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建设
(1.福建师范大学 社会历史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2.许昌学院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河南 许昌 461000)
朱印船贸易是德川幕府时期日本与东南亚地区特有的官方许可贸易方式①对朱印船贸易的研究,日本史学界的成果主要有:川岛元次郎《德川初期的海外贸易家》;黑羽兵治郎《朱印船制度创立的意义》;杉山省三《御朱印船贸易考》;藤田元春《御朱印船》;岩生成一《朱印船贸易史的研究》、《朱印船与日本町》;永积洋子《朱印船》等。其中,岩生成一是朱印船研究的集大成者。国内学术界的研究成果主要有尤建设、吴佩军《试论德川幕府时期日本与东南亚的朱印船贸易》;陈小冲《十七世纪的御朱印船贸易与台湾》等。,而当时的越南,是朱印船贸易网络的重要区域之一。
朱印船贸易的产生,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既有日本国内政治社会环境变化的主导性作用,也有东南亚区域环境以及西势东渐全球变局的影响。
德川幕府建立之后,社会秩序得以恢复,民众生活开始安定。日本对诸如生(熟)丝等中国传统贸易品的旺盛需求,中国江南商品经济的发展对白银的大量需求,使从事日本与中国之间贸易有利可图。日本国内各地银矿的开发为海外贸易提供了大量的白银资本。早在16世纪后期,就有日本产银的记载:“日本国银子多产,故上国之人交通往来贩贸,而或因漂风来泊。”[1](明宗八年七月辛未条)17世纪初,日本白银的年输出量达200吨,估计占世界总产量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2]。日本造船技术的提高则为朱印船贸易的开展提供了保证。在吸收了中国帆船和欧洲帆船的造船技术之后,日本的造船技术迅速提高,16世纪末17世纪初已能够造出高水平的大型远洋船只。
明朝的部分开放海禁政策使日本与中国之间的商品交换成为可能。1567年,明朝政府批准了福建巡抚涂泽民“请开市舶,易私贩而为公贩,议只通东西二洋,不得往日本倭国”[3](卷四〇〇)的上书,部分开放海禁,允许沿海一带的居民驾船到南洋从事贸易,但禁止前往日本。在这种背景下,日本商人与中国商船在中国沿海以外的地方,如琉球、东南亚各地进行第三地贸易(转口贸易),或通过当地居民购买中国的产品。
东南亚国家,大多实行鼓励海外贸易的政策。它们欢迎外商前来贸易,为各国商船创造有利的贸易条件,并且允许外国人居住,甚至允许建立特别居留地和享有治外法权。也有很多外国人受这些国家政府的雇佣,甚至成为高官[4]。就越南而言,16世纪末17世纪初,越南形式上处于黎朝统治之下,实际上是南阮北郑割据对峙状态。特别是南方的阮氏,一方面要与北方的郑氏对抗,以图生存;另一方面要南进开疆拓土,以求发展。“由于身为叛逆,除非他(阮潢)能从别处获得急需的物资供给,否则顺化、广南等地区就将时时处于北方威胁之下,对外贸易为他的困境提供了一种解决办法。”[5]阮氏政权采取积极开放的外贸政策,海外贸易繁荣发展,外贸收入成为财政税费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德川幕府成立之初,安南、暹罗、柬埔寨等国的国王就致信德川家康,要求日本派船来进行贸易。
自新航路开辟以来,世界区域性的相对隔绝状态被打破,全球经济的相互联系日益密切,西势东渐。16世纪末,日本的对外贸易被葡萄牙人所垄断。葡萄牙商船以澳门为据点,“每年向日本出口五万到六万斤中国白生丝,四万到五万斤熟丝”[6]。葡萄牙人将中国的生丝转运到长崎,换取日本的白银,从中获利甚丰。
