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树东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80)
【文学研究】
精神乌托邦的致命危机*
——海子诗歌与中国当代诗歌精神的重建
汪树东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80)
海子已经成为境遇最为独特的中国当代诗人。他的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影响巨大,但该诗的内在精神陷于分裂。这种分裂与海子对精神乌托邦的迷恋有关,也与现代性思维方式有关。中国当代诗歌必须超越精神乌托邦的致命危机,也要超越沉溺凡尘俗世的诱惑,要重建在凡俗世界而不属于凡俗世界的诗歌精神。
海子;精神乌托邦;诗歌精神
海子已经成为境遇最为独特的中国当代诗人。二十年前海子连发表诗歌的机会都难觅,而今他的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已经被收入高中语文课本,唤醒了亿万学子最美的诗意感情。若泛泛阅读此诗,感受其积极昂扬的情感并非难事,但若考虑该诗创作于1989年1月13日,两个月后诗人便自杀,那就必须细加分析所谓的“积极昂扬的情感”。本文通过对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深度阐释来透视海子诗歌精神的特点和局限,并由此反思中国当代诗歌精神的重建问题。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劈面而起的首句是“从明天起”,所有阳光充沛、内蕴丰瞻的尘世生活都是从明天起,那么当下的诗人无疑并不是像想象中那样有着充实的尘世生活。诗人当下的生活其实是远离尘嚣,僻居北京城外的昌平小城,生活单调,几乎不理人事,沉湎于文学的想象世界,用语言筑造空中楼阁,面对现实世界时更多的是悲伤与愤怒。该诗展示的只是诗人想象中的尘世生活,这种想象是出于对现实的不满、对未来的美好祈愿,也是对当下现实的遮掩和逃避。借助对未来的美好想象与当下现实断裂开来,这恰是典型的中国式现代性思维。此种思维中,对当下世界的怨恨滋生出对未来美好生活强烈的爱,反之亦然,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强烈憧憬滋生出对当下世界的无比怨恨。它放大到中国现代历史舞台上,就是典型的乌托邦幻想。从晚清康有为《大同书》到五四时期郭沫若《凤凰涅槃》的想象,再到20世纪50至70年代大陆宣传的共产主义社会,乌托邦幻想一直如火如荼。海子诗歌大多延续的是这个精神传统,构筑精神乌托邦是他自我赋予的存在使命。
贬斥乃至鄙弃现实世界,迷恋抽象的想象世界,是乌托邦迷恋者的精神徽章。因此,对于诗人海子而言,生活在别处,尤其是在远方。诗人西川曾说:“海子梦想着麦地、草原、少女、天堂以及所有遥远的事物,海子生活在遥远的事物之中,现在尤其如此。”[1]的确,远方是海子诗歌的发源地,渴望远方是海子诗歌的精魂,翘首远方是诗人海子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姿态。海子在《祖国(以梦为马)》中吟唱道:“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1]。海子自称“远方的忠诚的儿子”,他的诗歌之火燃烧在远方,他曾把克利引为同调,“克利说:‘在最远的地方,我最虔诚。’”[1]远方是海子诗歌频频出现的关键词,没有远方就没有海子的诗歌。海子短暂生涯中,向往远方,是通过寻找机会不停前往内蒙古、青海、西藏等地漫游来达成的。艺术世界中,荷尔德林、梵高、卡夫卡等构成另一种远方。
一旦理解海子对远方的迷恋,再回头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从明天起”,就知道这是他的另一个幻象。如果说远方是空间中不可到达的地方,那么明天就是时间中不可到达的。所谓的“从明天起”是诗人头脑自我安慰的产物,因为他的存在无法进入明天。这是头脑和存在分裂的病象。因此,该诗其实并没有什么积极乐观、昂扬向上的情感,而是沉湎于精神乌托邦者头脑中的一个梦幻泡沫而已。
