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怡
(惠州学院中文系,广东惠州 516007)
韩愈、苏轼惧祸心态与后人评价之异探因
杨子怡
(惠州学院中文系,广东惠州 516007)
韩愈、苏轼二人都有贬处岭海的经历,面对逆境他们都表现出忧谗畏讥、小心谨慎的常人心态。然而学界对他俩在岭海的表现评价则截然不同,对韩愈人们毁誉参半,对苏轼人们则清一色溢美之词。这种不同的评价自然有其不同的原因。
惧祸心态;毁誉不同;评价探因
韩愈和苏轼都有过贬窜岭海的遭遇和常人所具有的惧祸心态。韩愈三下岭海,两次被贬,遭遇坎坷。特别是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年)的潮州之贬,虽不到八个月,却是他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读他此时的诗文,时时感受到作者萌生的“忧惶惭悸,死亡无日”(《潮州刺史谢上表》)的恐惧感。他笔下的潮州风物是那样的恐怖阴森:“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泷吏》)读之令人毛发悚然。他对前途是那样的失望:“孰忍生以戚,吾其寄余龄。”(《过南阳》),在他看来,此生恐怕只能岭海过余生了。正因为如此凄婉,所以人们认为韩愈 “潮州以后诗最哀深”[1]。也正因为这种哀深的格调,落了一个“畏死”之讥。苏轼于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年)贬惠,居惠两年多中,比起韩愈寓潮的表现达观得多,但他的诗文和书信中也常常流露出深深的忧惧之心。对前途他也心如死灰:“以瘴疠之地,魑魅为邻;衰疾交攻,无复首丘之望。”(《到惠州谢表》)思归的凄苦催人泪下:“病眼不眠非守岁,乡音无伴苦思归。”(《书润州道上诗》)更让人惊异的是,“从来性坦率,醉语漏天机”(《次韵定慧饮长老见寄八首并引》)的他居然一反常态,也表现出小心翼翼、忧谗惧祸的恐惧来,反复诫嘱亲友,慎言谨行,甚至发誓要 “扫除积习不吟诗”(《答周循州》)。可见,不管是像韩愈那样心重心苦的人还是像苏轼那样心达心宽的人,在人生的逆境中,都免不了有常人的惧祸心理。可是同样是忧生患命、慎言避祸,人们却对韩愈和苏轼的评价不同,一毁一誉,判若泾渭。个中原因,值得探讨。
性情刚烈如韩愈,潇洒达观如苏轼,都免不了忧谗畏祸之心,这说明了恐惧心理是人的潜意识表现。韩愈早就不讳言自己的忧惧心理,尽管他在元和二年春所作的《释言》中曾一连三次反复表白自己“愈何惧而慎欤”,但那不过是一种面对谗言的百般无奈、自我解嘲而已,诚如曾国藩在其《求阙斋读书录》卷八中所言:“才高被谤,为文自解。”[2]其实他内心是非常小心戒备、谨慎其行的。比如元和六年(811),他在史馆修撰任上所写的《答刘秀才论史书》中就谈到历史上十几位史官因修史得祸的故实:孔子“不遇而死”,左丘明 “纪时事以失明”,司马迁 “刑诛”,班固 “瘐死”,陈寿 “又废”,王隐 “谤退死家”,习凿齿 “无一足”,崔浩、范晔 “赤诛”,魏收 “夭绝”,宋孝王 “诛死”,吴兢 “不闻身贵”。因此,他认为 “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并表示,“仆虽,亦粗知自爱,实不敢率尔为也”,“行且谋引去”。惧怕因言得祸,表示要小心谨慎甚或“引去”。避祸全生本是人类的天性,可以理解。可是,柳宗元却不能把韩愈当作具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来看待,他对韩愈的这种说法深以为憾,最早对韩愈的这种恐惧心理表示了不满:“今学如退之,好议论如退之,慷慨自谓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犹所云若是,则唐之史述其卒无可托乎?……甚可痛哉!……果卒以为恐惧不敢,则一日可引去,又何以云 ‘行且谋’也?”[3]柳宗元的对韩愈忧谗畏祸不可理解,是因为他把韩愈看成议论风发、慷慨正直之人,在他看来,像韩愈这样的圣人、全人,压根儿就不应该有惧祸之心。
