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杰远,李玉玲
(1.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西南大学 西南民族教育与心理研究中心,重庆 北碚 400715;2.广西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那坡县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西南部,东临靖西县,西北与云南省富宁县毗邻,南与越南社会主义民主共和国接壤,聚居着壮、汉、苗、瑶、彝五个民族,全县辖9个乡镇,总人口20多万人。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历史及多民族群的原因,那坡县一直是多种少数民族生息繁衍的场所,呈现出多民族共生共存的局面,展现出独具特色的多民族语言和谐文化。本文以那坡县为例,对那坡县多民族语言文化的共生共存现象和民族语言文化的传承作一探究。
“共生”源于生物学的概念,1879年由德国著名的真菌学奠基人De Bary(1831-1888)首创。共生,英文symbiosis,指不同种类的生物共同生活在一起的现象,即指不同种属生活在一起的状态。在现代生物学著作中,“共生”被认为是一种相互性的活体营养性联系。后来被广泛引入社会科学领域,认为 “共生”是诸多合作者之间的稳定、持久、亲密、平衡的组合关系。“共生”的特征可表现为以下四个方面:[1]
第一,“共生”是复杂的、多层次的又是开放的。“共生”不是一个单一的简单的存在现象,它包括生态系统的共生、社会系统的共生以及生态系统与社会系统之间的和谐共生。第二,“共生”具有最大可能的包容性。构成共生体的基本单元不仅有同质也包括异质,是异质的多样性融合。多元和谐方是美,真正 “共生”是承认异己者的生存权利和存在价值,承认 “异”基础上的 “共生”。第三,“共生”是各种关系之间的良性循环与发展。互利则共生,互损则俱灭。第四,“共生”是弱势力量的天然追求。
本文认为多民族语言的共生是指不同民族、不同区域、不同时代背景下的语言文化之间的多元共存、相互尊重与交流、兼容并包、和谐发展的语言文化形态。语言文化共生突出强调的是多元语言文化的共存理念,并在此基础上发展多元语言文化之间的联结关系,包括不同族群之间的语言文化之间如何相互尊重彼此的语言文化存在的空间和利益,相互尊重多样性语言文化的发展空间;不同语言文化系统之间如何实现平等条件下的相互交流、优势互补、协调发展,形成一种多元语言文化交流与互动的势态。
那坡县人民公园附近的感驼岩遗址首次被发现于20世纪50年代末,揭露面积380平方米,发现墓葬三座,灰坑一个,用火遗迹多处,完整的陶、石、骨、蚌、铁器千余件。风格独特的牙璋、炭化宿等在广西史前考古中还是首次发现,牙璋的发现证明感驼岩遗址与中原地区古代文化有较密切的联系,也为越南北部冯原文化牙璋的来源提供了极为重要的线索,这些说明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居住在这里,从而形成了多种少数民族小规模聚居和大杂居的共生共存格局。
那坡县是以壮族为主的县份,在全县壮、汉、苗、瑶、彝五个民族中,壮族人口占 90%以上。壮族按自称和语言划分有12个族群,分别是布壮、布央、布垌、布农、布税、布嗷、布省、布决、布拥、隆安、左州等。壮族属汉藏语系,壮侗语族,壮傣语支。境内壮语南部方言,德境土语区。其中又分敏、央台、央州、央窝、央龙、央音、央介、央南、农顺、农府、炸州、布依、布税、布嗷、央乌、布省、布决等。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各民族以不同的方式进入那坡县各乡屯,并在此繁衍生息,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多民族语言共生共荣现象。
在那坡县,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语言文化,在全县壮、汉、苗、瑶、彝五个民族中,壮族的语言文化属汉藏语系,苗族讲苗语,瑶族的语言文化主要是瑶语,彝族语言文化讲彝语。但由于婚嫁等原因,各族的语言文化已呈现出相互融通的趋势。
多民族语言的共生也必然是对共生双方或者其中的一方有利,懂得 “趋利避害”。处于共生状态中的多民族语言不仅会改变自身内部的结构,也会表现出其它特征。不同族群之间的语言接触会出现三种后果:(1)在接触中某个群体的语言使用功能逐渐萎缩,最后为另一个群体的语言所替换。(2)相接触的不同群体,其语言在结构上互相渗透、扩散,在相互影响下各自丰富、发展。(3)相接触的不同语言在结构上发生混合或融合,最后由于渗透的深入而产生一种质变的语言。[2]
1.从历史上看,那坡县各民族有他们共同的祖先和相近的语言、血统,使各民族之间具有亲和力
