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现实主义理论解读杜甫诗歌

2010-08-15 00:49王红卫
关键词:诗史杜诗现实主义

王红卫

用现实主义理论解读杜甫诗歌

王红卫

结合现实主义理论,重新审视杜甫诗歌“诗史”的称谓。认为“诗史”并不仅仅是指他的诗展现了那个时期的历史事件,而是用现实主义创作手法达到了一种真实的效果。

杜甫诗歌;现实主义;艺术创作

杜甫是我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他的诗为我们展现了他所处时代的广阔现实。杜甫的诗深刻地反映了他生活时期的社会面貌和历史事件,如《悲陈陶》、《兵车行》、“三吏”、“三别”等,故而他的诗被称为“诗史”。(孟棨《本事诗》“杜逢禄山之乱,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其实,宋人对杜甫“诗史”也有比较多的解释,这里没有引用。)对“诗史”的理解,一种看法是杜甫的诗中记录了当时所发生的诸多实事(是历史,如安史之乱)。文天祥曾在《集杜诗序》中说杜诗是“寓记载之实”。另一种看法认为杜甫是“以我为诗”。“诗史”实际上是杜甫自己的“年谱”[1]。持这一看法的人认为,理解杜诗最好的办法是“以杜解杜”。第一种看法过多注重了杜诗中“史实”的成分,后者则更多注重杜甫本人的人生经历。这实际上都是对杜诗的表层理解,把目光停留在作为现实主义创作的前提,即现实本身之上了。

社会现实是艺术创作的前提和内容,艺术创作离不开现实。但是如果仅仅停留在现实本身,也成不了艺术。只有通过作家的情感关照和审美深化,通过艺术创作,把现实和艺术巧妙的结合起来,才能称为真正的艺术。现实主义理论家鲍·苏奇科夫说:“现实与艺术是相互作用的。”[2]6杜甫年少时是在优越安逸中度过的,中年却在长安十年流浪,老年居无定所,其中又经历“安史之乱”,种种际遇让他对社会的认识达到了一种常人难以达到的高度。但仅这些认识显然不够,如果不是他高超的创作技巧,他的诗也达不到这样的高度。正是他对个人现实和社会历史有着清晰的认识并有高明的创作技法,他的诗才达到了一种超越,即既能够再现现实,又不只停留在对现实的展示上,而是把现实和艺术融合起来,即把“内容的现实主义”和“手法的现实主义”结合起来。

所以说,评价杜甫和杜甫的诗不能仅凭历史事件去证明作品内容,还要看他是如何给我们传达更广阔的社会真实的。现实主义作为一种艺术有着更高的原则,它既来源于现实,“高于人的本性不受外界影响的主观主义见解,现实主义没有把人在其中生活、活动的社会环境和人分割开来,没有主观武断地使人脱离社会,而是竭力通过人的现实的真正矛盾去发现和描写人的社会关系的辩证法。”[2]42杜甫的诗就是由个人现实、社会历史相互缠绕的现实主义艺术形式,故不能仅仅以杜诗内容的真实性来评价,而应结合杜甫的个人现实、唐王朝的社会历史及其诗歌的艺术风格,全面地探讨才能更全面、完整地解读杜诗。

陈平原先生在谈论“诗史”艺术时说:“只求实录,不准虚构,‘史’则‘史’矣,焉有‘诗’哉。”[3]他的意思是,诗歌和历史从来都不是一回事。诗歌形式短小,强调音律,情感性强而纪事性弱;史则重在纪事,真实性强而情感性弱。而杜甫通过天才的创作技巧,把具体的历史事件和主观感受紧密结合起来,调节了情感和纪事之间的矛盾。“诗史”既能纪事,暴露现实,又能感事,抒发主观感情。正是有了这种创作思想,杜甫在诗歌创作时避免了直接抒情,巧于精心构图,在通过图画展示现实的同时,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作者的情感。这种创作手法,正符合现实主义艺术的创作手法。

现实主义艺术主张通过典型环境和典型形象再现现实生活,即尽量给出一幅图画,而不是通过抽象推理和概念的演绎。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艺术的创造应当尽可能减少抽象的东西,尽可能在生动的图画和个别的形象中具体地表现这一切。”[4]卢卡契在论及艺术时也说:“一切伟大的艺术的目标都是提供一幅有关现实的图画,在这幅图画中,表象与现实,特殊与一般,直观与概念之间的矛盾得到解决,使得矛盾双方在作品中所产生的直接印象达到趋同,从而给人一种不可分割的整体感。”[5]现实主义不同于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它注重再现,把现实作为艺术创作的起点,同时又是终点。

杜诗创作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拒绝抽象的表达,也不直接抒发强烈情感,而是使用不带多少感情色彩的白描,缘事而发、重描摹和暴露事实,再现当时的场面,图画感强。例如: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兵车行》)

面对一次惨绝人寰的征兵场景,作者有着对统治者的强烈愤怒之情以及对人民的同情之情,但杜甫并没有让胸中的情感一泻千里,而是把它隐藏起来,给读者绘制了一幅巨图,把辚辚的战车,萧萧的战马,身背弓箭的兵卒,车马过后尘埃弥漫的咸阳桥,牵衣顿足的亲人等,活灵活现的展示在我们眼前。“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的细节描写,把当时亲人骨肉分离、情人分离的场面展露无疑。