当然,柳宗元对韩愈的评价并非厚诬他。从韩愈潮州处穷的表现看,其恐惧忧患之心和罪臣意识表现尤著。在他心里,潮州是一个难以生存的地方,生还恐怕无望。他在穆宗长庆元年(821)所写的《黄陵碑》中云:“元和十四年春,余以言事得罪,黜为潮州刺史。其地于汉为南海之揭阳,历毒所聚,惧不得脱死,过庙而祷之。”从这段文字可见,他虽离开了潮州,但仍心有余悸。正因潮州恶劣的生存条件,在此期间他的诗文常表现出一种凄苦之情。如《题临泷寺》就是这样的作品:“不觉离家已五千,仍将衰病入泷船。潮阳未到吾能说,海气昏昏水拍天。”作者的忧惧之情尽溢于字里行间。同时,一种负罪感时时流露于诗文中。这在他的《潮州刺史谢上表》一文中表露无遗:“臣负罪婴衅,自拘海岛,戚戚嗟嗟,日与死迫。”希望皇上见怜:“伏维皇帝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怜之。”一种负罪意识和忧惧情怀油然而生。也正因如此,他遭到后人纷纷诟病。
一向达观自许的苏轼,其在贬居惠州所表现出的小心谨慎、忧谗畏祸,其实不下韩愈,与他平时的表现甚至判若两人。他在惠州出于为民的本心为百姓办成几桩好事,但却不愿声张,在他与程正辅及其他的一些友朋书信中,反复告诫对方勿示于人。如绍圣二年他向程正辅建言献策解决了广南东路农民丰收后纳粮难的问题,本是光明正大的好事,但他却在《与正辅书》四十七中嘱咐程正辅说:“切望兄留意,仍密之,勿令人知自弟出也,千万!千万!”为人处事十分低调。又如其好友潮州高士吴子野之子吴芘仲秀才来信称扬了他几句,本是人之常情,他却告诫对方勿为“粉饰”,以免致祸:“然仆方杜门念咎,不愿相知过有粉饰,以重其罪。” (《与吴芘仲秀才》)绍圣四年四月十五日,他在惠州写给长子迈的信中反复告诫他慎言语、节饮食、成庸人。他说:“使人谓汝庸人,实无所能,闻于吾者,乃吾之望也。”(《苏东坡全集》卷六十)希望儿子成为庸人,因为庸人可以避祸。他居惠以前也写过表达同样内心的一首《洗儿》诗:“人皆有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但两者毕竟有差异,如果说,该诗尚有一种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愤悱哀怨和玩世不恭之情的话;那么,居惠时的他希望儿子成为庸人,却是源于人生刼难之后的一种痛入骨髓的内心真情,是一种自我保护,表现了作者深深的忧讥畏谗的恐惧感。惧祸之心,竟出于东坡,简直令人不可置信。然而,无可讳言,苏轼寓惠的惧祸之心却是千真万确的,这也真实地展现了东坡的另一幅面孔,展现了一个常人的正常情感。
因此韩愈的罪臣意识也好,苏轼的小心戒惧也罢,都是人的极正常的心理,无关人的品格。正如苏轼《与赵晦之四首》之三所说的:“处患难不戚戚,只是愚人无心肝尔,与鹿豕木石何异!”忧生患命、畏死恋生、忧思焦虑是人类的一种心理现象,正如美国著名心理学家 E.弗洛姆所说的:“焦虑的现象之一是害怕死亡;并不是对人类必然经历到预期死亡所存在的普通畏惧,而是随时可能殒命的恐怖。……死亡是一个深刻的痛苦,未曾好好生活便死去的悲惨事实,尤其无法忍受;与无法不畏惧死亡有连带关系的,是畏惧年迈。”[4]畏惧死亡、畏惧年迈是古代文人常有的心态,叹老嗟卑,忧惧死亡是古代文学作品的一个常见主题。如此,韩愈的“忧惶惭悸,死亡无日”(《潮州刺史谢上表》)的巨大恐惧和苏轼的“魑魅为邻,衰疾交攻,无复首丘之望” (《到惠州谢表》)的深深忧惧就可以理解了。
但是人们往往并不从这个方面去理解,往往把人生逆境中的忧惶恐惧与某人的品格相联系,只是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要求和评价而已。韩愈的罪臣意识、恐惧心态与苏轼的小心戒惧的畏祸心理,性质是相同的,但在后代学界中却产生了不同的反响。对韩愈,人们毁誉参半,毁之者谓为求哀君父,无异庸人之状。如宋欧阳修《与尹师鲁第一书》就曾批评韩愈说:“又常与安道言,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慼慼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5]宋之黄震《黄氏日钞》甚至讥其“汲汲乎苟全性命,良可悲矣”[6]。宋张舜民《史说》也云:“韩退之潮阳之行,齿发衰矣,不若少时之志壮也,故以封禅之说迎宪宗。……既而怵于死生,顾于妻孥,罕不回心低首,求免一时之难者,退之是也。退之非求富贵者也,畏死尔。”[7]“苟全性命”、“畏死”在人们眼中当然属于人品问题。誉之者,谓其恐惧忧患是修省所需,恋主恋阙是爱君所致,如清人储欣所言,“人臣依恋阙廷,自是爱君,非徒为禄位计也”[8]。这当然是爱慕他的人为其辩解。可见,人们对韩愈处穷表现是有分歧的。
