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文荣
略论元结在中唐古文运动中的地位和影响
邹文荣
在唐代古文运动中,元结是于韩愈、柳宗元之前在古文创作上成就最高、在文体改革上创获最大的一个人。在创作形式上,元结反对华而不实,追复淳古。在作文内容上,元结强调现实功用和积极意义。比较了元结与其同时代的李华、萧颖士、独孤及等人在创作理论与实践的上差异,阐述了元结的创作理论和创作实践对韩愈和柳宗元的影响。
古文运动;元结;古文创作;韩愈;柳宗元
唐代的“古文运动是从元德秀提倡儒家德行开始,也就是从反对统治阶级的腐朽开始。元结继起,反贪虐政治,愈益坚决,其余如独孤及、萧颖士、李华,虽然没有元氏兄弟那样旗帜鲜明,但都起着助长的作用。”[1]李嘉言说:“唐之文章,在韩以前已有二变。陈子昂始脱恶习为第一变;元结以还,萧、李、独孤及又发扬光大为第二变,及韩愈固已成熟,可谓第三变。”“大概六代以还,文尚俳偶。至唐李华、萧颖士及次山辈,始解散为古文。萧、李文尚平典,元独矫峻艰涩,近于怪且迂矣。一变而樊宗师诸人,皆结之倡也。”[2]“次山文章,上接陈拾遗,下开韩退之。”[3]这些评议都确证了元结在古文运动中具有重要的地位,他对后世的影响也是非常大的。我们仅以元结与萧、李的异同及其在文章上对韩、柳的影响为例来论述。
在唐代古文运动中,元结是韩、柳之前在古文创作上成就最高、在文体改革上创获最大的一个人。章学诚曰:“人谓六朝绮靡,昌黎始回八代之衰,不知五十年前,早有河南元结为古学于举世不为之目也。呜呼,元亦豪杰也哉!”[4]187元结“深抱悯时忧国之心”,与当时的李华、萧颖士、独孤及等人相比,他的文章更多时代特点。元结力排骈体,写作散体单行的“古文”成绩突出,这是人所共知的。从“古文”的发展看,陈子昂只是论事书疏疏朴近古,其他文章仍用骈体;萧颖士等人虽大力复古,但也未脱骈俪余习;只有苏源明、元结等人力抗流俗,矜浸独造写“古文”。元结更是“辞章奇古不蹈袭”,这对“古文”取代骈文的斗争是很有贡献的。
元结的作品在内容上具有强烈的时代性,在文章体裁上也有极大的开拓与创新。他写了许多寓言、随笔、山水游记等,用笔用意皆出于一己之独创,语言已接近白话。李慈铭说元结“命题解体,时坠小说。后来晚唐王李,以古文名者,往往俚率短陋,专务小趣。沿主宋明,遂为山林恶派。追原滥觞,实由次山。”[5]“实际上,打破了空疏明道的内容和典雅凝重的格式,正是对散文的一个贡献”[6]。他用浅显易懂的语言表述了深沉凝重的内容,摆脱了骈偶俪习的拘束,又能够言简意赅,一句话就说出一番大道理,发人深省。如他的《虎蛇颂》,篇幅简短,比喻浅显,但寓意却十分深刻。
元结较少像萧、李、独孤那样,从儒家的理念出发做纯理论的探讨,思想上较为开阔,文学观上也比他们通脱。在文学的创作源泉上,李华等人以“五经”为源泉,而元结更强调现实生活的感动激发,他并不认为文章主要应该表现儒家圣人之道,而主张表现现实生活,反映民生疾苦。在文学的社会作用上,他继承了《诗大序》的“上以风化下”的传统,同时更注重“下以讽刺上”。元结的文学观与其同时代的古文理论家相比更为进步、开明之处即在于此。此外,他“不师孔氏而儒”,“不袭庄子而道”,他文章中表现出的道家思想也是极其纯朴的自然之道。元结的作品中甚少禅子语,与王孟李杜及萧李独孤及等人儒道佛兼信显然不同,与后来的韩愈为纯儒的思想也大不一样。
从元结现存的文章看,他的忧世之心比李华、萧颖士更为深广。他的短论杂文多半涉及时事政治。他的古文创作给以后的“古文”发展,留下了一个很好的传统。