但是,杜甫并不仅仅把笔触停留在“如在目前”,他把视角扩展到整个现实社会,挖掘出隐藏在事物背后更为深刻的东西,即战争给人民带来的困苦。再如: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为盍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丽人行》)

这首诗和《兵车行》虽同是绘图,却不是全景,而是特写。诗一开篇点出时间和事件,接着是人物面貌特写:丽人的神态,细腻的肌肤,身上绣罗上的图案孔雀银麒麟,头上的盍叶首饰以及背后的缀珠的裙带尽现眼前。作者通过对丽人的“特写”,人物的局部相貌被放大,然后一帧一帧呈现在我们面前,直观清晰。

虽是描述的是众丽人,但“就中”最有名的是“虢”与“秦”夫人,她们身份特殊,高贵雍容;她们饮食讲究色、香、味和器皿的衬托,“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名品菜肴,精致器具。但是,色美味香的菜肴、精致的水晶器具都不能引起“虢”和“秦”夫人的注意,“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她们骄矜、暴殄天物的事实被暴露的一览无遗,“黄门飞鞚不动尘”,原来是“御厨络绎送八珍”。整个场面,杜甫写得有声、有色、有动、有静,让我们是又惊又气,也就很自然地达到了批判的力度和深度。

杜诗绘制图画暴露现实、批判现实,其图示化的手法具有直观性和直接性,这仅仅是杜甫现实主义写作手法的一个特点。除此之外,杜诗善于把自己的情感体验和他的创作风格(感事)结合起来。杜诗的特别之处在于多以第一人称“我”来叙事,通过“我”的眼睛和嘴把事情讲明白,或者通过“我”来记叙他人的言行。通过“记言”的方式,把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批判都通过虚构的事件讲述出来。在杜诗里,或“我”亲见亲历,或幻化成“客”和“过者”在暗处听别人讲,这种创作方法不仅拉近了读者和作者的距离,而且也更容易使人相信所说是“真实”的,达到现实主义批判的目的。

由于杜甫在诗中多使用“我”,这就容易让人把他的诗误解成完全是杜甫本人的年谱。但是,我们不能根据这些诗中的“我”来解读杜甫。杜诗中写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究竟是那一道朱门、哪个冻死骨?显然,我们不能从诗中完全了解真实的杜甫,也不能从诗中得知他描写是哪一件具体史实,而只能把他的诗看成是个人经验和创作风格结合的产物。杜甫以“我”叙事,实际上就是把作家的个人现实同作品所虚构的“现实”统一起来,使得个人的现实环境被极端凸显,通过展示“我”所面对的广阔现实,又从中看出普遍性,给人更强的真实感。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浦为谁绿?”《哀江头》;“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北征》;“我衰更懒拙,生事不自谋。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发秦州》);“寒峡不可渡:我实衣裳单,”(《寒峡》)。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无家别》)

这些使用了明确称谓的诗,是作者本人和虚构叙事者的统一体,即个人情感体验和创作风格的统一。但是,从很多诗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作者本人的真实写照,即作者个人情感体验的东西,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作者所处的现实环境。“熊罴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天寒昏无日,山远道路迷。”(《石龛》)“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成都府》)透过这些诗句,我们可以看到杜甫晚年悲凉沧桑的生活处境,也更能看到隐藏在这些“我”身后的广阔社会。《新安吏》、《兵车行》《哀江头》、《无家别》等诗,现在我们不能确定这些诗都是杜甫本人的真实经历,但是,如果借别人之口,或者直接抒情,就会让人觉得空洞、缺乏真实感,于是,他使用了“我”,让“我”在场,让“我”亲眼看到《兵车行》抓兵员,看到《丽人行》中“虢”、“秦”夫人的奢侈淫乱。所以说,杜甫的诗正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可信的不可能之事”。

通过在场的“我”对当事人言行的客观记录,可以把事件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同时还可以把批判的话由事件的当事人说出来,从而巧妙地把作者的主观情感隐藏起来,使得诗歌内容是现实主义的,手法也是现实主义的。另外,杜甫在多首诗中用到了“借问”二字,如《潼关吏》潼关吏说出“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过者”在《兵车行》借问行人,行人说出“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用问的方式来引述事件中人的原话(本来是作者自己要叙述、要表态的,却让虚构的当事人来说。)这样写,就让我们感觉那是真实的。通过“借问”这种方式,使得人物凸显,自然就掩盖了虚构特征,同时还能不动声色地进行批判。

可见,杜甫通过高超的艺术手法,“栩栩如生地描写作为特定人民和特定环境的具体特征的客观生活状况的最大丰富性……”[6]也正因此,他的诗才第一个被称为“诗史”。

[1]肖涤非.杜甫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1.

[2]鲍·苏奇科夫.现实主义的历史命运[M].袁振武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8.

[3]袁伟时.文化:中国与世界[M].长沙:岳麓书社,2009:54.

[4]陆贵山.艺术真实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13.

[5]拉曼·塞尔登.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53.

[6]卢卡契.艺术与客观真实[M]//拉曼·塞尔登.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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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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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0)14-0093-02

王红卫(1985-),女,河北保定人,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730000)中国古代文学2008级硕士研究生。

2010-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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