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神话中的集体意识:吴刚伐桂与西西弗斯推石

2010-08-15 00:49穆昭阳
关键词:吴刚弗斯先民

穆昭阳

惩罚神话中的集体意识:吴刚伐桂与西西弗斯推石

穆昭阳

用一种繁重、不断重复并且单调乏味的劳作,对人进行一种劳力惩罚和身体及精神的双重折磨,也许是最残酷的一种惩罚方式了。在古希腊和古代中国的神话中,西西弗斯手推巨石与吴刚持斧伐桂正是这样一种苦差事,两者不停地消耗着自身的气力,却毫无成果,这样的劳作只能一直进行重不停歇。中西方两个不同世界里诞生的具有相似意味的神话,让我们看到了对于人类自身命运的思考和人类普遍的生存现实。在两个典型的惩罚神话中,体现着原始先民日常生活中强烈的集体意识,也具有独特的意义。

惩罚神话;西西弗斯;吴刚;集体意识

一、神话的思维取向

“原始神话对世界或大自然的解释,不在于它具体的讲述言语,而在于它隐藏在讲述背后的神话意义。”[1]这些神话都可看作是来自远古的历史记忆,而非对于事件本身的真实记忆。“人类的记忆,从神话文本的感觉记述,到仪式的感觉强化,再到宗教的感觉灌输,越来越背离了记忆的基本依据——感觉。”[2]当这些记忆聚集并层累到一定程度,就有可能成为人们大脑中固定的思维结构和一种内心深处潜在的意识,最终形成原始先民的集体思维和集体意识。集体意识一旦形成,便集中物化,最后积聚成集体无意识,而后在神话乃至各种文学创作中不自觉地加以渗透,形成作品内容中所包含的一种“集体意识”。原始先民所创造的神话便是一种其自身集体意识的体现和思维的再创造,体现了远古先民们强大的思维能力。“在神话的深层结构中,深刻地体现着一个民族的早期文化,并在以后的历史进程中,积淀在民族精神的底层,转变为一种自律性的集体无意识,深刻影响和左右着文化整体的全部发展。”[3]这种由人类内心深处衍化出来的集体无意识,可以看做是神话的思维基础所在,它能够注入到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并产生出极大的影响。

思维可以用来描述和解释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各种现象,是一种人类自我的意识活动。神话则集中体现了原始先民的思维结构和心理结构。可以说,“神话自身是以类化意象为基础的思维形式,以直觉感悟为过程的思维程序,以形象化语言为媒介的思维符号。”[4]57研究神话能够分析原始先民的思维意识,可以更好地理解他们的文化心理和思想情感,以及他们对于整个世界的认识。“神话是通过部落集体的类化的意象或所谓集体表象的语言形成而产生的。类化的意象是一般认识发生过程中思维主体经过一定加工并有一定主体因素渗入的心理表象;集体表象则是神话时代的人们世代相传并在一定群体中留下深刻心理烙印的表象,具有较多文化的或习得的群体性社会特征。”[4]135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认为,神话是一种集体潜意识的外在表现形式,如果我们对于这些神话做深入细致的分析,则能够找到其最初的意义及其本质,由此便可推断人类创造这些神话的原始动机。

“对于讲述和运用神话的原始民族来说,神话是他们特定的文化符号或思维密码,体现着神话的思维所具有的某种译解或认识事物的能力。”[4]41神话在深处隐喻着一个民族或集体的价值取向和思维意识,客观化了人们内心深处的感情和思想。我们可以从神话文本中读出不同民族的文化元素和信息,包括多样的民族情感意识和心理感受。“吴刚伐桂”和“西西弗斯推石”这两则中西方完全独立的惩罚神话,就体现了两地的民族文化特色和文化差异。

二、惩罚神话的界定

谢六逸先生的《神话学ABC》(1928)一书中提到了L·斯彭斯在《神话学绪论》中对于神话的分类的探讨。依据书中的划分,神话包括创造神话、人类起源神话、报答神话、洪水神话、英雄神话等21种,其中有一种便是“惩罚神话”(Myths of place of Punishment)。惩罚作为一种人类对于自我的约束规范,在早期先民所创造的神话中多有体现。惩罚神话是原始先民将自己内心对于不良品德行为的惩判和意见融入自己所创造的神性故事中并加以传播,给人们以警示,意在以这种口耳相传的方式对人类进行告诫和劝阻,此类神话在中西方神话中多有体现。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因盗取火种而被老鹰啄食肝脏,忍受折磨;俄狄浦斯王知晓自己弑父娶母的遭遇,弄瞎双眼;西西弗斯不停推动巨石,循环往复没有终止。中国的神话里,体现惩罚成分的不多,最多只是道德的警示,吴刚伐桂是其中的代表作品。而刑天争帝被砍首级、蚩尤与黄帝大战被肢解、嫦娥窃药化蟾蜍、鲧盗息壤遭诛杀等神话,也可看作是带有惩罚意味的神话。

