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争与消解的救赎追寻——鲁迅文学奖获奖小说的苦难叙事

2010-08-15 00:48俞春娟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0年3期
关键词:生活

俞春娟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一、苦难与文学

“我们永远也没有生活着,我们只是在希望着生活;并且既然我们永远都在准备着能够幸福,所以我们永远都不幸福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了。”[1]83帕斯卡尔明显悲观却通透的话语中隐藏着一个显而易见的真理——具有无限精神的生命,生来就是要经历苦难的。苦难,是人类一个永恒的母题,它是人类的一种根本生存处境,无法规避地与人类生命紧密相联。因为“欠缺是全部人的生存的本性”[2]137,人类历史的本源性欠缺,造成了人类生存无法消除的悲苦感。

文学,作为表现人类本质属性的一种方式,一直与人类的日常生活紧密相连;而人类的日常生活构成中,苦难,又是在世者无法逃避的人生体验。因此,苦难与文学有着不解之缘,它是贯穿文学脉络的元叙事。对苦难的描写历来是文学作品一个很重要的主题。但描述苦难并不是为了享受苦难,而是为寻找脱离苦海、灵魂得以憩息的途径。从世界文学发展的历史看,真正伟大的作家都是表现人类与苦难斗争的高手,对苦难的救赎之路进行锲而不舍地探索,也构建了不少超越苦难的典范:加缪在西西弗斯式的虚空中反抗周而复始的惩罚;海明威倚仗着圣地亚哥老人“可以打败,但不可以打倒”的精神支持抗争到底,鲁迅则是明知前途一片黑暗还是犹如“过客”般抗拒虚无,这些都是与苦难斗争的最有力的表达。

如何才能解决自身的苦难?这是一个难解的问题。这不仅和苦难的性质有关,也和外在环境的严酷性、个体的生活态度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由于作家的个性、人生经历不尽相同,因此他们提供的对苦难的救赎之路也不同。但总体而言,在苦难面前,人类面对的是一个二选一的选择题,非抗争便消解。抗争无疑是勇敢的选择,意在揭示苦难的本质,从而指出对抗苦难、超越苦难的方式;但消解并不一定就意味着对苦难妥协,那也是一种在如何超越苦难的精神指向中寻求苦难救赎的途径。同样,在鲁迅文学奖的获奖小说中,对于苦难的救赎之路,也存在着这样两种选择。反抗是人与苦难的激烈对峙,这种对峙使苦难更凸显了它的难以承受之感,使读者更能体会生命的崇高;消解则看似轻巧,无形之中将苦难化入虚无,有时看似了无痕迹,却已在心上划上了深深的烙印。

二、抗 争

面对苦难,真正无动于衷的人是没有的。所以,尽管是不可抵挡的命运之势,人们还是要在苦难中体验生命存在的质感。在描写乡土文学的文坛上,阎连科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他对乡土世界执着的书写,对苦难的极致发挥,对苦难人民的极度关切,是他独特的文本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苦难不是个人的,是集体的、历史的、宿命的。1997年他的《年月日》在《收获》上一经发表,便被《小说选刊》等六家文学杂志同时转载,一度引起文坛的广泛注意,此文甚至被誉为中国版的《老人与海》。那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先爷,像圣地亚哥一样,是一个在重压下仍旧保持优雅风度,在精神上永远不可战胜的老人。“千古旱天那一年,岁月被烤成灰烬,用手一捻,日子便火炭一样粘在手上烧心……”[3]215在全村其余人都逃往山外寻求生存之路时,只有先爷凭借着对土地的无限热爱和对生命的深厚理解,依然留在家乡种植玉米黍,以待来年能够对抗自然灾害。天旱、缺水、无粮、鼠患、狼灾……磨难各式各样、层出不穷,先爷用一种原始的智慧和毅力,最后还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为村人留下了种子。在这里,种子已经不再是一个具体的物象,它是一种象征,是能够给村人活下去勇气的希望之火。《年月日》是作者基于生存经验对人类史前史的一次神采飞扬的想象和对中国远古神话的重新书写。抽离掉先爷的具体经历,我们在他身上同样看到了逐日的夸父、填海的精卫、移山的愚公……,他们身上的共通之处就是中华民族五千年延传至今的不屈不挠与苦难作斗争的优良品质。

