能跟小丁有那种关系。小丁是个很不错的钟点工,但人长得极丑,而且只有小学文化,老乔就是在外面有女人,也不可能是跟小丁这样的。小丁租了这套房子?如果是,老乔没必要瞒她。小丁五年前走时是自己辞的工,理由是她找到了一个全天护理老人的活儿,老人的儿子在美国,接他去国外度晚年,老人不去,儿子只好花大价钱,请小丁全天陪护。小丁请辞的时候还挺难为情,毕竟叶青两口子对她不错,叶青淘汰下来的衣服随手就给她三件两件,一点不吝惜,老乔更是连她老公的工作都给找了。对于小丁的走,叶青当时虽然有些遗憾,却也没有更多的反感。人家是靠打工挣钱,有了更好的去处,很自然,以后如果老爷子那边不做了,你再来吧。
小丁虽然文化低,人长得丑,但干家务活还是一把好手,认真、不糊弄,而且少言寡语,叶青就喜欢这样的钟点工。在外面上一天班很操心了,回到家里还要跟一个钟点工对话,太累。让她奇怪的是,小丁当初是她从家政公司找来的,一直都是她跟小丁联系,而且离开他们家好几年了,老乔又从哪儿把她找出来啦?!
半个小时以后,小丁牵着狗重新出现在楼门口。这半个小时,叶青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什么想法都有,最后,当小丁牵着狗马上就要消失在楼道里的时候,她决定还是跟小丁打个照面。她在小丁后面喊了一声:“小丁!”
小丁回头,看见她,惊讶,然后笑了:“大姐,你来啦?”
“我来看看。”看什么?她没说。小丁笑起来很丑。比不笑的时候丑。小丁笑的时候额头上的皱纹堆堆着,一下子显老了十岁。一看就没经过礼仪训练。女人过了三十岁,就不好随意开怀大笑了,笑的时候要矜持,开怀大笑会让皱纹增多,让你的年龄一下子暴露无遗。大笑让中年以上的女人增岁数。
“姐夫说你工作太忙,没有时间管娜娜,让我抽空过来帮着遛遛,再喂喂她。”
“你辛苦了。给娜娜准备吃食挺费劲吧?”
“不费劲!姐夫太惯着娜娜了,给她准备的都是狗粮,我上宠物店看了,一袋子都是好几百块钱呢,美国进口的,叫什么能。要说当狗也得在有钱人家,吃的比人一点不差,都是营养配餐。我跟姐夫说我买东西给娜娜做得了,姐夫说麻烦,做的不如狗粮营养丰富,姐夫说既然养了就得好好喂。没想到姐夫这么喜欢狗。”小丁谈起狗来,眉飞色舞的。想不到也是一爱狗的人。怪不得老乔找她帮忙。
到家门口,看小丁拿钥匙开门,叶青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小丁手里的钥匙,跟她的钥匙不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老乔居然把门锁都换了!她自以为可以当致命武器的手里的那把钥匙,却原来是废物,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
进屋门,叶青习惯性地准备弯腰换拖鞋,小丁忙说:“姐,不用换鞋,这屋子快一年半没住人了,就娜娜和姐夫,再就是我偶尔来,地我也没有时间认真擦。你看,地上还是我刚才进来的鞋印呢。”
虽然是自己的房子,叶青真还不熟悉。房子分到手以后,她只来过一次,对格局、楼层有个大概了解。这套房子是老式的格局,只有一室加一小厅。一室里一张双人大木床,床上赫然铺放着家里消失的毯子,很显然,那就是娜娜的安寝之处了。家里不见的七孔棉被在暖气旁边堆着,并没有打开。老乔宁愿下班以后到这里先来看一只狗而不是回家,养了这么一只狗却不告诉她、瞒着她,这事实让她羞恼,又气又想笑。她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吗?至于把他逼到这份儿上吗?不了解情况的人,真的会以为她在家里是个刁蛮的角色,连男人的这点爱好都不能理解的吧?!