德川幕府希望通过实行朱印船贸易制度,一方面加强对国内各大名的控制,巩固幕府统治,另一方面打破葡萄牙商人对日贸易的垄断地位,增强对外贸易的自主性。
(一)朱印船贸易制度①所谓朱印船贸易制度是指幕府将军颁发给商船朱印状、允许其进行海外贸易的制度。朱印状是指盖有将军红色大印的远航许可证,而拥有幕府颁发的朱印状的商船则被称为朱印船。的确立
一般认为,朱印船贸易制度是德川家康于1601年前后确立的②也有学者认为朱印船贸易制度始于丰臣秀吉时代,此从德川家康时代开始说。。德川家康向安南、菲律宾、柬埔寨等国家发出信件,请求其对持有朱印状的日本商船给予保护。1601年,德川家康在给安南国大都统瑞国公阮潢的信中写道:“本邦之舟,异日到其地,以此书印可为证据。无印之舟者,不可许之。”[7]此后,德川家康向菲律宾的西班牙殖民长官、柬埔寨国王等通告了类似内容[8]。东南亚各国和欧洲殖民者从发展贸易的角度出发,同意了德川家康的请求,相继认可了持有朱印状的日本贸易船只,朱印船贸易制度正式确立。
(二)与越南的朱印船贸易
日本对越南的朱印船贸易,只是其与东南亚贸易的一个网络分支,所以应放在对东南亚贸易的整体中进行考察。据日本著名史学家岩生成一考证,从1604年到1635年,朱印船足迹遍及东南亚十九个国家和地区,船只共353艘。朱印船频繁远航、交易量最多的是交趾、暹罗、吕宋、柬埔寨、台湾、东京六地。其中,到达当时越南各地的共有122艘[9](安南14艘、东京36艘、顺化1艘、交趾70艘、迦知安1艘③根据岩生成一的著作,安南指当时北方郑氏政权统治区域,今越南北部地区;东京,河内别称,郑氏政权首府;顺化,阮氏政权首府;交趾(或称交趾支那),指南方阮氏政权统治地盘,今越南中部地区,其中会安、岘港(沱灢)是朱印船经常光顾的地方;迦知安,交趾国内一地名。([日]岩生成一.朱印船贸易史の研究[M].东京:弘文堂,1958.127-131.)。据李塔娜女士分析,“迦知安”很可能是Cacciam (占婆一省)或者是越南语的“Ke Chiem”,意为“占人的地方”,这二者都是指广南;除“东京”指郑氏统治下的北方外,另有四个地名指今越南中部:“安南”、“广南”、“顺化”、“交趾支那”。然而从1612年起,“安南”这个名字彻底消失了,主要原因大概是它过于模糊,不能明确指出是南方还是北方。([澳大利亚]李塔娜.越南阮氏王朝社会经济史[M].北京:文津出版社,2000.65.)),占朱印船总数的1/3强。交趾是朱印船光顾最频繁、记录比较充分的地区。
朱印船贸易商们在贸易地点的选择上奉行两条原则:其一,有大规模的商品集散地,既能销售朱印船带来的商品,又能大量购入当地土特产;其二,便于与官员打交道,获得外国船只出入港口和进行贸易的许可。所以,他们大多选择各地的经济中心城市和港口作为贸易点。越南的岘港、会安、东京,成为朱印船频繁光顾的贸易城市。
广南阮氏政权积极利用外国人发展贸易。特别是在1601-1606年间,阮潢每年都与德川家康交换信件[10],积极促进与日本的贸易。1604年,阮潢主动把德川政府派往交趾支那的商人兼首席公使弥七郎认作义子,并向日本政府去信告知此事,请求日本当局再把弥七郎和他的船派到交趾支那来。阮潢之子阮福源也进一步改善双边关系。1619年,他把一个女儿嫁给了日本商人荒木宗太郎,赐予其越南名字,使其成为该国贵族。这些举措确实有助于为交趾支那带来贸易方面的好处。在1604-1635年间,由弥七郎和荒木氏指挥的到达越南的朱印船就有17艘[11]。在交趾港口的贸易活动中占压倒性优势地位的是日本的朱印船和中国的商船。
1.贸易管理和贸易流程。