在永远不能消除的“差别”中,对于身体的残疾,史铁生的《老屋小记》和东西的《没有语言的生活》是写得最为用力的。《老屋小记》中的“我”如同作者本人,无奈认同苦难,但在精神上却实现了对苦难的反抗超越,在对爱和理想的追求中,在对信仰的思考中,实现了对人类生存境遇的关注、个体生命意义的追寻。而在东西的《没有语言的生活》中,在那个艰难的世界里,三个残疾人被欺负、被作弄、被侮辱、被偷盗,在层层盘剥的苦难压力之下,他们互相依靠,自我咀嚼、自我忍受,但同时对于语言、对于生活意义的渴求却异常强烈。“活着,就是使荒诞活着。使荒诞活着,首先就是正视它。”[4]63加缪可以说是对这个世界的荒诞理解得最绝望、最透彻的一个人,世界本身就是一个荒诞的存在,因此,“人与他生活之间的分离”、“演员与舞台之间的分离”[4]6是永远消弭不了的,可是他还是重新创造了西西弗斯这样一个神话形象,让他在孤独、荒诞、绝望的过程中,在与巨石的较量中,看到了巨石在滚动的过程中散发出的动感的美妙。于是西西弗斯沉醉在这种幸福中,以至于再也感受不到苦难,从而在过程中体验到了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东西也试图这样努力着,因此在绝望中挣扎的三个小人物坚韧地活着,并且还想活得像正常人一样。听得见的瞎子、会说话的聋子、看得见的哑巴,三个人在理论上形成了在身体上自给自足的家庭。面对连续不断的苦难遭遇,将他们的生活推向了极端困苦的境地,他们便以互补的方式交流沟通,以对抗外来暴力的入侵。东西甚至还为这个家庭增添了一个健全的后代,虽然最终的结局是这个世界依旧“没有语言”,但在追寻的过程中,与苦难对抗所凸显的生命质感却是最引人注目的。

历史长河不能阻断,差别不能消除,世俗生活也不易战胜。上世纪90年代以来,历史神话逐渐从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中退场,资本神话兴起,开始主宰人们的生活。苦难叙事也就越来越体现在对物质化的日常生活情景的加倍关注上。在获奖小说中,这样的作品占据着很大一个比例,体现了文学发展的历史走向留下的痕迹。毕飞宇的《哺乳期的女人》、鬼子的《被雨淋湿的河》、魏微的《大老郑的女人》等都是这方面的代表。贴近小人物的描写手法,平实地展现生存的艰难与困惑,生活的重量虽然不是活生生具体可摸之物,但却能够在作家们的描绘中真切地感受得到。《哺乳期的女人》展示的是一个孩子对商业经济侵蚀亲情的苦难体验。这个两度咬惠嫂奶头的旺旺,在全镇人对他不抱以希望的时候,只有惠嫂用母性的细腻觉察到了这个年仅七岁孩子内心的脆弱。在这个以赚钱为主要目的的社会中,外面的世界才是理想的世界,大人忙着在外面奔波,以为那是对孩子将来生活最好的保障,可殊不知,孩子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亲情,而不是汇款单上冷冰冰的数字。也许是将惠嫂的奶头当成了母亲的奶头才义无反顾地咬了上去,旺旺把对父母的依恋、思念、不满交织在一起以这样一种方式表现出来,虽不惊天动地却惹人深思。李德林(《年前年后》)、晓雷(《被雨淋湿的河》)、大老郑的女人(《大老郑的女人》)这些人物,也都是在物质生活中为自己的生存与命运抗争。