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和中国的吴刚伐桂两个神话是惩罚神话的两个典型。荷马史诗中有这样的记载:宙斯掳走河神女儿伊琴娜,西西弗斯由于与河神泄露了宙斯的秘密,宙斯便派出死神将他押下地狱。西西弗斯却用计绑架了死神,自己也被打入冥界。在被打入冥界前,西西弗斯嘱咐妻子不要埋葬他的尸体。到了冥界后,西西弗斯告诉冥后一个没有被埋葬的人是没有资格待在冥界的,并请求给予三天告假还阳处理自己的后事。他回到阳间看到美丽的大地就不想回冥府去了。直到其死后,西西弗斯被判逐出到地狱那边。西西弗斯因此触犯了众神,为了惩罚他,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巨石太重,刚推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众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这种重复无效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而西西弗斯的生命就在这样一件枯燥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消耗,没有尽头。

“吴刚伐桂”的故事最早见于唐代段成式编撰的《酉阳杂俎·天咫》:“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吴刚又叫吴权,是西河人。炎帝之孙伯陵,趁吴刚离家三年学仙道,和吴刚的妻子私通,生下三个孩子,吴刚一怒杀了伯陵,因此惹怒太阳神炎帝。太阳神把吴刚发配到月亮,命令他砍伐不死之树——月桂。月桂高达五百丈,随砍即合,炎帝就利用这种永无休止的劳动作为对吴刚的惩罚(见《山海经·海内经》:“炎帝之孙伯陵,伯陵通吴权之妻阿女缘妇。缘妇孕三年,是生鼓、延、殳。”)。1921年版《中国人名大辞典·吴刚》记载:“吴刚,汉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伐月中桂。桂高五百丈,斫之,斧伐随合。”袁珂先生在《中国神话传说词典·月桂》一条说:“月桂之说,自汉晋以来,即已有之。至唐人小说,又有吴刚伐桂之说。”可见,“吴刚伐桂”的惩罚神话在记载上比较完备。

显然,作为中西方惩罚神话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两则神话故事有着诸多相似之处。一是被惩罚者都因行为上的过错而受到神的严酷惩罚,二是这种惩罚是一场繁复单调、徒劳无功而且永无停息的劳役。吴刚被罚去砍一颗永远不断的桂树,西西弗斯被罚去推一块永远不能到达山顶的巨石。这种带有惩戒意味的神话不给人以希望,到最后麻木、习惯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或是把惩罚本身当作另一种意义的生活,将“推石”和“伐桂”作为一种不得已的追求。

三、集体意识在惩罚神话中的体现

(一)自我意识:认识自我的能力

自我意识是人对自身状态及其同客观世界关系的认识,它不仅是人脑主体的意识与反映,还是人与周围现实之间关系的反映。自我意识能使人不断进行自我监督完善,不断地认识自我和改造自我。神话是原始先民内心的一种自我意识的发泄,是人对自己和周边环境关系的思考和意识体现。在这两则神话中,由于害怕自然界的报复之心理促使人们产生对自我先入为主的惩罚意识,这也是自我意识的一种。人们希望能够通过自我意识的主动,对自己的思想和行为进行自我控制和调节,以获得原谅。这样的神话让我们看到了如此残酷的一种惩罚方式——通过自然的或人定的惩罚来约束人类行为。

(二)劳动意识:生存基础的所在

劳动是人类生存的基础,原始初民也需要通过辛苦的劳作才能创造生命延续所需的物质基础。“劳动意识是一种潜意识的自然流露,劳动意识已经积淀和衍变成一种潜意识影响着作品。”[5]318劳动作为一种重要的集体意识,隐含在故事情节里,成为作品中的一种内在精神元素,具有典型的文学意义,值得我们深入挖掘。劳动是人创造自我内、外存在的活动,是一种力量象征,人类只有不停劳作、创造自己生活的必需品,创造各种文明和财富,与自然和谐相处,才能代代相传生存下去。如果没有了劳动,人类社会也就难以生存和延续下去。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推石”和“伐桂”便是一种辛苦劳作的象征,繁重重复没有终止,人类的繁衍也正是如此,它体现的是一种生命不息的动力。