而苏轼的小心戒惧,人们并无异议,更多的是同情。如袁中道在《次苏子瞻先后事》说:“子瞻好友朋,耽赏适。自遭窜逐,快然独处,赏主乐事,凄然行尽,仅有朝云相依,又死颠沛流离之中。遭此毒苦,虽死生之理久已照破,而情惨意伤,不胜凄恻。”[9]认为苏轼虽然 “照破”死生之理,但仍不免常人之“情惨意伤、不胜凄恻”之情,而这种凄恻之情,产生在“仅有朝云相依,又死颠沛流离之中”的逆境中,是合情合理的。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曾把苏轼与韩愈作了对比,他先引苏辙语赞扬苏轼晚年的处穷是“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平生无所嗜好,以图史为园囿,文章为鼓吹,至是亦皆罢去。犹独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然后,他批评韩愈虽然 “正色立朝,抗疏谏佛骨,疑若杀身成仁者”,但 “一经窜谪,则忧愁无聊,概见于诗词”。因此他比较之后认为“东坡所养,过退之远矣”。[10]在他的眼中,苏轼处穷的修养是韩愈无法相比的。
同样的忧谗畏讥、小心谨慎表现,为什么人们有不同的看法,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仔细考察,笔者认为,有如下几个原因。
第一、韩愈素以卫道者自居,人们自然把他当作一个守道必坚的卫道者来要求。而在人们的心目中苏轼则以一个文士的形象出现,对一个普通的文士,人们自然要求就不一样。众所周知,韩愈之所以辟佛,就是因为他看到了佛对儒家之道地位的动摇,对唐帝国政治、经济造成的危害,他在《原道》中说:“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扬,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孔子儒家之道在他看来自汉而降至有唐一代莫能传,因此他要以恢复建立儒家道统为己任。在他的一些诗文里经常表现出矢志护道的决心,如在《赴江陵途中寄赠三学士》一诗里说明自己平生之学是周孔之学:“平生企仁义,所学皆周孔。”在《上兵部李侍郞书》中表示要 “教道”:“谨献旧文一卷,扶持教道,有所明白。”在《争臣论》里坚定地表示:“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在《与孟尚书书》里还谈到为护道虽死无憾的决心:“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傍,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韩愈为卫道以致于 “焦心苦思,东奔西走,食不待饱,而衣不务华,至于终身而后已”[11]的执着精神和其所建立的道统,都得到了后人的认可。皮日休赞扬韩愈“身行其(孔子)道,口传其文,吾唐以来一人而已”[12]。苏轼在《韩文公庙碑》中也认为韩愈是“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
如此一个卫道圣人,自然人们对其“措心立行”有很高的期望值和心理预期。其德行、其品行应该是超乎常人的。只有道德真,其言才真;只有“居仁由义”,其言才 “蔼如”。正如人们所说的:“贯道之文,必审作者之德,居仁由义,其言蔼如,乃曰真古,神必真古,斯为上也。”[13]正由于这种过高的期望值和心理预期,使人们以超人、圣人的标准来衡量韩愈。因此,韩愈的抗颜疏佛骨,深入虎穴抚镇州,得到了人们的认同:“匡君之心,一饭不忘;救时之念,一刻不懈;惟是疾恶太严,进不获用,而爱才若渴,退不独善,尝谓直接孔、孟薪传,信不诬也。”[14]而对于韩愈的潮州处穷忧戚怨嗟之词,人们则大失所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不是孔孟以来的儒家之道么!你韩愈不是口口声声以卫道自居么!怎么一到潮州就表现出如此庸人之状来了呢?所以在道学家的眼中,韩愈 “措心立行或多戾乎矩度,不能造颜、孟氏之域,为贤者指笑”[15]。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卫道者,或者说是一个守道不坚者。正因为人们用很高的道德潜规范来要求韩愈,从道德窥视孔里来审视韩愈,自然就容不得他“庸人”的表现,杀身成仁才是他唯一的价值取向。