三、消 解

与苦难的反抗相映成趣的是,在获奖小说中同样也存在着对苦难的消解。刘小枫说:“西方文学的穿透力,绝非因为西方人比中国人的受苦更为深重,而是因为,西方文学所倚赖的精神背景具有不同的审视痛苦的景观,和由之形成的言说个体实存的形式。汉文化传统有消化痛苦的意志,现代汉语文化追慕西方文学,看来是想要透入到痛苦的骨髓中去,而非消化痛苦。当代文学的苦恼不过在于,它至今还没有获得透视历史和个体苦难的话语形式。”[5]248虽然“中国人作为个体生存着的人不曾与苦和不幸无缘过”[5]247,但诚如李泽厚所说,中国的文化是“乐感”文化远远大于“悲感”文化的①参见李泽厚《心理本体与乐感文化》,《历史本体论·己卯五说》,三联书店2003年,第85-125页。,有着巨大的痛苦消解机制。儒家的中庸,道家的逍遥,佛家的忘我,这些作为中国文化的精髓存在,已经渗透、深存于人们的苦难意识之中。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消解苦难的过程中就没有受难主体的精神体现,但如果说连“鸡蛋碰石头”的反抗都成为一种奢望的时候,转而以消弭、化解苦难为自己寻找一个解脱的武器也就不足为怪了。

(一)温情的虚幻救赎

乡村相较城市而言,一直是贫穷、落后、苦难的承载体,但同时也是孕育着美好人性的世外桃源。迟子建一直用她充满童真的心灵打量着这个世界,用温情的笔法描绘着边陲小村里的恬静人生。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温情主义的世界观里拒绝了苦难,只是她笔下的苦难都被涂抹上了一层温情的色调,用温情来抵御生活的严寒。

其实,不管是从成人眼中还是从儿童眼中,呈现的世界从本质上来说是同一个世界。宝坠(《雾月牛栏》)夜半醒来发现继父和母亲做爱,朦胧无知的他发出嘻嘻的笑声,第二天又好奇地询问继父有关夜间的事。继父出于羞愧和恼怒,失手将他打成弱智。没有现代洗浴设施的天灶(《清水洗尘》)家人,只是每年一次辟出一个小孩子的房间,在自家灶上烧热水,用普通浴盆洗澡。甚至对于天灶来说,用一盆干净的水洗澡还是一种奢望。这样的生活,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一种忧伤。但是,在儿童不经世俗熏染的稚拙中,忧伤的世界处在和平的环境之中,有家庭的温暖作为人心的港湾,苦难变成了可以被克服的困难。只是,这种温情也不过是缓解现实沉重的另类武器。迟子建懂得,因此在《原始风景》的结尾,她坦言写道:“写尽了了诗情画意之后,暑气已经陨落。我的笔所追踪的那架四轮马车,它终于走到故乡了。我写过了,我释然,可是那遥远的灰色房屋和古色古香的小镇果真为此而存在了么?我感到迷茫。我依然客居异乡,在寂寞中看着窗外的枯树和被污染的河流,我知道,下一季的钟声又要敲响了。”[6]195-196正是基于这样的理解,迟子建为我们构建了生活的童话,使被现实人生挤压得变形的心灵重新饱满。可以说这样的温情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越,但也可以说,这是一种躲进田园牧歌的逃避。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整体基调异于《雾月牛栏》和《清水洗尘》,乡村失却了原先的干净,不再是那个宁静的、流光溢彩的所在,金钱、欲望的侵蚀已经“兵临城下”。但最后寻求到解脱的那一抹亮色,保留着与原先一脉相承的温情。文章末尾,“我”死去的丈夫的剃须刀先变成了一只蓝蝴蝶,后变成一只蝴蝶戒指戴在了“我”手上,仿佛被现实无情掐断的爱情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这种凄美的虚假幻想虽然无力,只是在虚拟的叙事时空下完成的一次生命飞腾,但应该也是非常符合人性欲求的,它给小说中的人物提供了一个梦幻似的解救,同时也会给我们的阅读带来一种紧张感的舒缓。只是在蝴蝶戒指消失后,在梦中醒来后,面对仍旧矗立在坚实大地上的厚如墙壁的苦难,我们又该如何面对呢?

