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崇恩
新年传出新消息:2010年上海世博会上海馆主题已正式确定为“永远的新天地”,馆型以石库门建筑造型为主要元素,布展也将以石库门文化为主要内容。
石库门是前辈上海人依托中国传统建筑,融入世界建筑科技、材料、文化元素,创造出来的独特建筑样式。问世近一个半世纪来,石库门不仅对上海市民生活和城市经济、文化、社会的发展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而且对整个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选择石库门这种充满上海智慧、具有鲜明海派风格的建筑样式和文化内涵作为2010年世博会上海馆的主题,确实是一种高明的主意。
但是,综观历届世博会中各种成功的主题馆,它们都不只是简单地向世人展示某种现象,而是把重点放在真实生动地反映该主题的历史进程,并尽可能地揭示其未来的发展趋势。同样,对2010世博上海馆的石库门主题,也应首先从生态视角对石库门的历史和现状作出准确的解读,进而通过各种展品与布展方式告诉世人:当代上海人将如何在现代市场经济席卷全世界,城市化、国际化迅速推进,以及地球气候变化等大环境、新形势下,更科学地保护和利用石库门建筑、弘扬石库门文化。
石库门到底是什么样的建筑?
在许多年轻人心目中的石库门,是从电影《乌鸦与麻雀》、《子夜》和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之类中得到的印象,把它看作是拥挤破败、藏污纳垢之地。如今又有不少外来者把“新天地”视作石库门的蓝本,以为石库门本来就是一种灯红酒绿、把盏欢会或商贸交易的场所。
其实那都是已经衍变了的石库门。它们与早先作为城市居民主要居住场所、营造相对舒适字定生活的石库门建筑的结构、形象和性质用途相去甚远。在深入分析、了解了石库门建筑的由来与特点后,我们完全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是一种非常适合上海这块土地的非常符合人类智慧的居住生态形式。
图1 保存完好的上海市淮海中路567弄渔阳里石库门老建筑
上海石库门始兴于19世纪的中叶。它是在帝国主义侵略、上海开埠、太平天国及小刀会起义、自然经济脆弱瓦解、资本经济蓬勃发展等错综复杂的历史条件下产生的独特建筑形态。当时,大批农业资本和人口由农村转入城市,使上海城市规模迅速扩展。各地房产商乘机在上海大修住宅,以敷上海人口剧增的需要。于是,以传统的围合结构保存私密性为特色,但不再过分强调个人身份的,中西合璧的石库门住宅应运而生,并且作为一种简约而不失气派、实用而美观大方的特种建筑艺术,迅速成为上海城市居住的主要建筑样式。
石库门(特别是早期石库门)的平面布局通常效法中国民间最常见的三抱、四合形式;建筑形制和结构、装饰,保留着苏南皖南浙东北民居的许多空间特征。像威武结实的大门,马头墙、观音兜、仿传统砖雕的青瓦压顶门头,前置的天井,客堂的落地门和檐部挂落,以及两侧厢房的花格子窗等等,都能让人依稀感觉到曾经有过的“大家风范”。
图2 弄堂深深深几许——石库门前后左右均可沟通,几代上海孩子就在这里快活成长
但在内部功能上,则进行了许多实用的改革。典型石库门建筑底层居中的客堂间,宽敞而明亮,足以摆设必要的书画、供物,显示主人的志趣爱好,暗喻其当前或往昔的身份地位;客堂间上方即二层居中的主卧,则是阳光最充足而又能俯视全屋的“制高点”,能让人联想起往昔大宅主人居高临下治理整个家族的威风,却又不再有那种令人窒息的家族家长的嚣张气势。客堂和主卧两侧,通常有上下厢房,供主人的子女和其他直系亲属居住。这样的居室分配,既适应了实用经济、字全舒适的原则,又照顾了原有的家庭体制和辈份伦理,非常合理。
把整座石库门建筑贯通一气的,正是那个十分重要的天井。天井是石库门建筑的一大创新,它是过去“庭院深深深几许”的缩微版,却以很少的占地基本承担了过去大庭院的全部功能:使狭小逼仄的空间通透起来,改善了室内通风采光,提供一个内部的露天活动场所,沟通了主客堂和厢房的联系。有些天井还种植花草,设有水井或大型盆景,供宅主美化环境、课读赏玩、调养精神,营造了一种浓浓的书香氛围。
