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锋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公共课教学部 山东济南 250014)
简论《金瓶梅》的讽刺手法
李军锋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公共课教学部 山东济南 250014)
《金瓶梅》是我国古典长篇小说讽刺艺术中的一朵奇葩,作者通过西门庆家史的描写,反映了整个明代社会的黑暗现实。讽刺手法的大量运用是《金瓶梅》艺术成就的重要方面。作者善于运用对比的艺术手法,使用夸张以及选择富有特征性的细节来刻画人物性格,揭示人物的虚伪本质,以达到讽刺效果。
金瓶梅;讽刺;手法
讽刺作为喜剧的表现形态之一,区别于轻松欢快的幽默、滑稽,在于它所关心的事情并非社会的光明面,而是丑陋、荒谬等黑暗面,在于它对对象的尖锐深刻的批判和揭露。《金瓶梅》作为我国第一部以市井社会生活为题材的长篇白话世情小说,同时也是一部具有讽刺特征的作品。作者笑笑生饱蘸着深恶痛绝的笔墨,在作品中对明代社会的人情世态、诸色人物,进行了无情的嘲讽,沉痛之情使作品的讽刺艺术达到了比较完美的地步。下面,本文将从三个方面对《金瓶梅》的讽刺手法进行论述。
讽刺作为喜剧的一种形式,它的任务是当对象竭力“用贪求有内容和实际意义的外表来掩饰内在的空虚和微不足道”[1](P34)时,撕破它伪善的外表,揭露其荒谬、丑恶的本质。在讽刺作品中使用对比的方式可以铸造讽刺对象自身的矛盾,突出它本质和现象、内容和形式之间的不协调,于是其丑陋的一面会不言自表,不攻自破。在《金瓶梅》中,作者运用了许多对比手法,如前后对比,言行对比,是非对比,庄谐对比等来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征。小说中作者往往运用欲擒故纵的手法,让人物按照自己的惯性逻辑进行表演,然后迅速拆穿其假象,露出丑恶的真实来;或者将两种完全相反的场面、气氛、清理并列在一起,造成深刻的矛盾;或者以诙谐滑稽的语言,使表现对象完全违背现实生活的逻辑,从而形成讽刺。如第三十三回写好吹牛的伙计韩道国向别人吹嘘与西门庆的交情:
二兄不知:线铺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今他府上大小买卖,出入赀本,哪些儿不是学生算账!言听计从,祸福共知,通没我一时儿也成不得。大官人每日衙门中来家摆饭,常请去陪侍,没我便吃不下饭去……彼此通家,再无忌惮。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学生先一个行止端正,立心不苟,与财主兴利除害,拯溺救焚。凡百财上分明,取之有道……不是我自己夸奖,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儿。
按照他的说法,他与西门庆的交情非同一般,似乎就连应伯爵也难以与他相比。谁知话音刚落,他就从虚无缥缈的想象中跌回屈辱的现实中来——原来有人捎信说,他的老婆与小叔子通奸,被人双双绑到衙门里去了。他只好连忙去找应伯爵,跪在地上百般求告,托他向西门庆求情到衙门中疏通一下,免得出丑。大而无当的吹嘘在一瞬间就变成了谎言,情势的转折突变得几乎令人难以察觉。其实韩道国作为一位地位卑微的伙计,根本没有资格和能力与西门庆建立“通家”关系。但他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却毫不知耻地向别人炫耀虚构出来的“交情”,结果当场出丑。作者显然鄙视他的虚荣心。《儒林外史》写严贡生向别人吹嘘自己如何廉洁,却有家中小厮来报告关邻居家的猪被发现了的情节,显然借鉴了《金瓶梅》的这一手法。
再如庄谐的对比。第六十九回和第七十八回写西门庆通奸林太太,有十分露骨的性交场面描写,对西门庆这个嫖娼老手和专好“干这营生”的林太太来说,本来并不值得奇怪。可笑的是,作者偏偏把他们的奸情放在“节义堂”里进行。作者通过西门庆的眼睛写“迎门漆上‘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正是在这令人肃然起敬的“节义堂”里,演出了一场淫秽不堪的丑剧。这里至少有两种强烈的对比:西门庆、林太太的淫行与“节义堂”环境的对比;王招宣府前世“报国勋功”与现世林太太偷汉、王二官宿娼的对比。无论是哪一种的对比都足以深刻揭示封建阶级堂皇外衣下掩盖的腐朽、丑恶的本质。女主人公林太太本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施的菩萨”,却表白自己“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明知西门庆也是个色中饿鬼,却初次见面就勾搭成奸;不但如此,竟还要其子认为义父,要在他指教下“为个好人”。表里相歧是何其深刻!正是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中,人物的卑劣灵魂被刻画得入木三分。