苏轼虽然也承继儒学之道,但他的道是驳杂的,他把儒家、道家、佛家的思想融为一体,因此,在朱子眼里苏轼之道是邪学,何谈护道、承道者。朱熹《晦庵集》中有两篇《答汪尚书书》,是他与汪应辰讨论苏学邪正之辨的。在这些书信中他攻击苏轼杂以佛学,批驳其邪谬。他认为苏轼之学“害天理、乱人心、妨道术、败风教,亦岂尽出王氏之下也哉?”他把苏轼与王荆公相比,甚至认为比荆公之害更甚。他在《朱熹语类》卷 130中说:“二公(王安石、苏轼)之学皆不正。……东坡初年若得用,未必其患不甚于荆公。”可见,在人们心目中,苏轼不是一个纯儒,更谈不上卫道者,苏轼自己也从来没像韩愈那样以卫道者自居。在人们心目中,苏轼顶多是以一个多才多艺、具有杂学思想面孔而出现的风流文士。对这样一个风流文士,在逆境中表现出一个常人忧谗畏讥、小心戒慎的心态,自然不会引起人们的在意。树大招风,道高招忌。韩愈因以护道自居,并且,其时时表现出的护道者舍我其谁的自信自负,使人们时时关注他的前后言行,观察其“居仁由义”的道德行为,人们自然会以严苛的卫道圣人的标准去规范他、要求他。因此,常人的七情六欲是不能在韩愈身上发生的,谁叫你是护道之圣人呢!而这种七情六欲却不幸地在韩愈身上不由自主地发生了,因此,他的遭到非议和诟病也在所难免。相反,作为风流才士的苏轼则可合情合理地免于人们的责难。
第二、韩、苏处穷引起人们不同看法的是韩愈的罪臣意识与苏轼的小心戒惧毕竟有不同的内涵。笔者曾论述过,韩愈贬潮所产生的罪臣意识中更多的是一种忠而被谤,信而见疑的委屈感,虽然他对上疏宪宗谏迎佛骨原则问题并不后悔,但他对自己的狂戆失礼还是有所反省的。而苏轼之小心戒慎是出于一种对仕宦生涯的总结。自乌台诗案以来他总是以诗得祸,小人们总是在其诗文中找攻击他的借口,因此他在惠州那样嘱咐亲友们不要张狂,甚至要戒诗,就可以理解了。但苏轼并没有后悔,连韩愈那样婉转的反省意识都没有。我们只要比较两人所写的谢罪表就可以看出两人的心态之不同。韩愈的《潮州刺史谢上表》可以说是作者苦心经营的。在该表中他一方面要为自己辩护,但另一方面必须有一种罪臣意识;一方面他要坚持原则,不承认谏佛有错,但另一方面又要反省一些做法有乖君臣之礼;一方面他要陈述自己穷处蛮瘴九死一生的逆境,以引起皇上同情,另一方面他又表达自己有所作为,以报答皇上。这一切,都被“狡狯”的韩愈圆满地解决了。他款款陈情,娓娓道来,既有获罪以来“诚惶诚恐,顿首顿首”的惶惶心态,也有对皇上“既免刑诛,又获禄食”的真心感谢;既有“戚戚嗟嗟,日与死迫”的哀诉,也有 “瞻望宸极”、“感恩恋阙”的恋主图报的 “恳迫”;明明是虚应故事,以表逐臣礼节的谢表,他居然那样认真,煞有介事地真心地劝起宪宗皇帝东封泰山来。这一切叫人们没有理由不怀疑他的“谀君”、“畏死”的动机。他态度是如此的认真,其言辞是如此的恳切,以致于一些研究者批评他“被贬以后,就放弃了自己的主张,表现出一副悔罪乞宥的可怜相”[16]。特别是其劝皇帝封禅更是受到后人的诟病。而苏轼的《到惠州谢上表》则是另一番姿态,他写得很简短,首先述其 “落两职,追一官”、知英州、责授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的经历。然后写自己虽然“迹其狂妄,久合诛夷”,但能“尚荷宽恩,止投荒服”,因此他感谢皇上像历史上的商汤王一样,能“网开其三面”。最后写自己 “洗心自新,没齿无怨”,虽然处瘴疫之地,“无复首丘之望”,但 “精诚未泯”,尚存 “结草之心”。通读全文,我们发现,苏轼完全没有韩愈的那种认真和诚恳,也没有韩愈的那种反反复复,款款陈情的言辞,完全是一副装模作样的出于礼节性的虚应故事。