心里一冲动,说出来的竟是:“我是来接娜娜的。”
“真的吗?接娜娜回家?那可太好了!大姐把娜娜接回去,姐夫不用天天这么折腾了,我也能少挨点累。说实话大姐,如果不是姐夫找我,换任何一个人我也不能同意来照顾一只狗。我活儿太多了,忙不过来。”小丁一脸的真诚,听到叶青的话,脸上带着喜悦。叶青相信她说的是心里话,但叶青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并不情愿。或者说,说得很复杂。既然老乔喜欢娜娜,那么她也得喜欢娜娜,这是最简单的逻辑。她要把娜娜接回家。就像王熙凤要把尤二姐接回家。先接回去再说。这种联想让她有些瞧不起自己:年轻那会儿读《红楼梦》,她可是最不喜欢王熙凤了。那个女人又奸又辣,不是叶青想做的那种女人。年轻那会儿她喜欢妙玉。当然,她知道自己也做不了妙玉。
女大十八变。娜娜出落得很大方了,不是小不点儿时的模样了。也许因为很小的时候就跟叶青见过一面的缘故,也许还因为有小丁的陪伴,娜娜一路上很安静,坐在出租车里,不时往外探头探脑看风景。到家里,进了屋,第一件事是叼起老乔丢在玄关处的拖鞋,然后趴到老乔在家里最爱坐的那只沙发旁边,乖乖地不咬也不叫,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叶青,好像是想用自己的安静、专注让叶青相信:娜娜是一只好狗,很乖、不闹人。不会给女主人带来很多麻烦。
娜娜确实是一只好狗。体形好,毛色漂亮。只是看上去稍微胖了一点儿。可能是喂得太好了吧。其实当初老乔把小狗崽子抱来时叶青就知道娜娜肯定是一只好狗,虽然娜娜那时还小,看不出多少模样,但叶青相信以老乔对狗的热爱和他的人际关系,如果他想讨一只狗,那肯定能是一只不错的狗。问题是那时她不想养狗,她被狗伤过心。现在,既然养也得养,不养也得养,那还不如好好看看娜娜凭什么就把老乔迷住了,把她放在一套房子里养了那么长时间,为了她,宁可房子不租了,还要把家里原来的临时工找过去帮忙!你这只叫娜娜的小母狗,你咋就把一个大男人迷住了?凭啥呀?!啊?
叶青就这么直接问娜娜,娜娜呜呜呜,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叶青恨得真想踢她一脚。却不敢。也不舍得。有错也是你自己男人的错,跟一只狗较什么劲?往后相处的日子长着呢,不能跟娜娜闹僵了。再说,新来乍到的,她还不了解娜娜的品性,毕竟是狗,是畜牲,你真给她一脚,娜娜被惹急了,反口咬你一下,你能怎么着吧?最后花钱打狂犬疫苗遭罪的还是你自己吧?!忍了吧,就像当初王熙凤笑呵呵地往家里请尤二姐。一肚子的不乐意,那得藏起来,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是?
把娜娜送到,小丁着急先走了,下午她还有一家工要上。原来的那家老爷子已经没了,她又找了几份工同时做,一天排得满满的。小丁走了,叶青开始从容考虑娜娜的问题。首先是住在哪儿。这次她得吸取闹闹的教训,绝不能让狗跟她住在一个屋子里。那就像闹闹小时候那样,住阳台吧。阳台是双层窗户,冬天最冷的时候也有十几度,保暖不是问题。至于吃的东西好办,既然老乔已经把她惯得只吃狗粮,那就喂狗粮,叶青乐得省心。需要花多少钱,跟老乔要就是了。反正他有私房钱。他房子不出租却能如数往叶青手里交房租,还能给娜娜买狗粮,说明他手里的私房钱还真不是三五千的那种小钱。老乔手里有私房钱叶青知道,只是从来不知道能有多少。现在看,大概不是小数了。
那天晚上,老乔八点多就回家了,比平时要早一些。娜娜本来在客厅的沙发前趴着看电视,听到楼道大门响,耳朵竖竖着,冲向大门,汪汪叫了起来。老乔进门,娜娜扑过去那个亲,真像小女儿看见亲爸回来了似的,那个美。狗也会撒娇。叶青把娜娜叼走的拖鞋给老乔拎过去,发现其中一只已经被娜娜咬坏了:“对不起,你闺女咬的。要不要换一双别的?”
