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兵
(南阳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新加坡637616)
古代文学选本批评效能的影响因素
王 兵
(南阳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新加坡637616)
文学选本是古代文学传统的批评形式之一,但是在批评实践中经常会受到主客观因素的影响。具体来说,在客观方面,选本批评效能主要受到选本自身机制、社会文化环境等方面的影响;在主观方面,它主要受到选家批评意识、操选目的以及自身素质等方面的影响。只有认识到这些制约因素,我们才能对选本的批评价值有着更为全面客观的评价。
文学选本;批评效能;影响因素
文学选本是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形式之一,这一点早就被许多学者所重视。鲁迅在其文章中提到:“凡选本,往往能比所选各家的全集或选家自己的文集更流行,更有作用。”[1]504方孝岳也指出:“从势力的影响上来讲,总集的势力又远在文学评专书上。”[2]5但是平心而论,在当下批评界,研究者对于诗文评的兴趣要远远大于文学选本,主要是缘于文学选本发挥批评职能的效果要逊色于诗文评。我们将衡量选本批评结果的尺度称之为批评效能,这种效能得不到充分的发挥,究其原因,既有选本自身批评机制、社会文化环境等方面的客观因素,也有选家批评意识、操选目的标准以及自身素质等方面的主观因素。
一
从客观方面的原因来看,制约文学选本批评效能的首要因素是选本自身的批评机制。一般说来,选本批评在理论层面上可分为三种形态,即选本的序跋、选本的评点和选者的选文。选本的序跋集中地表达了选者的文学思想,选本的评点散金碎玉式地表达了选者的批评理念,但这两者均是用可见的文字材料直接表露其文学观点的,皆属于有形的批评,我们将之成为选本的显性批评;而选者的选文却与前两者不同,它是通过选者主观的选择行为来实践自己的文学批评,属于无形的批评,选本中入选的作品本身就蕴含着选者的文学思想和批评理论,我们将这个选择活动本身称之为隐性批评。选本的这种批评属性是其它批评样式所不具备的,它优长的一面是拓宽了批评的渠道,实现了批评的多元化,不足的一面是在无形中影响了读者对选家批评意识的接受。
总体来说,文学选本的批评效能并不是均衡地分布在这三个层面上,总是存在不对等的情况。有的选本开宗明义在序跋中就标明了其文论主张以及选择标准,如《文选》序中的“事出於沉思,义归乎瀚藻”[3]序,《清诗别裁集》序中的“予惟祈合乎温柔敦厚之旨,不拘一格也”等等[4]序。有的选本主要在评点中零散地体现选家的批评意识,这就需要读者去归纳概括。不过从这些批点、评注中还是能够发现或还原出选家的总体文学批评观的。相对困难的是,还有很大一部分选本既没有序跋又无评点,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在选家的选文上寻找“蛛丝马迹”。这种“选而不评”亦即纯粹的隐性批评的现象只能间接地发挥批评职能,相对于显性批评来说,这种特性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文学选本的批评效能。
社会文化环境的制约是影响文学选本批评效能的第二个客观原因,其中包括文本收集的困难、传播渠道的狭窄以及政治文化的影响。
文本收集是选本选择实践得以展开的前提和基础,这个工作进行得好坏直接影响到选本的批评效能。古代文学选本的文本收集主要通过三个途径获得,一是选者主动搜罗整理,二是朋友、社团赠答酬酢之作品,三是地方文士邮寄赠送的作品。相对而言,知名人士编选的选本在文本搜罗方面要比普通选家容易很多,他们的社交范围和人际影响力远远超过普通选者,容易接触到文学作家的别集、遗集等。而那些普通选者或因知名度较小,或身居僻静之所等原因,而常常感叹资料收集的不易。“编者僻处乡曲,交游甚少,耳目所见,囿于偏隅。搜罗未广,挂漏实繁。四方同心,倘肯邮寄,当刻续编,以匡不逮,是所深幸。”[5]凡例“仆流寓人也,往日人文岂能尽悉?兹承同志诸君博采旁搜,不遗余力,略称详备。