虽然文中也不乏 “老死无日”、“魑魅为邻”、“衰疾交攻”字眼,但绝无乞怜之意;虽然文中也有“洗心自新”云云,但绝无后悔之心;虽然也有“觳觫之牛,得逭刀匕”的话,但并非有如此恐惧之状,不过说明自己能侥幸逃脱于刀俎而已。所谓“觳觫”云云,也不过显示出苏轼好用典用事的文人积习而已。文中虽也有“汤网开其三面,舜干舞于两阶”,但并非颂圣语,不过是一番客套话。总之,纵观苏轼谢表,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作为一介逐臣例行公事性的表达而已,与韩愈的苦心经营、刻意申述是截然不同的。这种不同,自然也表现出两人尽管在处穷中都表现出诚惶忧戚、小心谨慎之心,但内容毕竟有异。
第三、苏轼除了忧谗畏讥之外,尚有一种达观处世的生活态度,而这种态度正是韩愈所没有的。如前所述,苏轼在居惠期间尽管在勇于为义的同时,非常小心谨慎,害怕及祸,也害怕祸及别人,但这不是苏轼处世态度的全部,而是表现出了一种寂灭万想,物我两忘,不以死生为虑,不以得失为念的潇洒处世的生活情绪。这种情绪在他寓惠诗文中经常表露出来,如:“此乐真不朽,明年我归耘。”(《丙子重九》其二)“今年复东徙,旧馆聊一憩。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迁居并引》)。他认为仙居惠州非常快乐,并准备作归老惠州的打算。在《记游松风亭》一文中,他甚至把居住惠州当作脱钩之鱼,他说:“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心若脱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两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这是何等的大彻大悟,这种不计生死,忘怀荣辱的顿悟,在韩愈的贬居潮州期间,是绝对找不到的。读韩愈寓潮诗文,我们强烈地感受到的是他孤臣被弃的悲愤:“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也感受到他万里投荒的惶恐:“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泷吏》)。像苏轼那种“幽人正独乐,不知行路难”(《次韵子由所居六咏》之一)的旷达胸襟,是绝对没有的。明代瞿佑《归田诗话》卷上曾把韩愈、苏轼的遭贬心态作了一个精当的对比,他说:
韩文公上《佛骨表》,宪宗怒,远谪,行次蓝关示侄孙湘,(诗略)又题《临泷寺》。 (诗略)读之令人凄然伤感。东坡则放旷不羁。出狱和韵,即云:“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笔已如神。”方以诗得罪,而所言如此。又云:“却笑睢阳老从事,为予投檄向江西。”不以为悲而以为笑,何也?至惠州云:“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渡海》云:“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方负罪戾,而傲世自得如此。虽曰取快一时,而中含戏侮,不可以为法也。[17]
虽然他不满苏轼 “中含戏侮”的 “取快一时”的态度,认为 “不可以为法”,但却客观地指出两人对待处逆境的不同态度。苏轼的这种“傲世”态度正是有别于韩愈处世之所在。
两人的这种不同的对待生活态度,自有其不同的思想基础。韩愈执着于儒,所以对待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念念在兹,忠而被谤,他满身委屈,身处蛮荒,他仍恋主恋阙,这一切都表明了他对生活的执着精神。而苏轼则不一样,他出于儒而不执于儒,能用佛老作为补充,以儒治世,以佛治心,以禅治身。正因如此,所以他始终保持着旷达、通脱、随缘自适、超然自得的心态:“葺茅竹而居之,日啖薯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追和陶渊明诗引》)“老人与过子相对,两苦行僧耳,然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与元老孙》四首)。