老乔的拖鞋不是一般的拖鞋,老乔的拖鞋是他去澳大利亚买回来的原皮原毛的小羊羔皮拖,前年他去澳大利亚,给自己买了一双,给叶青买了一双,当好东西买的,据说一双合人民币三百多块钱,赶上一双皮鞋了,当时叶青还曾经埋怨他乱花钱。
老乔跟娜娜亲密了一阵,在沙发上坐定,看着叶青,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娜娜真是他藏在外面的女人被叶青发现了:“你怎么知道娜娜在前进小区?我再三嘱咐小丁不要告诉你。”
“养只狗还跟我藏猫猫,至于吗?!我就那么不讲理?”
“当初你不是坚决不同意吗?看你那样,我是不敢多说了,又舍不得送走,正好租房子那家到期了,房子暂时空着,就把她送过去了。这一年多,可把我折腾苦了!天天这么两边跑,你以为我容易吗?你老公多大岁数的人啦?不年轻啦!”
“你愿意,你是自找的!那我问你,养狗就养狗呗,你把那房门锁头换了干吗?”
“这事你可冤枉我了,锁头不是我换的,是原来那租房户换的。你从来没问过房子的事,我也忘记告诉你了。这事扯的,幸好是只狗,要是那房子租给一个美女,我还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呢!娜娜,过来,这是你妈,以后她管你了,她是咱家一把手,记住没?爸爸犯错误了,不该把你掖着藏着,以后咱们大大方方的了,你得听妈妈话,听懂没?”
娜娜站起来,看看她的狗爸老乔,看看她的狗妈叶青,好像听懂了似的,汪汪了几声。
按照叶青的打算,让娜娜住阳台,老乔对此没有异议,娜娜居然也没有异议,没像闹闹当初那么不配合、搞抗议。这个娜娜,好像比当初的闹闹要懂事。或者换一种说法,叶青总觉得她跟娜娜好像隔着一层什么,娜娜对她彬彬有礼的背后,是一种客气。后妈跟孩子的感觉?说不好。总归是有那么一点隔吧。也许,跟相处时间短有关?或者,闹闹是她从小带大的,而她跟娜娜是半路相逢的缘故?总之感觉有点怪怪的,就像把孩子送了人,后悔了又要回来自己养的那种感觉吧。中间有一段断了,不自然了。
自从娜娜回归,老乔果然经常回来得比原来早些。进家门,如果没吃饭,就张罗着赶紧吃饭,吃完饭带娜娜出去散步。狗爸和狗闺女其乐融融,叶青一点都不嫉妒。是娜娜的到来让她的生活一下子又回到了地上的感觉,踏实、有着落。至少她比原来更多地知道了老乔在哪儿、在干什么,老乔跟她说的话也比原来要多。虽然很多话是关于娜娜的,毕竟也是在跟她说话。
养狗可以让一个人的生活有很大改变。
比如,有了娜娜的生活,叶青一下子就忙乱了起来,原来的生活节奏不得不改变,她得重新适应。既然把娜娜接回来了,她就得好好对待。同学约她出去吃饭、做美容或者洗澡,她轻易不敢答应了:时间排不开。她的时间除了上班,很多时候是绕着娜娜转。带她玩,陪她去外面透空气、尿尿、便便,给她洗澡,甚至刷牙。一开始她找了把牙刷给娜娜刷牙,娜娜不知道是嫌牙膏味道不好,还是不习惯牙刷的感觉,叶青把牙刷一伸进娜娜的嘴里,她就把牙刷死死咬住,再不松口,无奈只好用纱布包在手指头上,沾了盐水伸她嘴里,像给小孩子那么清洁牙齿。叶青把她的这些辛苦讲给那些同学听,同学都笑她,劝她赶紧把娜娜送走:“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吧?趁着还没感情,赶紧送走!那哪是狗啊,分明就是个孩子嘛,你得侍候她到啥时候啊?有现成的福不享,非得整只狗回家,你们家老乔居心不良!是不是要把你累死他好名正言顺换届啊?!”