(二)戏谑地缓解稀释

面对苦难,当然也有一部分作家选择用戏谑的方式来虚化苦难的沉重感。抗争无望,与其徒劳,苟活隐忍未必不是一件美德,况且戏谑的方式还能“苦中作乐”,这就是所谓“没事偷着乐”。以下以刘恒的《天知地知》为例进行分析。

刘恒笔下的乡村社会经常充满了诙谐、荒诞、奇异的场景与行为,《天知地知》延续了他一贯的风格,用一个小人物之死的故事,表达对人的基本生存状态的理解和关注。原本在“我”的印象中,李来昆是一个寓言式的人物,他象征着蓬勃生命力,“曾经是一位公认的死不了的人”[7]134,却在“我”扫墓的途中被告知这样一个“幸运”的人死了。从本质上来说,人的困境是一样的,都是个体和他人及社会不和谐、冲突的结果,而冲突最终的结果就是个体的失败。经过了多次逢凶化吉,李来昆的生命走向了灾难的起点,“他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又他娘跌倒了,再爬就有点儿费劲了,有点儿懒得爬的意思了。”[7]165李来昆说:“下坡路走起来没个完,没意思了”——“这就是死不了的李来昆走向末日的预兆了”[7]171。李来昆宿命性的死亡就是代表了一种超验力量的强大与无从躲避。

作品是按照时间顺序来描写人物的命运发展轨迹的,从1950年的出生到9岁的泥石流,从1965年的民工队到1966年的广播风波,从1968年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到80年代的经济体制改革,一直到最后的死亡结局。我们从上面的时间列表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李来昆生活的时代背景以及政治经济结构。但作者似乎无意展现人物与这个特定时代的纠结,只是繁琐地列出李来昆的人生经历,仿佛他只是一个和时代无关的产物。从而,实现了对政治历史的虚化,使“人”这个个体暴露得更为彻底。在终极宿命的控制下,李来昆的一生是极其苦难的一生。但作者戏谑的语言把它变成了充满传奇与喜剧色彩的一生,最后其戏剧性的死亡更是冲淡了死亡的悲剧感和沉重感。李来昆的母亲死于脑瘤,一个姐姐死于重感冒,一个弟弟因为发热后遗症变成白痴,父亲整日醉醺醺……而李来昆却是一个命大的人:他1950年出生在玉米地被狗叼走留下一身伤疤;9岁那年发生巨大的泥石流,他爬上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1965年参加民工队出人意料地受到领导器重……直到经济体制改革后,李来昆的生活开始走“下坡路”,承包果园时,第一年遇上雹子,第二年遇上虫灾,第三年没遇上天灾,却遇上了人祸。透过语言的表象,我们可以看到苦难的实质。但作者深谙“没事偷着乐”的叙事手法,放大人最本能的生存欲求,把人的生物性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将其扩展并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笑谈一部分。更何况主人公的苦难史还嵌入了不少的幸福时光:娶上一个自己喜欢而又体贴关爱自己的妻子,有过一些短暂的辉煌阶段,广播站的调情、演出中的桃色事件、与小寡妇不成功的艳遇等都为文本增添了不少笑声。甚至在最后,李来昆喝醉酒翻越铁门被门上的铁刺扎死,他还在医院对老婆露出最后一丝微笑,说“……屎都出来……”[7]173很显然,所有的这些,都是作者想寻找一些东西来缓解、稀释生存的苦难。

[1]帕斯卡尔.思想录[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2]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3]阎连科.年月日[M]//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丛书·中篇小说.北京:华文出版社,2002.

[4]加缪.西西弗的神话[M].杜小真,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5]刘小枫.当代中国文学的景观转换[M]//这一代人的怕和爱.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

[6]迟子建.原始风景[M]//迟子建中篇小说集:第一卷原始风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7]刘恒.天知地知[M]//首届北京文学节获奖作家作品精选集(刘恒卷).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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