石库门的辅助用房也字排得很巧妙。像厨房,已不再像以往的大户人家那样独立在外,而是隐蔽在客堂后面,成了通常所称的“灶披间”。“灶披间”的上方,往往利用楼梯转角,错层搭起了半间小房,即俗称“亭子间”,供仆佣住宿,又能使住在其中的仆人方便地在厨房工作、为居于主居室的主人提供服务,还可直接登上同样位于主楼后上方的晒台,进行晾晒衣被等杂务。“亭子间”后来常常被陷于困窘的主人租给初来上海的文人居住。包括沈从文、许地山、聂耳、丁玲、张翼等在内的许多著名文艺家,当时都曾在亭子间生活、创作,导致了繁盛一时的“上海亭子间文化”。
石库门对于传统院落式建筑最重要的改造,在于它告别了以往大宅院总是独门独院的形式,而是相互勾连、前后相通,构筑成长长的弄堂;几条甚至十几条、几十条弄堂比肩而建,又构成了一条条支弄、总弄,以至一个个大型的四通八达的社区。而在新材料、新设施的应用方面,则随建造商与房主的意愿,掺杂了不少外来的元素。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是石库门建筑艺术最成熟的高峰阶段,一度成为上海及邻近城市主要的居住建筑样式,甚至扩及青岛、九江、武汉、成都等与上海有类似境况的沿江沿海城市。在长达七八十年之久的发展过程中,上海石库门建筑形式和艺术风格,都随建造年代不同、投资者条件心态不同而呈现出广谱性、多样性。当时上海300万市民中的过半人口,都居住在总面积达数千万平方米的石库门建筑群中。虽然近年来上海许多石库门建筑已遭受到严重损害,但是至今上海仍保留着不少不同时期不同形式的“经典”式石库门建筑,像龙门村、集贤村、祥康里、尚贤坊、步高里等等。撇开它们杂乱拥挤的外表,仔细观察它们的平面布局、形制、门楣、窗户、天井、灶披间、亭子间、阳台,人们依然可以触摸到不同时期上海市民居住环境的发展脉络。何况,在市区众多图书馆、档案馆、历史博物馆、城建档案馆等机构里,还保存着大量已经被毁灭的石库门建筑的设计图纸和照片。
想来“世博石库门”应可从各处征集到丰富的足以反映各历史时期不同石库门建筑的样式、部件、材料、图纸等必要资料,为世人重新构筑出一个符合历史真实的各代石库门的“全家福”来。
个别学者曾把石库门文化说成是“上海人狭隘、好争、针针计较的小市民文化”的主要根源,说什么“上海最传统的居民建筑就是石库门和里弄房子。楼梯极窄极陡,脚在上面放不直,要侧着走。空间很狭小,光线很暗,里面住很多人,很拥挤,厨房是公用的,房间也分割得非常小……它培育出‘小市民’的第一个品性,就是争夺——空间争夺。这是小市民性格的核心。如果不认识这一点,就无法认识上海小市民。”
图3 田子坊的旧式石库门
也有一些社会人士把上海石库门与北京四合院进行简单的比较,说前者缺乏后者那样的气势,它“适于关起门来自成一统过字逸自得的生活”,“所以石库门注定只能出一些针针计较的小商人,而难以出胸怀大志的政治家、大学问家。”
对此,我们绝难苟同。
首先,只要稍为研究过石库门历史的人都知道,石库门的拥挤根本不是它的原始状态,而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后大量上海“华界”和外地人口涌入上海,挤进石库门建筑后形成的畸态。原生态的以家族为单位构筑的石库门,虽然空间比较狭小,但由于精心布局,仍然非常适合一家人或几兄弟惬意地居住,而且家庭中的每个成员甚至宾客、帮佣,都能够找到自己的专有空间,而不必进行所谓的“空间争夺”。所以,那种“上海小市民意识来自石库门”的论断,不仅贬低、损伤了上海市民的精神,也曲解了石库门的原生特色。
至于把强调自家“门”的严实性当作闭门自守,那就更不恰当了。恰恰相反,石库门既可以自成一个独立的小单元,催促单元内的人潜心向学、发愤图强;却又善于与人相邻,通过每个单元—连排群聚—分弄支弄—里弄社区,逐步放大,组合成大型的城区。这样户连户、门对门、弄通弄的居住格局,对上海城市的社会结构和风土人情,都产生了相当积极的影响。
实践证明,在石库门弄堂、社区中,信息传递的速度,相互影响、互助动员的速度和力度,都要远大于居住在独门独户的单体建筑中的人群。它既非常有利于民众扩散经济行情、掌握时局变化,也非常有利于他们接受新文化、接纳新事物。上海之所以能够在较短的时间内由一个小县城迅速崛起为中国的经济都会和文化重镇,而且一度成为中国各种政治力量最活跃的区域,实现中西古今多元文明的大融合,这与石库门与生俱来的居住特质有不可分割的关联性。最能反映这一石库门特征的,莫过于中国共产党的第一次、第二次代表大会的会址,都选在了上海的石库门建筑中。这充分说明了石库门建筑的开放性与社会性,反过来也可证明,中国共产党在其创始时期,即已非常关注其与市民大众的融合,而石库门恰好出色地充当了这种融合的桥梁。