再进一步阅读此诗,读者会更惊异于内在的分裂。“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诗人海子想象中幸福的人不是当前现实生活中的人,想象中幸福的生活不是那个在现代大都市边缘小城中当大学老师,痴迷诗歌写作的生活,更不是按部就班上下班,过着平常日子的都市人生活,而是“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的生活。有研究者曾指出,这首诗歌之所以吸引当代读者,与它继承了数千年来中国诗人归隐田园的审美传统有关。这无疑有一定道理。但需要注意的是,中国古代诗人热爱自然山水、田园生活,他们就是置身其中的,像陶渊明、李白、苏轼等诗人,诗歌对于他们而言是对当前现实世界的审美发现,而不是对当前现实世界的否定和逃避。然而,海子生活工作于现代城市中,对传统乡村生活的迷恋、对泥土的迷恋就不是对当前现实世界的审美发现,而是以遁入想象世界来否定和逃避当前现实世界。因此,对于像海子这样的诗人,心灵迷恋的世界和当前置身的世界是分裂的。如此一来,海子想象中的“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的农牧生活相对于诗人当前生活而言就又成了一种“远方”、“明天”的生活,成了一种想象出来的空中楼阁。如果说中国古代诗人在隐逸生活中身心一体、和谐安详,那么沉湎于想象中农牧生活的海子却身心分裂、忧愤冲突。
回望20世纪中国历史,我们无疑可以发现对现代文明、对城市文明的追寻引导着最大多数人的心魂。农村人想进城,城里人固守城市,几乎都是不言自明的取向,能够逆潮流而动、甘愿固守农村或离城下乡的人毕竟寥寥无几。文学艺术却是另一回事,返观中国现代文学,绝大部分作家都怀念乃至迷恋乡村,对城市极尽批判之能事,而且非常奇特的是,绝大部分作家来自农村居住于城市却又不愿离开城市回归农村。废名、沈从文等人就是著例,美化乡村、丑化城市就成为不约而同的文学策略。当诗人海子承接中国现代作家的此种精神取向,只愿意从乡村世界中汲取诗意时,其潜在的问题是对当前城市生活的恨恶和对乡村生活的美化。这种置身城市生活而从乡村世界汲取的诗意也许并不是生活本身的诗意,更不是存在的诗意,而是想象出来的诗意,虚浮而没有实质性意义。例如城市人眼中乡村的宁静具有诗意,但对于乡村人而言宁静往往是死寂而没有生机;反之亦然,乡村人眼中城市的繁华具有诗意,但对于城市人来说往往是喧嚣而杂乱无章。诗人海子咏唱的“喂马,劈柴”的农牧生活也许只对生活于城市中的人来说具有一点质朴的吸引力,具有诗意,但真的过着“喂马,劈柴”的农牧生活的人,反而苦不堪言,极其向往城市生活。无论是寄希望于农村生活还是城市生活,都只是人头脑的欺骗,以为生活在别处,生活在远方。真正的出路在于心灵的自由和精神的觉醒,能够做到在农村而超越农村,或者在城市而超越城市。
海子诗歌中常常出现含义非常宏大的词语,如北方南方、全世界的兄弟,尤其是人类、人民等。海子在长诗《太阳·土地》中曾深情吟唱:“在这个春天你为何回忆起人类/你为何突然想起了人类神圣而孤单的一生/想起了人类你宝座发热/想起了人类你眼含孤独的泪水”[1]。对人类的热爱常常令人感动得热泪涟涟,让人充分领会了诗人广博的胸怀。但印度哲人奥修曾一语道破天机,“去爱抽象的东西永远都是容易的。爱‘人类’总比爱‘人’来得简单,因为当你爱人类,你并没有在冒任何险。一个单一的人远比人类来得危险。……事实上,爱人类,是一个避开人的方式:因为你不能够爱人,所以你开始爱人类,那只是你在欺骗你自己。”[2]若回顾一下“文革”历史中那些如此热爱人类、试图解放全人类而在现实生活中又常常横行无忌的红卫兵,我们就不至于太不能接受此种真理了。真正的爱只能指向具体的人,而不能爱抽象的存在,更不能爱抽象的观念。海子爱“远方”、“明天”、“麦地”、“村庄”乃是“人类”等抽象的存在和观念,乃是爱之无能的另一种表达。
海子迷醉抽象的观念存在,热衷于筑造精神乌托邦,这是典型的现代精神。浪漫主义精神之父卢梭曾宣称不爱具体的人只爱人类。荷尔德林对古希腊的迷醉,雪莱、济慈、拜伦对远方的迷恋,皆为现代人所崇拜。俄罗斯思想家弗兰克曾如此分析19世纪俄国的民粹派社会主义者,“关于遥远将来的绝对幸福的抽象理想却扼杀了人对人的具体道德关系以及对当代人及其当前需要的爱这种活的情感。……从对未来人类的巨大的爱中产生了对人的巨大的恨,建立人间天堂的激情变成了破坏的激情……”[3]对抽象观念巨大的爱竟然在现实生活中演变为巨大的摧毁性力量,历史表明弗兰克的分析不啻先知之言。抽象的乌托邦成了一个要把所有生命献祭上的黑洞。
无独有偶,诗人西川曾说到海子也认为写作是一个黑洞。“记得一次海子、白马和我在骆一禾家里聚谈,大家谈到写作就像一个黑洞,海子完全赞同这种看法。海子献身于写作,在写作与生活之间没有任何距离。所以确切地说海子是被这个黑洞吸了进去。”[1]如果写作是一个黑洞存在致命的危险,那么就不能简单歌颂这种献身精神,而应该质疑它。文学写作是为人类积聚精神力量,为人提供有可能重新发现生活与世界之美的新视角,要是最终却导致写作者的死亡,那么他的作品很可能就蕴含致命毒素。对于文学艺术而言,往往是作家自身的心灵与精神品质决定了作品的最终价值。