在大部分的对比讽刺中,作者笑笑生始终保持冷静、客观的态度,并不对讽刺对象加以主观评判。他只是真实地描绘出两幅情趣迥异的画面,让它们在对比、碰撞中闪耀出讽刺艺术的喜剧色彩。如第三十四回,西门庆和应伯爵谈论衙门公事:
伯爵道:“……哥,你自从到任以来,也和他问了几桩事儿?”西门庆道:“大小也问了几件公事。别的到也罢了,只吃了他贪滥蹋婪,有事不论青红皂白,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成甚么道理!我便再三扭着不肯,‘你我虽是个武职官儿,掌着这刑条,还放些体面才好。’”
此话出自西门庆之口,实在是出人意料。乍一听,似乎他是个清廉刚正的好官,但仔细想想,他从一个地方豪坤、普通商人爬到理刑官的高位,到底干了多少罪恶的勾当呢?他受贿行贿,贪赃枉法,坑害无辜,草菅人命,与清官相比,相差何啻千里。这样一个恶棍居然说出一通冠冕堂皇的议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作者正是用这堂皇之言,与其龌龊之行相对比,揭露出西门庆恶鬼充圣人的虚伪本质。再如第四十九回写蔡御史在西门庆家酒足饭饱之后,西门庆叫了两个妓女陪睡。蔡御史一边假惺惺地说“恐使不得”,一边却“月下与二妓携手,不啻恍若刘阮之入天台”。风雅的言辞,掩饰着一颗淫荡而虚伪的内心。两幅如此矛盾的画面放在一起,实在滑稽!像这种冷静客观的对比描写,在《金瓶梅》中比比皆是。这里虽然没有作者的主观判断,但作者的创作意图却十分明确,而且比作者的口吻进行夸张描写更具有讽刺效果。鲁迅先生赞赏《儒林外史》“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2](P233)《金瓶梅》的某些情节也可与之媲美。
夸张,“即抓住对象的某些特征,借助想象加以夸大和强调,从而使描写对象更为鲜明、突出”。[3][P15]鲁迅说:“一个作者,用了精炼的,或者简直有些夸张的笔墨——但自然也必须是艺术地——写出或一群或一面的真实来,这被写的一群人,就称这作品为‘讽刺’。”[4][P328]所以,夸张是讽刺作品常用的方法。过度的夸张常常能像一幅幽默的漫画,造成滑稽可笑的喜剧效果。但一般说来,它没有对比的讽刺深刻有力,但也能显示人物的性格特征。如第十二回写应伯爵等人在李桂姐院中吃饭的情形:
又宰了一只鸡,自家又陪些小菜儿,安排停当。大盘小碗拿上来,众人坐下,说了一声动箸吃时,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蚋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打出。这个抢风膀臂,如经年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三筷子,成岁不筵与席。一个汗流满面,却似与鸡骨秃有冤仇;一个油抹唇边,把猪毛皮连唾咽。吃片时,杯盘狼藉;啖顷刻,箸子纵横。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净盘将军。
作者用工整的骈体文淋漓尽致地描绘了这群“帮嫖贴食”的食客颇为不雅的吃相,确实别有情趣,足以引起读者会心的微笑。这种多度夸张漫画式的形象描绘,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作为帮闲阶级的可怜可悲,达到了讽刺的艺术效果。另外,《金瓶梅》中不少传神的人物描写也带有夸张色彩。有时笑笑生简直是用类乎漫画的写意笔法去挥写人物的精神面貌,从而产生强烈的讽刺效果。第五十三回中西门庆与钱痰火拜神的情景,便仿佛一幅杰出的讽刺漫画:钱疾火通陈起头,就念起入忏科文,遂念起“志心朝礼”来,看他口边涎唾卷进卷出,一个头得上得下,好似峨头虫一般,笑得那些妇人做了一堆。西门庆哪里赶得他拜来,那钱疲火拜一拜,是一个神君,西门庆拜一拜,他又拜过几个神君了。于是也顾不得他,只管乱拜,那些妇人笑得了不得。钱痰火是个痰火很重的蹩脚道士,其形态动作本身就滑稽十足且令人恶心,而西门庆却甘受愚弄,步趋之际动作又极不和谐,因此更显得荒唐可笑。唯其笔势奔放,情溢辞外,才将本是市井恶棍的西门那鄙陋无知的内在本质,表现得如此鲜明生动。其他如无赖儿白来创穿戴的寒枪奇特、老头玉替儿装束的俗不可耐、佛堂上众和尚乍见潘金莲时的“七颠八倒”、酒席间应伯爵“如线儿提的一般”起坐不停等等,无不洋溢着夸张的情味与诙谐的语气,由此产生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还有些夸张表面上是针对场景描写,实际上机锋所向却在于人物形象。如西门庆在太师府所看到的情景,但见:
堂开绿野,仿佛云霄,阁起凌烟,依稀星斗。门前宽绰堪旋马,阀阅兔峨好竖旅。锦绣丛中,风送到画眉声巧;金银堆里,日映出琪树花香。拚搜香,截成梁栋;醒酒石,满砌阶除。左右玉屏风,一个个夷光红拂;满堂罗宝玩,一件件周鼎商弃。明羌羌悬挂着明珠十二,黑夜里何用灯油;貌堂堂招致得珠履三千,弹短侠尽皆名士……