在历史上,广西少数民族基本上属于两大语族,一是百越民族,包括壮、侗、水、仫佬、毛南等族,语言属壮侗语族。他们有相近的语言、习俗和民族性格。而且壮族、仫佬族、毛南族、京族等民族同属广西的土著民族,历史上关系密切。二是苗蛮集团,包括苗、瑶等族。他们的祖先可追溯到五千多年前的蚩尤九黎部落联盟,原生活在黄河中下游一带,后经历了由北向南,自东向西的长时间远距离的迁徙,才到了广西。语言上属于苗瑶语族,他们有相近的民族风俗和民族性格,极易沟通。不同民族语言之间还有相互交错、相通相融之处,如瑶族主要讲瑶语,但部分瑶族讲苗语、讲侗语,与苗族、侗族语言相通。各种语言相互交融,使各民族之间具有亲和力。另外,由于居住地域的相近,也导致壮瑶关系十分密切。这些都为各民族语言的相互影响、相互兼容提供了现实的可能性。
2.那坡县各民族有相似的政治经济地位和生活境遇
生活在边远地区的各族群之间,为了反抗压迫,为了维护民族的生存,他们经常联合起来进行反抗斗争,在斗争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元朝统治的数十年间,苗族人民反抗斗争此起彼伏,起义联合了彝族、瑶族等。明末李自成领导的起义有苗、彝等民族参加。在反抗反动统治的年代,汉族人民同样是被压迫者、被剥削者,因此,少数民族的起义同样联合了汉族人民。少数民族所反对的只是汉族反动统治者、汉族官僚地主,并非整个汉族。宋皇祐四年 (1052年),侬智高领导的反对宋王朝的起义,首先与广州汉族黄师宓、黄玮共同商议。清乾隆六十年 (1795年),苗族石柳邓、吴八月领导的起义,自始至终都有汉族人民参加。太平天国农民起义,是壮、汉、瑶等各族人民共同发动的。正是因为那坡县各民族有共同的境遇和命运,因此,他们的心灵极易沟通,语言文化也极易兼容。
3.宗教信仰方面的原因
在那坡县,大部分民族都信仰多神,崇拜自然,认为万物有灵。日、月、山、川,石头、大树,各种动物,均可成为各民族崇拜的对象。由于各民族的相互影响和交融,不仅少数民族崇拜自然,不少汉族群众也崇拜自然,相信万物有灵。这种共同的信仰也为那坡县各民族语言文化的共生共荣和民族的和睦共处提供了意识形态基础。
人类学家认为文化的变迁是一切文化的永存现象。[3](P216)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任何事物都是在不断地发展变化着。近现代以来,随着 “地域的开放性、经济的发展,交通的发达与便利使得人们与以汉文化为主的社会交流密切,再加上语言环境的退缩以及普通话的普及,媒体的冲击,对民族语言产生一定的影响。”[4](P5)甚至传统的民族语言文化正濒临失传,这对民族语言文化的传承带来了很不利的影响。
作为贫困的多民族聚居区,许多人认为那坡目前主要的工作应是发展经济,至于民族语言文化的保护与传承并不重要。加之受外来文化、现代文化的影响,那坡县少数民族中的年轻一代对民族传统语言文化的看法也正在发生改变。在那坡县百省乡坡伍屯,仍然使用彝语交流的所剩无几,大多数是彝语汉语互用,一些接受汉语教学的小学生甚至拒绝用彝语与家人、邻居交流。
旅游业是影响民族语言文化传承的一个重要因素。旅游业可通过三方面使语言发生变化:[5](1)经济变化:由于旅游发展而产生的就业机会往往被外人所得,当地人不得不用该族群语言以外的语言与外面的人进行交流;(2)示范效应:外面人所显示的物质优越感和他们的言谈举止会使当地人对外界产生兴趣,为了追求同样的社会地位,本族群的人会积极地学习他族语言;(3)直接的社会交往:在旅游地,游客和当地居民在各种情况下进行直接交往,特别是零售商和其它服务行里的当地人,他们只有用外语才能与外面的游客沟通。随着旅游业的发展而带来的同化力量严重地威胁着旅游地语言的纯洁性,本族语言的衰弱就会动摇旅游地稳固的社会模式和文化特征。那坡县吞力屯就是一个典型,自从吞力屯开始开发旅游业以来,本屯的人每天都会接触外来的游客,为不影响与外面游客的语言交流,他们只能抛弃自己本族语言以方便与外来游客的沟通。此种现象严重影响了本屯族群语言文化的内部结构。
媒体语言是指各种媒体对语言文字的使用方法、过程及结果,具有包括报刊语言、广播语言、电视语言和网络语言。[6](P16)媒体已成为广大青少年社会化的重要因素之一。除了家庭、学校之外,青少年接触社会的主要窗口、手段和途径就是媒体。以电视为例,在那坡县各乡屯,电视普及率在95﹪以上,电视成为了新时期青少年了解世界的 “窗口”,为他们展现人生百态,去体验人生的精彩。电视语言对青少年价值观的影响,具体地体现在青少年语言习惯的形成和语言意识的培养方面。[6](P17)作为推广普通话的样本,电视语言在青少年的语言发展中发挥了积极的促进作用,电视播音员、主持人以及标准的普通话,这些无不深深的影响了广大青少年的语言习惯,使他们在学习语言的意识方面就抛弃了本民族的语言。
在那坡县调研访谈的过程中,我们记录了这样的片段:
问:想不想再去打工?