在贸易管理方面,设市舶提举司,属下若干官吏进行管理。越南史学家黎贵惇在其所著的《抚边杂录》中清楚地记录了当时的贸易管理状况,市舶提举司下属“该艚一人、知艚一人、该簿艚二人、该府艚二人、记录艚二人、守艚二人、该房六人、令史三十人、全锐兵五十人,艚号四队七十人,通事七人”[12](卷四)。从会安或岘港进来的船舶在接受了这些官吏的检查后,船长要交纳成为到税的入港税,并赠送地方长官和提举司礼物,之后才获得许可贸易的木牌,才能在店铺与商人进行交易。政府先从商船运载的物品中挑选好所需商品以官价购买。中国史料《东西洋考》也记述了交趾贸易:“贾舶即到,司关者,将币报酋。舶主见酋行四拜礼,所贡方物,具有成数。酋为商人设食。乃给木牌於尘舍,听民贸易。酋所须者,辇而去除,给官价,以偿耳。”[13](卷一)而结束贸易活动,离开时要交纳回税。
1636年来到交趾的荷兰东印度公司首席商务员Abraham Duycher,在寄给总督的朱印船实况调查报告中详细记载了朱印船贸易的流程和内容:“朱印船停泊在金兰湾后,派遣同船的商人若干名去贸易地点——会安,让他们通知住在那里的日本头领和当地的官员。二人接到报告后,就派信使赴顺化国侯处报告。这期间,日本人在提举市舶司和国侯的直属大臣来检查船只和所载货物之前,不得将任何货物卸到陆地。沿岸地区的长官来到船上,检查船上所载的货物种类和数量后,首先为国侯和大官们,从货物中选购铜和铜钱等商品。而后才许可货物卸到陆地上。朱印船的商人们将商品搬运会安,与住在当地的亲朋好友和伙计联系,卖掉带来的商品,在扬帆回程之前将收购来的生丝和绢织品装上船。因此,拥有这样的组织网和联系的日本人在当地的贸易中具有压倒性优势。土著民对日本人抱有好感,信任他们。”[14]根据上述调查报告还可得知,居住在会安的日本人为朱印船贸易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朱印船也频繁光顾交趾北部的东京。三浦按针(英国人William Adams的日本名字)的《东京航海记》,清楚地记载了朱印船在东京的贸易活动流程。1619年3月15日(元和5年),三浦按针乘坐新造的朱印船从平户出发驶往东京,航海月余,与4月17日到达东京的河口,20日遣使赴王子处通报朱印船的到来,并进献礼物。在等待回复的几日,船队成员暂时居住在停泊地附近的小棚子里,其四周挖有壕沟。24日,围绕着为了购买生丝、是否应该交给当地的长官40贯目的预付款,商人们和日本人中介者之间意见不一致。最终,因为有必要从王子那里获得贸易许可证,所以说服了持反对意见的商人,带上50贯目乘小舟逆流而上。王子对此比较满意,表现出友好的态度,并且访问了朱印船,又向商人们索取了15贯目。到了5月18日,商人们才开始用六艘小船载着货物前往国都,通过奉行从王子那里获得了贸易许可证。从6月8日开始,在指定的市场内出售运来的货物和购入当地的土特产,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夜间,商品却屡屡被盗。7月5日,为了更快更多地购入生丝,又派使者赴王子处进行沟通。8日,用8艘小船满载着收购来的商品顺流而下返回朱印船。此后又与王子交涉,接收了最后一批生丝,7月13日将全部货物都装上了朱印船。16日从该地扬帆返航,8月末回到平户[15]。所用时间为5个多月,其中在东京进行贸易活动是从4月中旬到7月中旬,需要3个月。从上述资料中还可得知,朱印船商人来到东京后,主要在指定的市场、在规定的期限内进行交易。
2.进出口商品。
朱印船出口到东京和交趾的物品主要是铜、铜钱、铁以及各种生活用品。(对东京的出口商品:铜、铁、药罐、所带道具、据风炉、扇子、伞、镜、铜钱、硫磺;对交趾的出口商品:铜、铁、药罐、帷子、木棉、据风炉、伞、铜钱、所带道具、涂物类[16]。朱印船出口到东南亚各地的商品中,铜是必不可少的。当时,每艘朱印船平均运载两万斤左右的铜和500贯白银[17]。这反映出日本铜矿资源丰富,更反映出东南亚各国对铜的需求量之大。在当时的越南,郑阮对峙,铜可能更多的是被用来制造大炮和炮弹,1627年第一次郑阮交战时,阮氏大炮重创郑军,后来更是发展到上千门铜质大炮。