其或乡僻未周,或加藏秘惜,沧海遗珠,所知难免,阅者谅之。”[6]例言由此可以看出,那些选者对于文本的收集是怀着强烈渴望和异常矜慎的态度,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古代选本资料收集的难度。由于文本难寻,众多选家在具体选择时容易出现两个问题:一是某些作家可供选择的文本太少,很难挑选出有代表性的作品,更难以反映其创作的总体风貌,而这也直接影响到选家对该作者作品的批评效能;二是文本资料的缺乏或滞后,加重了选家“随到随录”的意识,使得选本整体的批评效能也会受到明显的影响。
选本发挥批评效能的另外一个前提是需要有一个相对畅达的流通渠道。众所周知,文学选本是古代文学作品传播的重要途径和载体,众多的文学经典因为选本的传播而形成,无数的文学文献因为选本的传播而保存,但是一个必需的前提条件是选本有一个相对畅达的流通渠道。一个家藏秘惜的选本只能算是纯粹的文本而已,很难发挥它的批评功能。在宋代雕版印刷术发明以前,选本主要是通过手抄方式来进行传播,多在师友同志间流播。这样的传播方式无疑是十分狭窄的,严重限制了选本中文学作品以及选本自身的流传。以唐人选唐诗为例,现在可考知的唐人选唐诗已有一百三十多种,但是保存下来流传至今的仅有十余种①。除却部分选本因整体质量较差而被劣汰的情况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传播手段的落后。即使留存下来的选本也是多有残缺,“诗选残卷,其存者凡六家。前三首撰人名在断损处,不可见,……唐人总集,当代选本传世者,仅《箧中》、《国秀》诸集。”[7]宋代以降,随着印刷术的发明,文学选本的传播渠道相对而言有所拓宽,但是总体来说还达不到畅达的程度。由于文学选本入选的作品数量较多,分量一般也比别集重,所以刊刻的成本也相应较高。在印刷术尚未达到普及的中国古代,身处下层的普通选家一般很难承受刻板的费用,但是这些选家又普遍具有强烈的辑佚文献、垂名千史的愿望,故他们一般会采取两种渠道使其选本出版:一是有朝中大臣或地方要员的鼎力资助,一是有众多志同道合者的大力支持。宣统年间,更是出现了以集资入股的形式来筹措刻资的情形②。即使如此,明清时期也尚有为数众多的文学选本是用稿本或抄本的形式流播的,这些相对比较狭窄的传播渠道使得选本及其选文仅在小圈子里传阅,不能真正走向大众,严重影响了选本作为批评的职能发挥。
另外,选本作为一项特殊的文学活动,自然会受到社会政治文化环境的影响。这种影响既有正面的推进效果,也有负面的制约作用。以清代为例,一方面,康乾盛世的文治政策极大地影响了包括选本在内的文学活动。皇帝亲自裁定、编选图书,涌现了一大批御敕选本,极大地鼓励了其时民间的选本活动。但与此同时,清代的思想文化专制也是盛况空前的,一大批文学选本因为选录政治操守可议的诗人作品而遭到禁毁。其中主要包括四类:一是皇帝本人不喜欢的诗人,如钱谦益等;二是前明遗民诗人,如傅山、屈大均、阎尔梅等;三是在清朝触忤王法的,如顺治科考案中的吴兆骞、雍正朝的钱名世等;四是部分为清朝效力过的“贰臣”的作品也在禁毁之列,如王铎、龚鼎孳、周亮工等人。如此一来,选有这些文人作品的选本难逃文字狱的厄运,即便如沈德潜这样曾被乾隆帝宠幸过的文臣也不能幸免。所以,自嘉庆以来,收录这些清初文学中坚人物的作品的选本多半就成为天壤间的秘笈孤本了。另外,其时更多地选本是为了避祸,压根就不敢选辑上述文人的作品。这些文人作品在文学选本里的缺失严重影响到后世对清初文学整体风貌的解读,自然也会使得当时众多的清初选本的批评效能受到影响。因此,政治文化背景宽松与否也是影响文学选本发挥批评职能的一个制约因素。
二
从主观方面的原因来看,制约文学选本批评效能的首要因素是选家的批评意识,这是和选本自身的批评机制紧密相关的。中国古代文学选本很多都属于“选而不评”的隐性批评,归根结底,还是来源于古代文人两个方面的传统意识:
一是“诗无达诂”的传统观念。这个古代的释诗观念主要意指文学艺术鉴赏中审美或解读的差异性。古代操选政者特别是不太知名的选家一般都不会对所选作品妄加评论,除却自谦的成分之外,多半来自这个传统诗论观念的影响,以至于很多选本的凡例中都会出现类似这样的话语:“近诗选家林立,行世善本,各出手眼,概加评点。但作诗之人,各有兴会,性情所至,行于咏言。而选者意为议论,或泛加褒美,殊失作者大旨。故是集就诗选诗,不敢妄加评点,意为溢词也。”[8]凡例“诗无达诂,在观者以意逆志,不加评释,不著圈点,其原有自注者仍之。”[9]例言很多选家都是顾及到不损害文学作者们的意旨而“选而不评”,这样做的后果一方面是保留了读者阅读的自主权,尽可能地避免受到选家评点先入为主的干扰,但另一方面也大大降低了文学选本的批评效能,使读者得不到选家文学观的指引,造成阅读的盲目性和随意性。
二是“集大于选”的意识。在《四库全书总目》中,选本是被归在“集部”的“总集”一类中,“文籍日兴,散无统纪,于是总集作焉。一则网罗放佚,使零章残什,并有所归;一则删汰繁芜,使莠稗咸除,菁华毕出。是固文章之衡鉴,著作之渊薮矣。”[10](P5080)这种归属的划分淡化了选本的批评功能,长此以往,就会在选家心中积淀出重“集”不重“选”的意识。实际上,“集”和“选”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集”侧重于文献的整理与收集,即发挥着“网罗放佚”的职能,而“选”则侧重于文学的取舍和筛选,发挥着衡鉴文章的批评职能;“集”的目标是求全——“零章残什,并有所归”,而“选”的目的是求精——“莠稗咸除,菁华毕出”。由于古代对这两个概念的含混理解,所以众多的选家在思想意识中没有强化“选”的观念,更多地是一种“集”的意识,由此我们在选本的扉页上、序跋里、凡例中经常可以看见“诗到随增”、“随得随录”的字样。明清时期大量的地域选本更是如此,注重了其辑佚功能,而忽略了其批评功能。这种“集大于选”的意识无疑也削弱了选本的批评效能。
其次,选家的操选目的和编选标准也是影响选本批评效能的重要因素。中国古代文学选本的操选目的主要有以下几类:一是为了适应其时文学思潮、张扬某种文学观念、补救某种文坛流弊而选,如《玉台新咏》反映出六朝宫体诗的盛行,《唐宋八大家文钞》成为明代唐宋派文论的宣传载体等;二是为了辑录作品以保存文献为目的,如选本史上众多的“以诗(文)存人(史)”的选本以及大多数的地域选本;三是同人或诗社唱和的选本,主要目的是社会交际以及自娱娱人;四是为了某些实用目的而操选的选本,如为塾生科举教育为目的的启蒙选本、时文选本、应制选本等,为了追逐商业利润而编选的通俗文学选本等。由此可以看出,古代文学选本的操选目的可谓是名目繁多,不可划一而论。虽然每种操选目的的选本都或多或少地发挥着批评的职能,但是具体落实到批评的效能上还是有着很大的差异。相对而言,第一类的选本承载的批评信息最多,而其它三类的选本则侧重于承载文化学意义上的价值,真正归属于批评意义上的信息相对较少。
如果说选家的操选目的是解决“为什么选”的问题的话,那么具体到“选什么”的问题则为选家的选择标准。因为选家的文学趣味、批评观念、审美好尚甚至脾性禀赋都各有差异,进而会影响到他对作家及其作品的取舍、排列和评价。所以,选择标准的差异也是文学选本发挥批评职能的一个重要因素。
另外一个制约选本批评效能的主观原因就是选家的素质。古代的选家主要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喜欢附庸风雅的馆阁大臣,甚至是皇帝本人,他们在政事之余,也喜欢吟诗作赋,或者编选诗文;二是在文坛上知名的文人骚客,或出于宣扬自己文学观点,或出于保存当地文献等动机而选辑诗文总集;三是一些不知名的下层文人甚至是书商,出于各种实用目的而编选诗文选本。这三类选家,即使我们不考虑他们编辑动机的差异,仅仅单就其综合素质来说也是有高下之分的。比如,书商编选的选本完全为了赢利,其选本中错漏、删改之处经常出现,严重降低了选本的批评效能。一般来说,一个优秀的选家必须做到才、学、识三方面俱备,有“才”方能“尊其创格”,有“学”才能“存其面目”,而有“识”才能“汰其熟调”。[11]例言要求如此之高,不仅众多选家叫苦连连,就连一些硕彦大儒也感叹选政之难:“选诗诚难,必识足以兼诸家者,乃能选诸家;识足以兼一代者,乃能选一代。一代不数人,一人不数篇,而欲以一代人选之,不亦难乎?”[12]1376李东阳都慨叹选家之不易,就更加可以看出选家的素质对于选本的重要性了。选家的选文活动决定着这个选本能否成为经典,有无权威性以及对读者的指导性,在编辑、流播和接受等任何一个环节的操作不畅都会影响到选本的批评效果。