至于说石库门“难以出胸怀大志的政治家、大学问家”更非史实。事实上,近现代许多在上海甚至在全中国产生过重大影响的政治家、学问家,如毛泽东、陈独秀、瞿秋白、鲁迅、郭沫若、茅盾、“左联”的主要成员,都曾在上海石库门中从事创作和政治活动。连国歌《义勇军进行曲》也是在石库门里飞出的恢宏作品,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唱响了亿万中国人民的共同心声。
确实,石库门建筑文化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上海的新市民文化。但这决不是什么“狭隘、好争、针针计较”、“关起门来自成一统”的浅薄小市民文化,而是一种乐观向上、积极开放的,善于对外沟通交流、认真学习并乐于接受外来新鲜事物的现代城市文化。它对于后来上海“海纳百川”城市精神的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因此,“世博石库门”应该以主要的篇幅体现这种文化特质及其典型表现,以事实驳斥、廓清种种对石库门文化乃至对现代上海精神的故意曲解与无意误解,为宣传、发扬积极开放、精细精明的海派文化,以及以“海纳百川”为主调的上海精神作出贡献。
世博会上海馆把主题命名为“永远的新天地”。一个“永远”,道尽了今天人们怀念、观察、思考石库门的主要目的:我们必须更加重视石库门建筑物,认真地加以保护,使石库门文化能够长久地依附在它的历史载体上。
北京不久前已经颁布文件,将大批优秀的四合院建筑列入城市保护对象;上海也应当在着力展示石库门建筑与石库门文化的同时,及时制订出更切实的保护与科学地利用石库门的制度、办法、措施。
为着让已经多年风霜的石库门们延年益寿,上海人已经想了不少办法,作了多方努力。有人想到了要造几座石库门博物馆,有人想到了多改造几个“新天地”,有人甚至动脑筋仿照老石库门在异地他乡新盖几座“新集贤村、新祥康里、新尚贤坊”……据说,连北京一位著名的房地产商都已公开宣布,将把他正在开发的一个房产项目“建外SOHO商业街”建成“北京版的上海新天地”!
图4 辅德里石库门精彩的门楣装饰
正是在如何更好地保护与利用石库门的进程中,出现了一些认识分歧。譬如,对于作为建筑改造利用项目的卢湾区“新天地”,就出现了不同的评价。一些人对“新天地”项目所创造的价值给予了高度评价,将之称为“石库门保护与利用的样板工程”;但也有不少人认为,“新天地”不仅称不上是保护石库门的最佳样式,抑且是对它的一种破坏,因为它不仅损害了石库门建筑形式的原真性,更颠覆了石库门建筑固有的居住功能。
客观地说,在城市建设资金严重不足的时候,通过类似“新天地”那样的由房产商来进行商业性开发利用的途径,对一些石库门建筑进行某种程度的改造,动员部分原来居住条件十分窘迫的居民搬迁出去,使他们的居住质量得以提高;又使当地城区整体环境大为改善;还为城市建设积聚了可观的财力资金,并且吸引房产商和其他投资商乐于进入“新天地”及毗邻区域,产生集聚效应。凡此种种,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不失是一种多赢的举措。
但建筑专家和历史学者批评卢湾“新天地”对于石库门建筑形式与功能的原真性的损害,也是确有依据的。不少到过“新天地”,观看过那些似新非旧的现代装饰,在那些装潢得美轮美奂的店铺中享受过美食佳肴、选购过精致商品的外来人士,几乎都会对石库门建筑的原有形式与功能产生错觉,以为石库门本来就是一种江南风格的商业建筑。说到底,卢湾“新天地”的设计与修建者,只不过是利用了石库门这个老名称、老形象、空躯壳,而忽略了对它的历史与本质的再现。而根据《威尼斯宪章》等国际公认的保护历史文物建筑的法则、规定,这样的做法是不被允许的。虽然当时“新天地”所在的石库门建筑并没有被列入任何级别的文物建筑,但在今天,当人们对保护石库门建筑及其文化内涵已成为共识的时候,像卢湾“新天地”项目那样的所谓保护石库门建筑的方式和途径,就只能作为商业性利用石库门老建筑的偶一为之的做法,而不应再将之宣传为上海保护与利用石库门的“样板”,甚至不加区分地加以推广。