朱印船除了大量出口铜之外,还将大量铜钱出口到东南亚的东京、暹罗、柬埔寨等地区。这些铜钱,除了日本铸造的外,主要是室町时代输入到日本的明朝洪武钱和宣德钱。1608年,德川幕府努力统一日本货币,禁止中国货币流通,这为朱印船商人提供了贩卖货币牟利的机会。这些货币在东南亚各地成为颇受欢迎的通用货币。住在交趾的荷兰商人的信中提到,交趾从朱印船运来的贸易品中采购铜和铜钱的情况:“(交趾)沿岸地区的长官来到(朱印船)船上,检查船上所载的钱、铜和樟脑以及其它货物的数量后,首先按照船的载重量的大小,为国王采购六七百到八百束铜钱,一束有一万五千个铜钱,以及五六万斤铜……为了保持与沿岸地方长官之间的交情或为了表示敬意,(朱印船商人)也要给他们一些铜钱作为礼物。”[18]而且,居住在当地的日本商人在收购土特产时也都用铜钱支付货款。
进口物品则以衣服原料为主,当地土特产为次(从东京进口的商品:小黄丝、北绢、唐绫、纶子、紦细、肉桂、缩纱、郁金;从交趾进口的商品:黄丝、北绢、纱绫、龙爪、沉香、伽罗、紦、鲛、黑砂糖、蜜、胡椒、金、籐[19])。朱印船进口的商品中,生丝和丝织品的量比较大,以满足国内大量需求。据《荷兰商馆日记》1635年记载,日本当年丝绸进口量达44万斤,其中从东京进口10万斤,从交趾支那进口5万斤。这5万斤丝绸绝大部分是从广东和其他中国港口来的中国商人运输的[20]。朱印船从东京、交趾等东南亚各地购入的主要土特产是鹿皮、鲛皮等。日本购入这些毛皮后,制成武士的护胸、裤子、上衣、鞋套、手套、刀鞘、刀柄,以及包裹火绳枪的皮袋。此外,砂糖等也都是朱印船主要的进口物品。
朱印船在交趾进行贸易,除了有与当地人进行交易、购入当地物产的目的外,避开中国沿海严格的海禁,与到达该地的中国船进行第三地贸易也是重要的目的。明末何乔远在《开洋海议》中谈到,在交趾港口中国商人与日本人进行贸易的情况:“日本法所禁,无人敢通。然悉尖阑出物,私往交趾诸处,日本转乎贩鬻。实则与中国贸易。”[21]西方传教士也记录了在交趾进行贸易的盛况:“交趾支那的主要贸易就是,中国人和日本人在该地的港口每年举办的、持续4个月的互市上进行的。中国人用他们的船带来了总额为4、5万的白银,而日本人则用船运来了大量极高等级的生丝和其它商品。国王通过互市收取关税,获得高额的年收入,得到很多利益。”[22]不过,显而易见的是,西方传教士将中国商船和日本商船的货物内容颠倒了。
3.资本额与利润率。
据岩生成一考证,朱印船的资本额为:1617年,到达交趾的朱印船400贯/船,5艘共2000贯;1633年到达交趾的朱印船,1艘1380贯,1艘1620贯,2艘共计3000贯;1634年到达交趾的朱印船,1艘500贯;1634年到达东京的朱印船,1 艘 800 贯[23]。
对于朱印船利润率,没有更多的详细资料记载。据推测,大致应该不低于100%。1604-1616年间,朱印船每年的最高利润额应为七千五百贯白银,最低利润额为四千贯;1617-1635年,每年最高利润为一千五百贯,最低为八百贯[24](第三辑)。可见朱印船贸易的利润是较高的。
4.朱印船贸易占优势地位之原因。
朱印船活跃于东南亚各国的商业港口,在与欧洲商人的竞争中占有优势地位,其原因是多种因素作用的结果。
(1)朱印船携带的大量白银资本,是当时海外市场的国际流通货币,也是中国人非常想获得的货币。朱印船从贸易地购买当地的商品,也在当地购入其它地区的物产,特别是从中国人那里购入急需的生丝。在交趾等地,生丝贸易获得了主导性地位。而且在交趾,朱印船携带的大量铜钱起到了重要作用。铜钱作为当地的流通货币,可以直接从当地农民那里购入产品,或预付其定金,创造了有利的贸易局面。