“一个作家也好,一个文学运动也好,真正取得成就的关键,在于与现实斗争紧密结合,在于与人民群众保持密切的联系。在‘古文运动’开创期,陈子昂是积极的政治家,他的创作是面向现实的。萧颖士、李华、独孤及等人取得一定成就,也由于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是注意用‘古文’反映现实的。但他们头脑中的‘六经之志’、‘孔子之旨’的教条较多,又受‘三教调合’思潮的影响,创作内容受到了一定的限制……元结恰恰处在‘古文’向前发展的时期,他用富于积极社会内容和现实意义的创作,纠正着那种空疏明道、力张教化的偏颇,这对‘古文运动’的健康发展起着补偏救弊的作用。”[6]中唐时期韩愈、柳宗元相继而起,虽然标举“明道”,实际上创作出了许多与社会现实紧密联系且思想深刻的作品,而这是与元结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元结的作品虽然不多,但内容和形式都富于创新,超凡拔俗,影响深远。韩愈对元结的评价也很高。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说:“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韩愈作《论佛骨表》,敢于挺身反流俗,欲挽狂澜于既倒,与元结称赞《箧中集》诸人“独挺于流俗之中,强攘于已溺之后”的精神是一致的。元结对韩愈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在艺术精神上。元结在思想上以儒学为主,儒道兼济,运用道学方面的东西为儒学服务,不崇信佛学。这对韩愈有启发引导的作用。韩愈在思想上几乎是纯儒的。元、韩二人之文都有道德重建的宗旨。王锡昌在《韩愈评传》中评述韩愈的散文成就时说:“韩愈为了要恢复中国的传统文化,以以文为教的方法来传道。就内容方面说是要求道,学道,培道,在表现方面是要立异。自树立而不因循,才可以为当时所怪,而有后世之传。这是借文以传道,借复古以革新。所以他在思想方面,铲除了盛行六百多年的佛家思想;在文章方面,也廓清了自魏晋以来的文体的靡风。恢复了中国儒家的文化,建设了朴实的自然的古文。这实在是变易风气的怪杰,革命建设的英雄。”除了“铲除了盛行六百多年的佛家思想”,这种评价也适合于元结。当盛唐人还在歌功颂德之时,元结就看出了其中的衰弊倾向,写出了与时下淫靡之风迥异的文章。他倡导道、德、忠、义、仁、孝,写出了《七不如七篇》、《七泉铭》等劝诫世人的作品。虽然他不尊儒,也不倡道,但他的这些作品中表现的都是对儒家的一些做人教条的宣扬与倡导。他以特立独行的个性和文风反击着时下的淫靡文风,以平实质朴、自然无雕琢的语言写出了单行散体的古文,为以后散文的现实主义传统的发展起了开拓性的作用。
其次,在古文的现实性上。在理论和实践上,元、韩都是大胆地直面现实,抨击揭露社会的黑暗面,为现实服务。元结的文章文章“义深辞简而出言严厉、激切”[7],而韩愈的文章也是“写出胸中一段愤郁,直起直落,文势极宽衍而气自紧括”(钱基博《韩文读语》)。元结和韩愈在文章中都喜欢用顶真、排比的句式,思想情感一气泄出,极有气势。
再次,在复古的程度上。元结在创作上主张复先秦之古,韩愈主张复先秦两汉的散文之古。元结虽然主张复古,但他是用古体散文来表现与反映现实的问题,对于统治者的行为,人民的生活,他都有清醒的认识,一旦有不满与不平即写作为文,对上至帝王,下至百姓的丑恶行径进行猛烈的抨击,言辞激烈,很少顾忌。韩愈则提倡“不平则鸣”,这是复古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结合。他不但承认“道统”以内的善鸣人物,也承认“道统”以外的善鸣人物,认为“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这也是一种现实主义的文学思想。在古文方面,韩愈是以古传统反对近今的腐败文风。这与元结用散体写文,反对“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的文风是有相承之处的。