当人迷醉于乌托邦精神时,人非常容易以完美的标准来衡量当下现实,结果当下现实就丧失了所有存在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化为虚无。若他权力在握时,他会打着为了未来完美世界的旗号彻底摧毁当前现实世界,从而导致难以抑制的灾难,未来便成为吞噬当下现实世界的黑洞。这是20世纪极端政治的苦难历史屡屡证明了的。若此人无权无势,他无法容忍完美的幻想世界与丑陋的现实世界的分裂,人也不可能长久处于这种分裂中,无法摧毁当前的现实世界,他就只能摧毁自己。因此,精神乌托邦很容易蜕变为对人对己的横行暴力。西川在《死亡后记》中说:“他特别赞赏鲁迅对待社会、世人‘一个也不原谅’的态度。他的复仇之斧、道之斧挥舞起来,真像天上那严厉的‘老爷子’。但海子毕竟是海子,他没有把利斧挥向别人,而是挥向了自己,也就是说他首先向自己复仇。他蔑视那‘自我原谅’的抒情诗。他死于道。”[1]当西川说海子死于道,也许他心中充满崇高感,但我以为,“道”不是叫人死的,而是令人生的,叫人死于绝望的“道”恐怕就不是“道”,而是以“道”命名的魔。当然,我所说的“道”令人生,并不是让人苟活。所谓的“道”之斧是挥向别人,还是挥向自己,在终极上并没有多少差别,虽说挥向别人犯罪犯法,挥向自己令人扼腕,但毕竟自己也是人,如此的“道”之斧就是“魔”之斧,是乌托邦精神的致命痼疾的大爆发。如果再想想那个构筑纯粹童心世界的诗人顾城,就可以更为清晰地看出所谓的“道”之斧其实就是人的高洁精神误入歧途的表现。
歌德曾说:“要想逃避这个世界,没有比艺术更可靠的途径;要想同世界结合,也没有比艺术更可靠的途径。”[4]对于海子而言,文学艺术提供的更是一种逃避世界的途径,他对“远方”、“明天”、“人类”等抽象观念的迷醉,使他的诗歌具有极为眩目的光芒,但这种光芒并不能照亮现实世界,为此世带来活泼的生命,而是使人变得更为极端,对现实的多姿多彩视而不见。
一方面是沉湎于精神乌托邦的构造,迷醉于“远方”、“明天”、“麦地”、“人类”等抽象观念,另一方面是诗人日益膨胀的选民意识,通俗言之,就是唯我独尊的自我中心主义,这两方面奇特地纠缠于海子的存在深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最后结句是“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需要特别注意“我只愿”三字,当诗人祝福陌生人有灿烂前程、有情人终成眷属、在尘世获得幸福后,毅然调转身子,沉湎于和芸芸众生迥然不同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境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与其说是写实,不如说是抽象观念世界的完美呈现。当诗人只愿面对此世界时,他就借之与芸芸众生区别开来了,相对封闭起来了,并多少显得格格不入。无论是要把“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每个亲人,还是试图为山川大地命名,还只是给予陌生人祝福,海子想象中的自我形象都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给予者形象。毫无疑问的是,给予显示了自我的强大,壮大着诗人的自我幻象,而接受有可能打击诗人的高高在上的自我感。这种独尊的自我发展至极端就是自杀,自杀意味着彻底鄙弃当前现实世界,意味着这个现实世界是配不上“我”的,“我”没有权力摧毁现实世界,但是有权力摧毁自己,选择离开现实世界。
精神乌托邦与诗人的选民意识竟然最后导致生命的毁灭!这是出乎意料的。应该说海子对这种存在窘境还是有所觉察,并试图超越的,他曾说:“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如何从心灵中走出来。走出心灵要比走进心灵更难。史诗是一种明澈的客观。”[1]精神乌托邦表面上看是客观的宏大理想,其实是极端主观主义、极端自我中心的,因此海子希望能够走出心灵的主观,祈望着史诗般明澈的客观。海子还曾说:“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自我中救出来,因为人民的生存和天、地是歌唱的源泉,是唯一的真诗。”[1]当然,也唯有深切地建立了自我、甚至饱受自我中心之苦的人才知道把自己从自我中救出来的必要,才知道狭隘的自我必须在更广大的天地中消融,才知道自我的最高使命就是杀死自我、让生命进入更大的宇宙境界。如果自我不死,生命就必死;如果自我死了,生命就得活。虽然诗人海子已经意识到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了,但非常遗憾的是,他未能超越自我,结果只有让生命死去,而自我存活。