(2)走“上层路线”和“下层路线”相结合的道路,了解贸易地贸易品的直接信息,创造和谐亲善的贸易环境。移居交趾、东京等地的日本人中的权势阶层与当地官员关系较好,有时甚至担任港务贸易方面的要职。朱印船入港贸易时,他们与当地官员进行斡旋,获得许多方便。除了要交纳必要的港口税之外,朱印船还送给管理贸易的高官、港务贸易负责官吏、地方长官相当数量的礼物,以使贸易活动能够顺利进行。日本町的许多日本移民,协助朱印船完成运来的商品的出售、购买商品的收集、包装、装船等事务,采取预付款的方式约定不得将生丝卖给其他国家的人,有着较为完备的贸易网络。
(3)朱印船贸易商非常熟悉贸易品在国际市场上的流通情况,并且熟悉这些商品在日本市场上的销售渠道,将本国市场与海外市场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三)朱印船贸易的终结
可以说,朱印船贸易的终结与幕府禁教和锁国政策、东西方势力的冲突以及东南亚贸易环境的变化紧密相关。朱印船制度建立之后,日本对东南亚贸易异常活跃。但是,17世纪30年代,随着幕府禁教和锁国政策的不断加强,朱印船贸易逐渐萎缩。德川幕府已经建立起自己主导的贸易体系,逐渐掌握了对外贸易的主导权,可以左右进口商品的价格,控制商品的进口数量。这样,终止朱印船贸易,对海外产品的供给与需求不会产生太大的冲击和影响。此外,伪造朱印状偷渡海外事件的不断发生也促使幕府停止朱印船贸易。在越南等东南亚国家,朱印船贸易最初受到这些国家的欢迎。但是,后来朱印船商人卷入东南亚国家内政,导致这些国家对朱印船的排斥。越南当时是南北纷争,北方郑氏与南方阮氏战争不断,朱印船向双方都供应武器而渔利,结果遭致南北双方的抗议。
1635年5月,幕府发布第三道锁国令:“一、严禁派遣日本船出海;二、不许派遣日本人出海去他国,偷渡者死罪,其乘坐的船只扣押没收”[25],完全禁止船只出海。至此,持续近40年的朱印船贸易遂告结束。
朱印船贸易在东南亚贸易体系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其影响也是多方面的。
(一)对市场、价格、贸易活动的影响
每当朱印船进入东南亚港口后,当地的市场顿时活跃起来,日本商人大量购买当地的商品运往国内。所以面向日本的商品的价格会迅速提高,以至于严重影响了欧洲商人的贸易活动[26]。居住在港口会安的日本人在朱印船到达之前,收购好原丝,这样可以保证货源充足。这种收购活动越来越显得重要,以至于该时期交趾支那市场的丝价要取决于朱印船的贸易量[27]。据荷兰东印度公司商馆记载表明,当它的两艘船于1633年来到交趾支那时,丝价高到每担180-200两白银,原因是两艘日本船只刚买走了价值40万两白银的货[28]。居住在会安的日本人控制了蚕丝市场,而且由于居住在当地的日本人常常去产丝区(主要是广南的升华县和奠磐县)提前买光整季的蚕丝收成,所以当地的蚕丝供不应求[29]。
朱印船贸易严重影响了葡萄牙商人、荷兰商人等的贸易活动。1615年(元和元年)2月,耶稣会士从澳门发来了报告,写道:“特别是在交趾支那,(朱印船)严重影响了贸易活动。中国人出口了大量生丝到该地,日本人前来将其购入,装到他们的帆船上运回日本。”[30]朱印船与中国商船在交趾进行大量生丝贸易,葡萄牙人对日贸易因此受到严重打击,其在日本贸易中垄断地位明显下降。