(三)反抗意识:生命斗争的动力

马克思主义认为,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或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神话是原始先民对自然和社会的一种不自觉的艺术加工,是对自然和自然力的拟人化创造,它表现出原始先民积极的斗争精神和心理状态。“神话以不自觉的和非理性的艺术方式,反映人类童年时代对自然界的认识和控制自然力的强烈愿望与社会形态。”[6]原始先民的许多神话都是如此,像后羿射日、大禹治水、夸父追日、精卫填海等,都含有坚持奋斗、努力抗争的人生态度,他们坚持不懈地与自然界和周围环境抗争,努力创造适合自己的生存条件,表现出了强烈的征服意识。但是“广大人民的反抗意识,并不是天生就有的,它是主体和客体双方冲突的产物,是人民群众针对外来侵害所采取的自我保护措施。”[5]321西西弗斯推石与吴刚伐桂这两则神话都体现了一种反抗和斗争意识,也有对自然的征服欲望。反抗与斗争的精神是生命不息的强大源动力,它能增强人类生存的勇气和信心。

(四)理想意识:生命历程的升华

“神话中人类对自然的挑战,对自然力的征服和支配,就是原始人类在劳动的基础上,由反抗意识和理想意识紧密结合而创造的艺术产品。”[5]326理想指人们希望达到的人生目标和追求向往的生活前景,是一种基于客观现实的合理想象。有了理想,人类的生存才有了一种精神寄托,社会发展也有了足够的动力。两则神话都是对人生命运的深层思考,饱含着对生命的感悟和体会。桂树被砍倒继续生长,巨石被推上山又坠落继而开始新的历程,也有一种生命个体不断复活的意味,亦可看作是生命绵延不绝、生命昌盛的象征,就像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对西西弗所作的评价:“他超出了他自己的命运,他比他搬动的巨石还要坚硬。”对人类命运的关怀最终会表现为对工作、烦扰、劳役这些所有人终其一生的命运的现实关注,如果每个想法在起初就得到满足,人们恐怕就有不去努力奋斗的惰性了,人类自身的理想意识也就会淡化,其本应有的奋斗精神和自身生命历程的升华也就会失去。

四、惩罚神话的意义

“吴刚伐桂”和“西西弗斯推石”这两则产生于不同文化土壤的、完全独立的神话,都带有各自民族的文化特色和精神归属感,体现出中西方之间的文化差异。“从深层意义上讲,吴刚伐桂只是一个含有道德教谕意味的惩戒故事;而西西弗斯推石则是一出人渴求超越——与神平等并与神争斗——所遭致的生存悲剧。”[7]两者都对人类普遍面临的根本问题,也就是人类生存的境遇和意义表达了各自的想法,分别体现了中西方文化的不同特质。即使作为惩罚神话中的两则典型神话,却有着不同的文化涵义。“神话的真正基质不是思维的基质而是情感的基质。”[8]神话是原始先民内心思想情感的一种自然流露和表达,是人类从未间断过的对于生死、命运问题的苦苦思索。原始先民对人生终极命运的思考和人类情感精神的寄托,使得他们有了追求美好生活的理想。“原始先民集体意识的形成和发展大约有两条途径:一种是成为集体意识,一种是进入人类心灵的深层,积淀成集体潜意识或集体无意识,形成原始先民的心理原型。”[9]原始意象或原型(archetypes)是作为集体无意识的一种结构形式,主要由那些被抑制的和被遗忘的心理素材所构成,它们的存在为艺术、文学等作品的创作提供了基本的思路和主题。

惩罚神话中饱含着原始先民的思维情感和集体意识,其他类型的神话也多是如此,都具有各自不同的思维特点和情感表达,体现着人类思维中某些特定的集体意识。我们可以以此延伸,去寻找各种类型神话的“原型”所在。处在远古文化中的人们的意识深层,都潜藏着众多的原型事项和情感诉求表达,具有极强的文化内涵和深远意味。神话在远古时期是一种具有强大传播力量的文化现象,保存了许多原始先民的内心情感诉说和远古文化及先民们对于自身和周围环境的想象和认识。“每个民族的神话都可以被看做是该民族文化的精神原型,它以朦胧的和朴素的形式表现了一种文化的价值取向、思维方式和审美态度。虽然各民族的神话在某些内容或主题方面具有相似性,但是它们各自的发展历程以及在这种发展历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基本精神特征却迥然不同。各种神话所反映和面对的问题是普遍性的,然而它们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却互不相同。”[10]这两则东西方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下创造的古老神话,其故事情节相似,文化内涵相似,所表现的主旨也近乎相同,神话体现了人类无法逃避、必须不停奋斗劳作、充满着悲喜意味的人类命运。而这,正是人类生存的价值及生命意义之所在。

[1]乌丙安.民俗学原理[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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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76.5

A

1673-1999(2010)10-0122-03

穆昭阳(1986-),男,山西阳泉人,中南民族大学(湖北武汉430074)文传学院2008级民俗学硕士生,研究方向为社会民俗学。

2010-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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