选本既然是选择,就自然有淘汰,因而选本既具有彰显与强化的功能,也有遮蔽与埋没作品的可能。所以,只有了解了各种影响选本批评效能的制约因素以后,我们才能对古代文学选本作深入客观的评价,这对于当下的文学选本研究是有益的。
注 释:
①参看陈尚君《唐人编选诗歌总集叙录》一文,见《唐代文学丛考》第184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
②参看孙雄《道咸同光四朝诗史》,卷首有“拟刊印道咸同光四朝诗史预约集股略例”。
[1]鲁 迅.集外集·选本[M].鲁迅全集·第七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2]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M].上海:世界书局,1934.
[3](梁)萧统辑,(唐)李善注.文选[M].毛氏汲古阁刻本.
[4](清)沈德潜辑.国朝诗别裁[M].乾隆二十四年刻本.
[5](清)红梅阁主人辑.清代闺秀诗钞[M].上海:中华新教育社石印本,1922.
[6](清)李道悠辑.竹里诗萃[M].光绪二十一年刻本.
[7]罗振玉.敦煌本唐人选唐诗跋[A].雪堂校刊群书叙录[M].民国七年刻本.
[8](清)顾施祯辑.盛朝诗选初集[M].康熙二十八年心耕堂刻本.
[9](清)李锡麟辑.国朝山右诗存[M].嘉庆间刻本.
[10](清)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
[11](清)钱良择辑.唐音审体[M].康熙间刻本.
[12]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M].中华书局,1983.
On Influencing Factors of the Critical Efficacy of the Selected Works in the Ancient Literature
Wang Bing
(National Institute of Education,Nanyang Technological University,Singapore 637616)
Literary selected works is one of the traditional critical forms in the ancient literature,but,in critical practice,it is often affected by 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factors.Specifically,the critical efficacy of selected works is mainly influenced by objective factors of the mechanism of selected works itself and social cultural environment and by subjective factors of the choosers’critical awareness,selective purposes and their own qualities.Only by recognizing these restrictive factors,may we have an all-round and objective evaluation of the critical value of the selected works.
literary selected works;critical efficacy;influencing factors
I206.2
:A
:1673-1794(2010)04-0021-03
王 兵(1979-),男,文学博士,助理教授,研究方向:明清诗文流派及批评意识。
2010-0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