荷兰驻各地的商馆官员常常在报告中流露出对朱印船贸易的无奈和悲愤。1617年12月,荷兰驻马尼拉总督揆一在写给东印度公司本部的一般政务报告中说:“广南是一个优良的港湾,是拥有驳船地的交趾支那的一个地方。在这个地方,支那人和日本人每年都有进行大规模的交易”[31]。荷兰人也认识到交趾是对日贸易的采购市场,曾多次着手与其进行贸易。但因为与当地官员的沟通和交流没有进展,所以与交趾的贸易也时有时无,不能稳固,而且常常被朱印船贸易所压倒。1623年10月5日,驻平户的荷兰商馆馆长的报告书中谈到:“就交趾支那而言,公司在该地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今年,来了四艘中国商船。有一艘日本船将中国船准备销往当地的商品悉数购买了。”[32]1634年驻在会安的荷兰商馆人员也在给平户的商馆馆长的报告中写道:“8月25日到达金兰湾,知道有一艘大型日本帆船停泊在该地……当地的贸易形式非常不利。这样的日本船一来,市场行情就会恶化,所有的商品价格迅速上涨。但要努力不使公司的业务陷入困顿。”[33]这表明,荷兰人已经慨叹朱印船到来后,商品价格上涨,难以进行贸易。因为朱印船贸易的迅速发展,日本与西方殖民者之间的矛盾升级,关系紧张。
(二)对贸易地生产生活方式的影响
朱印船贸易,刺激了越南等东南亚地区商品经济的发展。居住在当地的日本人将贸易网络和触角深入到乡村各户。当地养蚕是一年两季,他们亲自或派伙计到交趾国内的农村各地,事先预约桑苗和蚕茧,预付给各农家铜钱一百到二百文,并约定不得将生丝卖给其他国家的人。这样种桑养蚕不仅有利可图,而且风险低,农民纷纷从栽培稻米和甘薯转行养蚕,促进了农业生产方式的转变。朱印船贸易给当地居民带来了商机。会安的人民几乎全靠商业为生,“会安市场商品琳琅满目,难以计数”[34](卷三)。朱印船贸易促进了会安等地商业社会的繁荣以及当地居民生活方式的转变。
(三)对货币流通的影响
朱印船贸易一般以白银作为海外市场的流通和结算货币。每年流入海外贸易的白银数量巨大,保守估计每年有三万五千贯到四万贯,约十三万公斤到十六万公斤。如果不包括日本的产量,当时全世界的白银年出产量为三十九万至四十二万公斤。日本一年的白银输出量占到了全世界总产量的30%到40%[35]。因为朱印船携带了大量白银资本,而中国江南各地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对白银的需求量甚大,加上明朝政府对日实行海禁,这就促进了中国商人从事转口贸易,促进了白银货币的流通。
在德川幕府禁止外国货币流通之后,原来在日本国内流通的中国铜钱基本上就成了“废铜”。而交趾等地很少自己铸币,加上历史上的原因,在当地中国铜钱一直很受欢迎,成为当地的主要流通货币之一。这样,贩卖铜钱不仅“变废为宝”,可以牟取暴利,而且成为商品交易时的主要支付货币之一,促进了货币的流通和周转。
(四)朱印船贸易的衍生品——日本町
朱印船在归国时,常常在当地留下一些人员,经营带来的贸易品和收购生丝等商品,等待朱印船的再次到来。随着朱印船贸易的发展,在东南亚各地的港口如越南的岘港和会安,出现了日本人聚居的日本町。会安等地居住的日本人最多的时候,达到了3000人。这些日本人当中除了暂时留下的商人外,也有常住于此的海盗和船员、战败的浪人武士、到东南亚寻找新的发展空间的人、作为奴隶被葡萄牙人买到当地的日本人、基督教大名以及收到幕府禁教政策迫害而为追求信仰自由而到日本町的人。日本町繁盛一时,可与当地的唐人街相媲美。
日本町实行自治,享有治外法权。正如英国学者布赛尔指出的那样,“交趾支那国王准予华人在他的国土中,选择一方便之地,建一城市,进行贸易,此城即会安,位于今越南南方之中部,该城分为两个区域——一个华人区域,一个日本人区域——各由一长官统治,该城开始贸易的时间,大约与新年相符……在持续七个月之久的商业交易期结束后,外国商人便载物而归。”[36]当地政府在市郊为日本人划出一块土地作为他们的聚居区,允许其自治,为他们进行贸易活动提供方便,推动了朱印船贸易的发展。会安的日本町长官由日本居留民选出,维持日本町的秩序和从事贸易活动。日本町享有治外法权,町内的事务多按照日本法律裁定,并且实行宗教信仰自由,各地的日本町经常以教堂为中心举行宗教活动。