同学是开玩笑呢,叶青知道。她不能把责任往老乔身上推,因为狗是她主动接回家的,跟老乔没关系,但有些事情老乔是有责任的,比如,没给娜娜养成良好的刷牙习惯。如果一开始就给她刷牙,像叶青小时候给闹闹刷牙,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费劲了。老乔号称喜欢狗,也就是喜欢吧,是男人的那种粗糙的喜欢法儿,是男人对待家里孩子的那种喜欢法儿。他带大的娜娜,身上很多习惯太粗糙,得下工夫让她改。
娜娜回家以后不到一个月,叶青跟老乔生过一次气,跟娜娜有关。准确地说,是从给娜娜吃什么引起的。
娜娜的狗粮,一开始是从前进小区那边带回来的。快吃完了,没等她吱声,老乔主动买了回来。美国的冠能。买狗粮不用叶青掏钱,她也懒得问多少钱一袋,总归是挺贵吧,跟当年的闹闹比。闹闹当年没吃狗粮,多数都是叶青上顿下顿亲手做,或者人吃什么顺带着就给狗带出来一点儿,花不了多少钱。有时候老乔和叶青在外面吃饭,也往家里打包。现在很多人上饭店点菜不知道适可而止,点的菜总是超出实际消费能力,所谓眼大嘴小。便宜了许多人家的狗。自己吃饭理所当然打包,即使是别人请客,说是给家里的狗打包,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给娜娜买狗粮的钱,虽然是老乔花,毕竟也是家里的钱,叶青心疼,想着娜娜在家里长久住下去,也不一定非得吃那么贵的东西,再说最近娜娜已经有发胖的迹象,得让她减肥了。狗也得有体形,太胖了不好看,行动也不方便。就把这层意思跟老乔说了。叶青没想到老乔对她的建议不但不屑一顾,而且告诉了她另外一个消息:“现在不但不能给娜娜降低伙食标准,还得给她喂更好的东西。”
“为什么?”
“因为娜娜怀孕了,快做妈妈了,你快做姥姥了。”
“什么?!”娜娜怀孕、快做妈妈了?叶青还没有完全接受娜娜来家里这个事实,更没有精神准备接受娜娜已经怀孕、快做妈妈了。娜娜来家里以后,除了到外面遛狗有时候是老乔去,剩下的时间叶青可以说是不离娜娜左右,什么时候找着对象怀孕了?怎么老乔知道她不知道?娜娜是狗,但娜娜怀孕的消息就好像某个跟老乔有关系的女人怀孕了一样,让叶青心情复杂。酸、涩。她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她没有精神准备。她养了八年闹闹,闹闹从来没怀孕,因为闹闹是一只公狗。女人是非多,女狗也多事。先是来的时候老乔没跟她打招呼,然后是老乔把她私养在应该出租的空房子里,居然找回钟点工侍候她,然后是她叶青像旧时代的大老婆容忍男人私娶的小老婆一样把她接回家,没到一个月呢,居然听说她又怀孕了。这么说,叶青还得给她侍候月子呗?还得给她养小狗崽儿呗?!
叶青又恨又悔。当初自己真不该一时冲动把娜娜接回来。这点儿狗事,没完啦?!
“你怎么知道娜娜怀孕了?!”
“我怎么不知道?我给她找的对象,是高指导家的嘛。”
“那怎么早不告诉我?”