这里,作者绘声绘色地表现出蔡京府那种奢靡豪华的气象。与其说这是太师官邸,倒不如说更像珠宝商场内辟秦楼谢馆。笑笑生用这种夸张而多讽的笔墨,充分烘染出生活现象的本质。从侧面映托出朝于斯、夕于斯的主人的精神面貌,从而达到了讽刺的目的。
在作品中,有些市民生活含有乖谬因素的细微末节常常被读者所忽略,但经作者“特别一提”,其可鄙可笑及不合理的实质便昭然若揭,并由此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小说中许多人物的独特性格都是伴随着生活细节而呈现给读者的。第十二回写应伯爵等人请客的场面就十分细致而富有特色。作为食客,应伯爵等怎么会慷慨地解囊请客呢?原来李桂姐当众讥讽应伯爵等“从来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于是激起众食客的“豪举”。应伯爵率先“向头上拔下一根闹银耳斡儿来,重一钱”,然后有“谢希大一对镀金纲巾圈,秤了秤,只九分半,祝日念袖中掏出一方旧汗巾儿,算二百文长钱,孙寡嘴腰间解下一条白布男裙,当两壶半坛酒,常时节无以为敬,问西门庆借了一钱成色银子,都递与桂卿置办东道,请西门庆和佳姐”。区区微物或借来的零钱与他们发狠做东道的口气形成鲜明的对比,更好笑的还有宴席结束后的情景:临出门来,孙寡嘴把李家明问内供养的镀金铜佛塞在裤腰里,应伯爵推斗(逗)桂妞亲嘴把头上金啄针儿戏了,谢希大把西门庆川扇儿藏了,祝日念走到桂帅房里照脸,溜了他一面水银镜子,常时节借的西门庆一钱八成银子,竟是写在裸帐上了。
作者笑笑生通过这些细节,生动形象地讽刺了这些好占便宜、铿吝寒碜而又要打肿脸充胖子的市井小人的卑琐人格。王婆唯利是图,无油不揩的性格特征也每每见于一些典型细节中。在“王婆打酒遇大雨”这段文字中:
且说婆子提个篮子,拿着一条十八两秤到街上打酒买肉。那时正值五月初旬天气,大两时行。只见红日当天,忽一块湿云处,大雨倾盆相似……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买了一篮鱼肉鸡鹤莱蔬果品之类,在街上遇见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枪下,用手巾裹着头,把衣服都淋湿了。等了一歇,那雨脚慢了些,大步云飞来家,进入门来,把酒肉放在厨房下。走进房来,看见妇人和西门庆饮酒,笑喀喀道:“大官人和大娘子好饮酒!你看把婆子身上衣服都琳湿了,到明日就教大官人赔我。”西门庆道:“你看老婆子,就是个核精。”婆子道:“我不是核精,大官人少不得赔我一匹大海青。”
自家带秤购货以求等价交换,这在商品经济急剧发展的社会条件下原不足为怪,问题在于王婆用的是一杆特制的“十八两秤”,买一斤可占二两便宜。还令人发笑的是衣服淋湿了竟要讹人一匹大海青。这两个细节相映成趣,活画出王婆刁钻贪财、歪搅蛮缠的市侩兼媒婆的本色。
《金瓶梅》中的讽刺性细节尽管给人以细致精微之感,但文笔却大都简洁凝炼而无拖泥带水之弊。不少场合,细节描写仅寥寥数笔,便使病态人物无以遁形。如西门庆的书童男扮女装向众人劝酒时,应伯爵也斟酒要他吃,他先是说“小的不敢吃,不会吃”,接着“只顾把眼看西门庆”,得恩准后才“慢慢低垂粉头,呷了一口”。真是要言不烦!在此,一个缺乏独立人格、安于卖乖作态的“男妾”顿时呼之欲出。再如韩道国出场的细节也写得惟妙惟肖。一大清早他便“穿着一套儿轻纱软绢衣服,新盔的一顶帽儿,细纲金圈,玄色缎子履鞋,清水绒袜儿,摇着扇儿,在街上阔行大步,摇摆走着,但遇着人,或坐或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正当他“坐在凳上,把脸儿扬着,手中摇着扇儿”向人吹嘘如何深得西门庆赏识时,忽来人说出王六儿与韩二被捉奸的消息,他听了“口中只顺嘴,下边顿足”,话没说完便“慌忙而去”。当他去妓院找应伯爵出主意时,“伯爵吃的脸红红的,帽檐上插着剔牙杖儿”。作者通过这些细节描写,深刻的讽刺了这群帮闲食客庸俗鄙陋的丑恶嘴脸。
总之,《金瓶梅》以其讽刺方式的多样性决定了它在讽刺文学中的一席之地,它与《西游记》交相辉映,以讽刺特色并立于明代文坛,对中国讽刺小说的顶峰——《儒林外史》产生了最为直接的影响。
[1]车尔尼雪夫斯基.生活与美学[M].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2]鲁迅.鲁迅全集·中国小说史略[M].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3]王富仁等.文学百科大辞典[M].华龄出版社,1991.
[4]鲁迅.鲁迅全集·什么是“讽刺”?[M].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李军锋(1979-),男,硕士研究生,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公共课教学部教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明清小说研究。
2009-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