那么,究竟怎样做才能真正符合“永远的新天地”的目标?著名规划专家、原国家建设部副部长周干峙院士曾对笔者说:上海应当首先努力全面保护历史上所有阶段的石库门建筑的形态和细节,同时努力保护石库门文化的内核。长期在上海工作的专家如阮仪三教授等人也曾多次提出科学地保护和利用石库门建筑的具体建议。步骤大体是:先发动各区县有关机构,摸清全市现有石库门建筑的家底;在此基础上,由规划部门作出一个通盘保护上海石库门典型建筑的规划;然后采取政府、市场、原住户三结合的方针,一项一项地聚集资金、疏散出部分居民,再对这些石库门建筑进行适当的结构维修和内部功能的更新;最终使这些石库门建筑,成为既可以供市民字适地居住,又能充分体现其历史文化价值的“原生态石库门”。在这样的规划指导下,经过十年二十年扎扎实实的努力,上海的石库门建筑和石库门文化,一定能够完整地再现于世人面前。
正是在这样老建筑保护与城市建设的矛盾冲突中,出现了一批既注重存留石库门历史文化和本色功能,又适当发展现代经济的典型,值得人们刮目相看。
图5 修葺一新的石库门排屋——中共二大会址
同样,位于卢湾区泰康路210弄的“田子坊”,集中着一批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起建造的普通石库门民居。有关政府部门在这里成立了一个“田子坊创意产业园区”,鼓励居民把石库门民居出租给从各地来上海进行创作的艺术、文化人士。这些石库门建筑的新住户非常尊重原有的建筑外观,红砖墙、黑漆木门、条石门框、天井等均极少变动,里面的客堂、厢房、灶披间、亭子间的格局也基本不变,只是加以适当修缮、整理,变成了住所兼创作室。连老弄堂也在保留原有格局的前提下变得更有上海风情。
石库门历史资源在田子坊变作了现实的财源,但石库门的原功能得到基本保护。“创意石库门”的诞生,部分破解了维护、更新、改造(真正意义上的改造,而不是破坏或毁灭的代名词)老石库门建筑所面临的一些传统难题,使建筑界、历史界不少学者专家为之精神振奋。他们将“田子坊经验”归纳为四条:一是既调动了市场的力量,弥补了国家保护资金的不足,又避免了“纯市场行为”改造旧城通常会造成大拆毁、大破坏,使城市历史文脉完全割裂的严重后果;二是实现了历史建筑形态与现代化商业功能的融合,历史建筑不但受到妥善保护,而且成为了新的经济增长点,发展了城市创意产业;三是使政府多了一块新兴产业基地,利于促进周边旅游观光和文化事业的发展;四是使原住居民增加了非工资收益,改善了居住条件。
自然,田子坊也不是石库门保护、利用的绝对模式。一些古建筑保护专家特别心仪这样一种方式:由政府出面,选择若干形态完整的老街区的老石库门建筑,腾出其中部分住户,只留给一家一户,再根据住户自身愿望进行内部装修,适当增加现代卫生、厨炊设备,将此恢复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那种可以“独门独户”居住的,能够原汁原味地呈现老石库门特色风情的“石库门居住展示区”。一些文化学者则主张在请出现有居民后,对石库门建筑进行修缮,改作富有老上海魅力的“石库门城市旅馆”,开展文化旅游,让世界各国的华文学者和新一代文学青年与丁玲、张翼、沈从文等老文学青年“同室而居”,一起体验“亭子间文化”。也是一个方法。
据原上海市规划局局长兼市规划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夏丽卿介绍,这样的做法,其实在上海城市规划中早已有很好的实践。例如,有近百年历史的静字区张家宅福田小区,早在二十年前就由上海市建设部门与荷兰鹿特丹市联合作了大的维修性改造,成为基本独门独户的“石库门新公房”,形式风貌完全如旧、内部设施大有改善、单位居住面积还有扩大,受到了市民的欢迎。可惜由于种种原因,这一成功经验并未得到推广。于是,在个别石库门建筑被商业性地改造成了“新天地”的同时,不少石库门老房子因“严重超龄”而倒在了自然界的风雨之中,更多的石库门建筑则在人为的拆迁风潮中被夷为平地。
图6 夜幕下的石库门风景
图7 大中里一幢1930年代石库门住宅
由此看来,“世博石库门”还应以高度概括和生动形象的手段,真实地反映上海人在保护和利用石库门建筑、传承弘扬石库门建筑文化这一过程中所走过的路、做过的事,客观地展示部分优秀石库门建筑遭到毁弃的痕迹,介绍上海正在为科学地保护与利用石库门建筑所进行的规划和其他各种努力及其效果。这才是我们每一个真诚关心上海石库门建筑的人所需要的“永远的新天地”;也只有这样的“世博石库门”,才是与世博会上海馆相配的真正的“永远的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