“就一次,也不知道配没配上。”
叶青生了多少天憋在心里的气,忍不住就发了出来。叶青这种女人,属于轻易不发火的,一旦发了火,那也是很难消。冲老乔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把多少年八竿子打不着的积怨都借着娜娜的由头发了出来。老乔不生气。老乔像在单位做下属的思想工作一样,很有耐心,很有涵养:“老婆这就是你不对了,你这么冲我发火,好像我多么不讲理似的。娜娜是狗,她也有自己的生理周期,第一次发情的时候我看她还小,没管她,这次再不管她,太讲不过去了嘛。再说,母狗哪有不养小崽的?早晚有一天嘛。刘指导看见我两次,每次都问我娜娜生没生,人家还惦记着要一只小狗崽儿呢。”
“他们家有狗还要?他们家准备养多少狗?”
“这你就不懂了,养狗的人家都有各种关系的,跟他要狗的也很多。当初给咱娜娜时讲好的,等有了小狗崽儿要还给人家一只。就一只,还给他一只咱就不欠了。”
“除了刘指导家,你还欠谁家小狗?咱让娜娜一次生齐了,一次还完行不?”
她说的是气话,没想到老乔还挺认真:“还欠高指导家一只。当然高指导说的时候也不是很认真,这么多年过去,也许他已经忘了。他忘咱得想着。娜娜如果下第二只,给高指导家抱去,至少问问他还要不要。”
“那要是再生下一只呢?我听说狗能生好几只呢。”
“如果再生,那就问问小丁吧。我看小丁也挺喜欢狗的。”
“如果再生呢?”
“娜娜是狗,不是猪!你还想让她生几只?”
“我没想让她生几只,她爱生几只生几只。也就是说,不管娜娜生几只,咱们一只都留不下,都送人?”
“对呀。”
“好。那就生吧。”
叶青恶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好像她不同意生娜娜就得停止妊娠似的。
娜娜是狗。娜娜不但是狗,还是一只怀孕的狗。老乔上班走了,叶青一个人面对娜娜的时候,越想越来气,越想越能理解当年王熙凤的心情。一个女人,自己不能养儿子,眼瞅着男人讨了个尤物回来,肚子里还揣着,说不定就是个儿子呢,她不恨死尤二姐才怪,多狠的手都肯下。当然,她叶青不是王熙凤,娜娜也不是尤二姐,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偏偏要往那儿联想。她竟然单纯地以为娜娜是吃得太好长胖了呢,谁知道人家是快要做妈妈了呀?!
让叶青生气的还有另一件事。自从接回了娜娜,叶青把前进小区的房门钥匙也收了回来。从小丁手里直接拿回来的。对老乔说,房子不能总这么空着,还是租出去吧。老乔当即同意,并且表示:“老婆,我太忙,以后租房子的事你多操心吧。”老乔是顺水推舟,叶青是正中下怀。两口子很默契。从此叶青真就把租房子的事管了起来,在房产中介那儿登了记,几次上门带租户看房子。房子没租出去,有一件事却让她对老乔犯了合计:当初老乔把家里的东西往前进小区搬腾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根本就不值钱的玩意儿,他随便花百八十块钱就买回来了。他如果真心想对她隐瞒养狗的事实,完全可以不必从家里拿东西。那个七孔棉被不是一下没动、原样在地上摆着呢吗?把这几样东西故意拿走,然后一反常态不回家,是不是就是有意提醒她注意,引诱她上门去把狗找回来呀?死老乔,挖了个坑让女人往里跳。他也太能算计了吧?到底还是上了他的当!
叶青为此质问老乔。老乔嘿嘿嘿,一脸坏笑,不置可否。
就算老乔承认,娜娜已经回来了,还能把她送走吗?不可能了。叶青生气也是白生气。这个男人,他怎么心眼儿那么多啊?!
知道娜娜怀孕,叶青忙得团团转。娜娜是头一次怀孕,叶青也是头一次养将要当妈妈的狗,她莫名的紧张。人生孩子啥样她知道,大狗生小狗呢?不知道啊,没经历啊!没事打开跟儿子视频的电脑,上网,查资料。狗的生产周期,给狗接生的注意事项,狗妈妈应该吃什么,怎么抚养刚出生的小狗。网上关于狗的消息铺天盖地。原来有那么多人养狗,没想到。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按网上的说法,还有不到半个月,娜娜居然就要生了?!