谢肇淛曾把苏轼与韩愈、欧阳修进行比较时说:“人之才气须及时用之,过时不用则衰矣。如苏长公少时多少聪明,文章议论纵横飞动,意不可一世,屡经摧折,贬窜下狱,流离困苦,至不能自保其身。故其暮年议论,慈悲可怜,如竹虱鸡卵,亦称佛子;食数蛤蟹,即便忏悔。向来勃勃英气消磨安在?须知人要脚跟牢践实地,则生死之念不入其胸中。此公学力地位视韩、欧二公尚不无少逊耶?盖韩欧入门从吾儒来,而苏入门从诸子百家来也。”[18]认为苏轼晚年才气不及早年,且少逊韩、欧二人,“暮年议论”多 “慈悲可怜”,其原因就在于他的 “杂”,在于其思想学问从 “诸子百家”中来,不像韩、欧二人从儒门中来。也正因为苏轼的思想基础不同,所以人们对他的“慈悲可怜”并不介怀。他居惠时虽也经常表现出忧谗畏讥的恐惧和谨慎来,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像对待韩愈那样的非议,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一个纯儒嘛!何必纠缠于此呢!何必与他计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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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胡时先.《昌黎“古文”之真义》附识[J].汕头大学学报,1989(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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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任访秋.论韩愈和柳宗元的散文[J].新建设.1957(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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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谢肇淛.五杂俎:卷十五[M]//四川大学中文系唐宋文学研究室.苏轼资料汇编:上编三.北京:中华书局,1994:1062.
Reasons On Han Yu and Su Shi’s Fear of Slander and the Differences of Descendants’Evaluation
YANG Zi-yi
(Chinese Department of Huizhou University,Huizhou,Guangdong516007)
Both Han Yu and Su Shi had an experience of being relegated to Ling-hoi,so in face of adversity,both of them showed the consciousness and fear of slander.However,people have different evaluations towards their experience in Ling-hoi,which turned out to be pure praise for Su Shi,on the contrary to a mix of criticism and praise for Han Yu.The unequal evaluations result from different reasons.
fear of slander;different evaluations;reasons on the evaluation
责任编辑温优华
I206.2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007-6883(2010)05-0008-06
2009-12-07
杨子怡(1955-),男,湖南新邵人,惠州学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