海子曾颇为悲壮地说:“我所敬佩的王子行列可以列出长长的一串:雪莱、叶赛宁、荷尔德林、坡、马洛、韩波、克兰、狄兰……席勒甚至普希金。……他们是同一个王子,诗歌王子,太阳王子。对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他们悲剧性的抗争和抒情,本身就是人类存在最为壮丽的诗篇。他们悲剧性的存在就是诗中之诗。他们美好的毁灭就是人类的毁灭。”[1]海子无疑把自己归入这一长串不幸短命的诗歌王子之列。需要注意的是,这些诗歌王子的生存背景就是现代文明在全球所向披靡之际,他们对抗现代文明,质疑现代文明,绝望于现代文明,是席勒所说的“感伤诗人”,是歌德感叹的代表着倒退和衰亡时代的主观倾向的诗人。试想,如果不是在现代文明普遍的物质化、外在化的生存取向大背景下,哪里会出现诗歌王子的这种如此精神化、内在化的生存取向!现代人的生存就如此呈现两极状态,这两极互相催生,互相分裂,又互相吸引,互相依恋。但真理既不在现代文明的世俗化本相中,也不在诗歌王子的精神化面貌中,而必须同时超越两者。
海子捕捉到了现代文明一个精神乌托邦的极端,在此极端上夺路狂奔,以为只有这个极端才能校正人类生存的步履。但当一个钟摆摆到极左时,若想让它摆到极右来纠正,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到了极右,钟摆恰恰就积聚起足够的摆到极左的势能了。中国当代诗坛上,由诗人海子以及与之创作倾向相似的诗人积聚起了浓厚的精神乌托邦气氛,与之同时,不是也出现了像于坚的《尚义街6号》、韩东的《有关大雁塔》等诗歌鼓噪的彻底世俗化景象吗?到了20世纪90年代后,海子的那种诗歌王子气息别无选择地淡出中国诗坛,只在少数学院派诗人中若断若续,而那种戏谑化、平庸化的凡俗诗风日益张扬,尤其风靡网络诗坛。伊沙诗歌的走红即为典型例子。若再放大历史视野,我们会发觉海子的诗歌其实曾经代表着20世纪80年代以前中国新诗最主流的精神取向,像郭沫若对未来的迷狂、徐志摩青春的飞翔、戴望舒对乐园鸟的追思、艾青对滚来的太阳的吟唱,乃至左翼诗歌对宏大历史主体的咏唱,贺敬之和郭小川为社会乌托邦而作的声韵铿锵的歌赋等等。只不过,海子把那种迷恋远方的精神、自我的独尊取向高度提纯了,再扩展到全人类的文化背景上。
对于大部分中国现代诗人而言,诗歌更多是来自对现实的控诉,对理想的书写,对遥远神秘、恢诡谲怪的远方的吟唱。应该说,这既与现代文明本身逻辑有关,又与我国近代以来饱受西方列强侵凌的历史现实有关。在西方列强侵略下,基本生存都难以为继时,我们会怀疑本民族文化传统,会产生鹜外求新心理,以为美好的东西、美妙的理想都在西方,或在远方,或在未来。这样一方面既能唤起人民的斗志和干劲,另一方面又能遮掩眼前的屈辱处境。我们缺乏面对当前现实世界基本的自信心,失去了安稳打量世界的悠然心态,而这对于诗歌艺术而言是致命的。
要重建中国当代诗歌精神,必须重新关照中国古典诗人的创作姿态。海子对西方诗人尤其西方现代诗人情有独钟,但对东方诗人,除了对最终自沉清流的屈原外,大都不感兴趣。他曾说:“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苍白孱弱,自以为是。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这是最令我难以忍受的。比如说,陶渊明和梭罗同时归隐山水,但陶重趣味,梭罗却要对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极大的珍惜和关注。这就是我的诗歌的理想,应抛弃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本身。这是中国诗歌的自新之路。”[1]诗歌要直接关注生命本身,泛泛说来,无疑正确,但问题没有这么简单。其实,诗歌是无法直接关注生命的,因为生命并不是某种放置在某处的东西等着诗人去关注,生命是在耕作休憩、男欢女爱、血缘亲情、节日狂欢、功名成就、怀远送别、死生契阔、命途多舛中表现出来的。就像太阳,太阳是生命之源,人无疑应该关注太阳,但人若直视太阳过久,就会丧失视觉。太阳不能直接关注,但可以从大地上欣欣向荣、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动上去关注太阳,可以从雨后草原彩虹的绚丽色彩上去关注太阳,可以从把阳光转变为生命营养的甘甜水果中去关注太阳。再如神,人自然应该关注神,但神一无所在而又无所不在,当人不能从每一个生命乃至一块石头、一抔泥土中去发现神,那他就无法发现神。陶渊明等中国古典诗人不是不关注生命,他们只不过不像海子那样直接注视太阳而已,不沉湎于抽象的神之观念而已。