在某种意义上,日本町发挥了贸易据点或者当地贸易网络的中枢作用。
正如日本与越南的朱印船贸易是其与东南亚贸易的一个网络分支一样,朱印船贸易也仅仅是促进越南商业繁荣的重要但非唯一的外在因素。华商与日商的生丝转口贸易、日商与欧洲商人的激烈竞争,都在不同程度上促进了越南商业社会的发展。而越南,特别是南方阮氏政权,采取的积极鼓励海外贸易的开放政策,则吸引了更多外国客商前来贸易。
不可否认,朱印船贸易在17世纪早期东南亚贸易体系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它对当地的市场、价格、贸易活动、货币流通等产生了重要影响,促进了当地农业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转变,刺激了当地商品经济和海外贸易的发展。日本町的出现,更是促进了不同民族和文化的交流与融合。
在西势东渐背景之下,朱印船贸易与葡商、荷商贸易发生了激烈的竞争,有力地冲击了此前的殖民贸易体系。同时,西方先进的航海、造船等技术在这种竞争与交流中也传到了日本。因而,朱印船贸易在客观上促进了东西方文化的交流。朱印船不仅仅是贸易之船,而且是文化交流之船。
当朱印船贸易终结之时,荷兰商人迅速抢占其在东南亚贸易地盘,扩展其商业,派遣使节赴东京、交趾等地,在东京等地重开商馆,在交趾和暹罗两地加强商馆力量,增派商船,从事东南亚与日本进行中介贸易,不久即取得对日贸易的主导权。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越南多方力量的贸易博弈,也说明了世界经济正越来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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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7][日]岩生成一.朱印船与日本町[M].东京:至文堂,1964.73-74、117.
[24][日]永积洋子译.平户荷兰商馆日记[M].东京:岩波书店,1980.305.
[31]Coolhaas,W.Ph.Jan Pieterszoon Coen.Bescheiden omtrent zyn bedryf in Indie.’s-Gravenhage, 1952.转引自[日]岩生成一.朱印船贸易史の研究[M].东京:弘文堂,1958.292.
[32]Copie Missiv van Cornelis van Cornelis van Niewrood uyt Firando in Japan.op.dato 10 Oct.1623[Kol.Archief 992].转引自[日]岩生成一.朱印船贸易史の研究[M].东京:弘文堂,1958.336.
[33]Originele Brief van Abraham Duijcker uyt Phayphoo aen Nicolaes Couckebacker. in dato 3 July 1634[Japans Archief.Kol.Archief.11722].转引自[日]岩生成一.朱印船贸易史の研究[M].东京:弘文堂,1958.336.
[36]Victor Purcell.The Chinese in Southeast Asia[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5.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