娜娜要生了,老乔却要出差,跟领导去江苏调研取经。去考察是早就安排好的,看他的行程,叶青越发印证了老乔是有意让她发现了娜娜的藏身之处。她要是不把娜娜带回来,老乔怎么能安心去出差啊?他得把狗闺女安排好啊。
老乔出差是正事,叶青不能因为自己生气、因为娜娜要生小狗不让老乔出差。她就是不让老乔出差,老乔该出差还得出差,给娜娜接生的事她得自己想辙。她给小丁打了电话:“小丁啊,这两天你听着点儿电话,万一晚上娜娜有动静,你得过来帮我啊。”
小丁答应得很痛快。但除非到了快生产的时候,叶青没理由要求小丁随时就在身边。老乔中间打电话回来问她娜娜的情况,叶青就很不耐烦:“你太不负责任了,娜娜的肚子都这么大了,你还出差!”话说完叶青自己都觉着可乐。知道的明白他们是在说狗,不知道的,听了娜娜的名儿,还不得以为哪个女孩子的肚子让老乔搞大了?
娜娜的名字很女性化,不知道当初谁起的。好像两个月刚来的时候,老乔就把她叫娜娜了。陪娜娜在外面散步的时候,叶青还真想过这个问题。是原来刘指导家的谁起的名字老乔顺口跟着叫了,还是老乔起的?要是原来叫娜娜,问题就简单。要是老乔起的,就费琢磨了:为什么叫娜娜而不叫妞妞或者妮妮?老乔有过叫娜娜的女朋友吗?中学同桌?幼儿园小朋友?有时候起名看着是随意,其实随意里带着潜意识,不那么简单呢。
半个月,一晃儿就过去。叶青天天过得提心吊胆。那天早晨,天还没亮,叶青听见动静,见娜娜已经从阳台出来,站在大门口,要出去走的意思。散步有固定时间,平时叶青在家,娜娜主动往门口站,是要尿尿或者便便的意思了。这么早就要出去,有点反常。叶青开了门带娜娜出门下楼,娜娜在平时尿尿的地方转了一圈儿,并没有尿尿的意思,拉了她往回走,刚上楼,又往外挣,还是想出去的意思。叶青愣了一会,一下子反应过来:娜娜这是要生了!狗跟人一样,快生的时候有便意,娜娜已经养成了出门大小便的习惯,头一回当妈,她把生产前的征兆当大小便了!一旦想到这一层,叶青就紧张起来,把娜娜摁到客厅早就准备好的角落,让娜娜趴下,然后,给小丁打电话:“小丁啊,赶紧过来,娜娜快生啦!”
小丁明显是还没睡醒,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啊,好,我马上过去!”
小丁说马上过来,至少也得半个小时,她家住得远。这半个小时,叶青如坐针毡,自己生孩子时的那种疼痛又袭上心头。叶青生乔迁那天,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星期。老乔出差。老乔年轻那会儿总出差,一个月差不多有二十天在外面跑。本来说好了快生孩子不出去了,处里临时有个事,算了一下日子,还有一个星期才能生,老乔(那时处里人叫他小乔)就没好意思请假,跟着领导出了门。没想到他前脚刚走,叶青就见红了。那时候老乔还没有手机呢,他还没到住地,也不知道他电话,叶青只有自己拿主意,带上点钱,还有平时体检的医疗本,去了医大的附属医院。到医院看急诊,大夫说:“住院吧。”办完住院手续,她才想起给自己的妈还有婆婆打电话。俩老太太都在外地,都是坐火车现赶。等她们连夜赶到时,叶青已经进了产房。早晨八点进产房,晚上六点多才生,折腾了一天。老乔从外地回来,儿子乔迁出生已经三天了。老乔到医院看望母子,叶青委屈得不想理他:这就是男人!把女人肚子搞大了,自己该干啥干啥!女人生孩子那得多疼,你不在身边,能看见吗?万一有点什么事怎么办?!
生儿子时老乔居然不在她身边,这成了他们夫妻不睦时叶青经常提的话题。老乔有时候也反驳:“就这么点事,你没完啦?!”
