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玉炼
柚子树守护的弄堂,尽处的青苔墙壁上。刻下的年岁随着风吹雨打剥落。
那时,我们并肩走在放学路上,你在一旁欢快地谈论,我在一旁安静地听。你拉着我穿越与马路隔绝的“秘密花园”,放肆地品尝花园里热烈的野果野花,然后在随之而来的呼骂声里,我们飞快地跑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善于爬上别人家的窗台,在上面表演你所有的创意,你常常翻越崭新的篱笆,我在外面,你在花里,隔着一节断裂的木栅。
你突然叫我,我探出阳台,阁楼的木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升腾着它所有的精华。远远地你跑进狭窄的巷,然后我见你在地上画出了一片房子,对着我举出手里的石子。我们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只是“跳房子”,尽情地“跳房子”。寂寞的巷子好热闹。
你突然从背后走来,突然蒙住我的双眼,突然看到你家的阁楼一亮一灭,突然,你杳无音信。
你离开得突然,也那么凑巧。那年,我们都长大了。即使再见,也会镇定地说出再见。
我守着巷子又是一年,直到我也离开,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不过远远看见柚子树还在,巷口的木椅还在。你家门前的井还在,二胡声还在,包子铺也还在。
我记得那时的巷子特别宽,我记得那时的天空特别蓝,我记得那时你家的铁门总是关着,我记得那时对门的狗特别凶,我记得那时的日子特别长,我记得那时,我们青梅竹马。
童年是我递给你却不小心摔在两手之间的陶瓷水鸟,破裂的清脆是它最美的啼叫。我不知所措地跑开,你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揣着酒色的烟霞,独自回家。
我们或许再也不会相见,于是在我的记忆里,你从未长大。
再也找不到从小看天空的那个地方、那个角度和那片天空,注定是回忆里的东西,就该放在回忆里深究。
记忆里的你和我之间总是隔着几步的距离,或是阳光明媚,或是薄暮西沉。青苔积了一层又一层,蜗牛跑过一次又一次,它们看起来都做着同样的事,努力一生也不越出属于自己的界限。可是我们却总是急着往外走,急着改变,又在怀念里急着找回从前。
生活一旦进行到某个阶段,我们就开始感叹时光流逝得是如此不为人知的迅疾,然后模仿晒被子的程序整理出一堆陈年琐事,将画面定格在童年。静止的画面,发霉,泛黄,潮湿,脆弱。据说铅笔写的字可以保存更久,于是翻出以前的手稿,大小不一的字,中规中矩地镶嵌在田字格里。果然。整理到一半就失去了心情,或者说来了心情。走到阳台或是卧室的花架旁,拈一枝花茎,摩挲一枚花瓣,敌得过铜墙铁壁的柔软。
我记得,毛线团,妈妈的黑发,午夜的班车,昏黄的灯光,冰凉的饭菜,热闹的大排档,夏风里的菠萝香,起起落落的高楼,难得堵车的十字街口,傍晚的面包招来的乞丐。
我一直未离开这个家。脱色的外墙从来不补,坏了的电波接收塔再也没修,芦荟惨死在一夜风吹雨打后,阳台的角落或许还找得到去年鞭炮的废渣。
童年的玩伴屈指可数,你是如今离我最远的一个。和我隔着几步的距离,拉扯着一块单薄透明的锦缎,阳光透过它照在地面,留不下影子,于是不知谁放手,它飘散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