答:想,但是怕不得钱,并且不会说普通话,不能交流。
问:家里有电视吗?
答:有。
问:那你能听懂吗?
答:能,但是不会说。读书才会说普通话。
问:读书对打工有帮助吗?
答:有。
问:有什么帮助?
答:会说普通话,和别人交流。
问:小孩子会说普通话吗?
答:跟老师学的,屯里人之间互相学普通话,出去方便,普通话好。
在访谈中我们也发现,尽管父母会教自己的孩子从小说本民族的语言,但是也不反对孩子学说普通话,在日常生活中也主张孩子说一些普通话。特别是打工的父母,因为父母深知,孩子以后出去要在社会上生存立足,到外面的社会去生活,普通话是必备的交际工具,这也是潮流所趋。正是基于其族群语言使用价值的衰退,保护民族语言文化也更显得尤为重要。国家承认并保护少数民族文化是理所当然的。顺应这种趋势而顽强坚持母语的人,和不做任何抵抗被多数派的语言环境所同化的人同时存在着。比较来看,后者人数为多。实际生活中,很多人生活在羞于讲母语的环境中,如果只讲民族语的话,自己将处于不利的地位。[7](P36)
访谈中,那坡县民族中学瞿老师的话语颇具代表性:学生在校普遍讲普通话,很少讲某族的方言,方言很有必要保存下来,如壮话。壮话有很多种,每种壮话,都有本民族的语言特色,有它的好处,若让普通话代替方言,无形之中,本地的风俗、习惯等方面,肯定会受到影响。如果小孩一出生,就将普通话,本地话不讲了,50年、100年后,普通话就会成为统一用语,各民族原有的语言文化肯定会消失,小孩不学,就消失、灭绝了。像广西这些地方应适当实行双语教学——在家讲方言,使方言保留;在学校讲普通话,使普通话得到发展。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濒危语言问题特别专家组在一份题为 《语言活力与语言濒危》的报告中指出,在世界各地,少数民族语言族群的成员正在加快丢弃本族语的步伐,转而使用另一种语言……[8]有学者认为,虽然这些少数民族语言使用人口不多,集中在山区、边疆、海岛等偏僻地区,往往不被人们所注意,但它们对于解开历史谜团、发展中国的语言学、繁荣民族文化都具有较高的学术研究价值。但是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媒体通讯手段的发达,一些民族语言正在面临消亡的危险。如何保存和抢救濒危语言成为一个重要的社会命题。
[1]史莉洁,李光玉.走向“共生” ——人与自然,人与人的生存哲学[J].华中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1):10-11.
[2]罗美珍.论族群互动中的语言接触 [J].语言研究,2000,(3):2.
[3]黄淑聘,龚佩华.文化人类学理论方法研究[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4]哈经雄,腾星.民族教育学通论[M].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1.
[5]A.马西森.旅游业的社会影响[J].地理科学进展,1993,(3):19.
[6]姚喜双,郭龙生.媒体语言对青少年价值观的影响[J].教育研究,2007,(11):16-17.
[7]21世纪研究会.民族的世界地图 [M].冷茹冰,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4.
[8]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濒危语言问题特别专家组报告.语言活力与语言濒危 [G]//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保护语言与文化多样性文件汇编.范俊军,编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