当然没完了。一辈子就生这一回,谁敢说“就这么点儿事”?你自己生一回试试,谁疼谁知道。现在,娜娜要生了,老乔却仍旧不在家,娜娜的命运跟她叶青也没什么两样。号称喜欢狗呢,也就是稀罕吧,一点责任都不负。看娜娜折腾成这样,叶青心疼,心里替娜娜使劲儿。
七点二十八分,第一只小狗出世。娜娜让叶青感动——狗比人强!女人生孩子,连呼带叫,大夫、护士伺候着,还要打助产针、打消炎针。娜娜谁都不用,没听她哭嚎,生下小狗,胎衣自己都收拾利索了。黑糊糊、软塌塌的一团,是只小公狗。小丁到来时,叶青给她开门,跟小丁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生了一只,是儿子!”
两个女人,守着娜娜,等着她生第二只。一个小时过去了,没动静。第二个小时,还是没动静。第三个小时,叶青都快急疯了。叶青纳闷:难道娜娜只怀上了一个?不会吧,网上说狗一胎两三只正常,怎么可能只生一只呢?看娜娜的肚子,生完一只,好像跟原来也没有什么变化,看不出来肚子小了,里面还有没有啊?再等吧。当初不如不听老乔的劝。老乔临走时,叶青说要带娜娜去宠物医院,给娜娜做个B超,看看娜娜肚子里是男是女,老乔当时把她好一通嘲笑。现在想想,如果去了,是男是女不重要,至少知道娜娜肚子里有几只,不用这么干着急了吧?
到了中午,娜娜还是没动静,叶青实在忍不住了,给老乔打电话:“怎么办哪?娜娜没动静啦!要是难产怎么办啊?”
老乔也很急,告诉她:“你让小丁去宠物医院找个护士吧,不行给娜娜打催产针。我在机场呢,马上登机,两个小时,估计四点多能到家了,你别急啊。”
能不急吗?万一娜娜是难产,那可就惨了。虽然娜娜是老乔的心头肉,可眼下的情况,叶青感觉自己更像是她的亲妈。男人哪,说喜欢狗,也就是说说吧,该做实事时,还得是女人。
护士打完催产针走了。家里只剩下叶青和小丁两个女人。两个人一边等娜娜生产,一边闲说话,叶青就把老乔说的第三只小狗准备送给小丁的话告诉她了,小丁很激动:“谢谢大姐和姐夫。我没有时间自己养狗,是给我爸我妈。他们住的那个地方,小偷太多,养只狗,能安全点儿。”
小丁的话让叶青心里犯合计:小丁的爹妈住在城边子,养只黑贝防小偷?白瞎好狗了吧?
四点多,老乔果然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娜娜居然还没生。老乔在客厅里观察了十分钟,果断地告诉叶青:“给宠物医院打电话,让医生出诊!告诉他,不差钱!”
叶青听了老乔的话,赶紧去打电话。电话刚放下,听见老乔兴奋地小声喊:“又生了!乖乖,是等老爸回来呀!”
娜娜在老乔回来以后,又生下了第二只小狗。还是个儿子。
两只小狗之间,间隔了将近八个小时,没把叶青急死!
老乔回来了,小丁急着上工走了。宠物医院的医生来过,观察了一阵,告诉他们:娜娜已经生完了,她肚子里就怀了两个。
那天晚上,叶青和老乔都很兴奋。两只小狗不会吃奶,得把他们的小嘴巴往娜娜的奶头上放。生完小狗的娜娜一身的疲惫,懒懒地躺在窝里,任凭老乔和叶青转来转去,像她的两个仆人。
直到娜娜和两只小狗都睡着了,老乔和叶青才收拾了上床。灯关了,叶青想起一个问题,忍不住问老乔:“娜娜是你起的名啊?”
老乔没回答她,反问:“娜娜不生小三儿,答应给小丁的狗咋办呢?”
叶青在被窝里踹了他一脚:“别打岔,回答我问题!”
老乔半天不吭声。屋子里黑黢黢的,叶青看不清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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