如果说文人趣味就是那种漂浮在人生表面,不对人生作深入探索的倾向,那么文人趣味必须加以反对。无庸置疑,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等中国古典诗人存在着漂浮的文人趣味一面,但他们作为大诗人的功绩主要表现于对现实世界诗意发现中,对山川大地之美的咏唱中,对自身乃至民族的多舛命途的诗意打量中。他们能够安稳地站立于大地上,有打量世界的从容心态,能够深入现实世界而又不被现实世界束缚,而不会像诗人海子那样迷醉于远方的精神乌托邦,迷路狂奔,或者像诗人伊沙那样沉溺于凡尘俗世,乐此不疲。海子说自己在远方最虔诚,陶渊明则说“心远地自偏”,能够把当前的现实世界当作远方来体验,而不是一味欣羡精神地理意义上的远方,那更意味着诗人心灵的充实和自由。真正的诗意是来自凡俗世界而超越凡俗世界的心灵自觉中。在凡俗世界,保证了诗意的内在充实,超越凡俗世界保证了诗意的空灵飘逸。归根到底,诗意是来自心灵不被凡俗世界束缚,是来自心灵能够按照存在的本然样子来体验存在,从而与存在融为一体。因此,从另一个角度看,真正的诗意就是存在本身的自我呈现,是脱离了人的利用和辖制,乃至脱离了语言的分割和包围之后的澄明状态,也就是陶渊明所说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因此,重建中国当代诗歌精神,诗人就必须既告别海子式的精神飞翔,又要告别伊沙式的沉溺世俗。针对海子式诗歌精神,于坚曾说:“伟大的诗歌是呈现,是引领人返回到存在的现场中。伟大的健康的诗歌将引领我们,逃离乌托邦的精神地狱,健康、自由地回到人的‘现场’、‘当下’、‘手边’。”[5]于坚是对的,乌托邦弄不好会导致精神地狱,吞没诗歌。但于坚更应该警惕相反的倾向,那就是以为“现场”、“当下”、“手边”的凡尘俗世就是一切,那样就会沦入另一个极端。在中国当代诗坛上,于坚代表着由凡俗一面渐渐趋近精神的一面,而西川代表着由精神的一面慢慢靠拢凡俗的一面。当达到中心点时,就会超越两者,那样诗意心灵才会绽放如花。当诗人能够在凡俗世界而超越凡俗世界时,那才真正能够达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意境界。浩瀚的大海带来自由、温暖的气息,而满树繁花,吸取着自由、温暖的气息,面向大海,展示着朴素而灿烂、短暂而永恒的生命姿态。
[1]海子.海子诗全编[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8-897.
[2][印度]奥修.沙的智慧[M].林国阳,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6:197.
[3][俄]弗兰克.俄国知识人与精神偶像[M].徐凤林,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60.
[4][德]歌德.歌德的格言和感想集[M].程代熙,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91.
[5]于坚.于坚集:第5卷 [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 2004:24.
(责任编辑:李登叶)
The Deadly Crisis of the Spiritual Utopia——H aizi’s Poems and the Reconstruction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Poetic Spirit
WAN G Shu-dong
(College of Humanities,Harbin Teachers University,Harbin 150080,Heilongjiang,China)
Haizi has become the most distinctive poet in modern China.His poem Facing the Ocean,Flowers Blooming in the Warm Spring is very influencial,but its inner spirit is divisive,which is related to his infatuation with spiritual Utopia and the modern thinking mode.In order to reconstruct Chinese contemporary poetic spirit, we should transcend the deadly crisis of the spiritual Utopia and the lure of indulging in the earthly world.
Haizi;spiritual Utopia;poetic spirit
book=2010,ebook=153
I206.7
A
1671-0304(2010)04-0061-05
2010-04-28
哈尔滨师范大学2009年人文社会科学预研项目资助(hsdyy2009-01)。
汪树东(1974-),男,江西上饶人,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