此外,在文学的革新意识与经验上,元结对韩愈也有一定程度的影响。唐人赠序之文,至韩愈所作,则议论为多,而且常常涉及时事,不仅是叙写离情别绪,如《送孟东野序》。但这样的文章也不自韩愈始。元结的几篇赠序如《别韩方源序》、《别王佐卿序》、《送王及之容州序》等,已开此端。在同样的文体中注入新的内容与精神,韩愈与元结也有相承相继性。元结作《刺史厅壁记》和《谢上表》,将时事写入,刺世疾邪,一反常规。韩愈的《进学解》和许多墓志铭的创作,也都摆脱了以前类似体裁的束缚,或抒意、发牢骚,或通过生动的故事将一个人的特点展示出来,都有独创之处。
早在盛唐时期,元结就用古文即散文写作了许多山水主题的铭文题记,他的山水文学已走向成熟。吴汝纶曰:“次山放恣山水,实开子厚先声。文字幽眇芳洁,亦能自成境趣。”尤其是元结的《右溪记》,可以说是开了柳宗元山水游记的先河。元结把“记”体文中的议论因素和传统的山水结合起来,开创了山水游记中由景入情的艺术手法。
高似孙说:“次山平生辞章奇古不蹈袭,其视柳柳州又英崛。唐代文人惟二公而已。”[4]183王鏊说:“元结可以因地制宜、因势利导地选道州诸山川,亦曲尽其妙。子厚丰缛精绝,次山简淡高古,二子之文,吾未知其先后也。”(王鏊《震泽长语》)实际上,元、柳二人的游记在赠加议论、借物写心方面的传承关系显而易见。元结的古文“危苦激切”,只因他忧世挚而愤世深,为文多用反语、比喻、夸张进行讽刺。在这方面,他对柳宗元之为人为文影响极大。
元结在任道州刺史期间,创作了《寒亭记》《右溪记》等一大批游记作品。他力图摆脱骈体文的束缚,有意识地使用平易质实的古文来叙行写景,许多地方浅显如话,而且在写景的基础上渗入抒情、议论的成分,使主、客观的交融较前期的游记更加自如。如果把唐代游记文学的发展历程比作一支乐曲,那么元结就是前奏,柳宗元则是高潮。在走向成熟的过程中,柳宗元是最后的完成者和最伟大的实践者。但他的出现,并非横空出世,此前元结的开创、铺垫之功实不可没。
在游记结构组合上,柳宗元也是直接继承自元结。元结的“道州系列”游记中,许多篇目都具有可组合性,如《浯溪铭》《痦庼铭》《峿台铭》《东崖铭》等。浯溪在湘水南,痦庼在浯溪口,峿台在浯溪东北,东崖在台西、痦亭东,如沿溪观景,中路风光几无遗漏。分开看来,各自独立,皆为一幅用笔精巧的山水小画;合起来看,则一气呵成,有泉涌石凝、琳琅满目之美。到柳宗元手中,这种组合式游记更趋成熟并臻于定型,《永州八记》正是其代表。
元结和柳宗元文章的相似表现在两方面:一是简古,二是尚奇。简古与尚奇形似矛盾,实则不然。“简非浅陋,古亦非艰涩。唐文简古之风,盖自陈子昂初露端倪,而在元结才滋蔓繁衍,在柳宗元更有发展。次山文简古之特点在于约洁,子厚文简古在于奥雅。于辞,约洁者见于质直而无采;奥雅者见于古奥而有华采。于句,约洁者见于多有四字格,而错落句式也以二、三、四言为步;奥雅者,更多见于句式变化。于章,约洁者见于篇什短小而无铺叙之张;奥雅者,章法多于缜密机理,而体制趋于宏阔。”[8]
元结和柳宗元都反对六朝骈俪,提出了“雅正”或“复古”的主张。这个主张包含着文风和文体改革两方面的含义。元结提出要“独挺于流俗之中”(《箧中集序》)。柳宗元提出“中之正不惑于外,君子之道也”,认为“秉其正以抗于世,世必为仇敌”(《与杨诲之书》),但仍然坚持行之。就游记文体来说,超俗就得标新立异。中唐有“复古”之风,而诗文又有另辟蹊径,闯新路子的潮流。既“简古”又“尚奇”,于元、柳其人,于其思想,于其文体,于其潮流都是统一的。元结文中的“奇”主要表现在“怪”,如《窊樽铭》所写道州的左湖窊石。柳宗元文中之奇在于“幽峭”,如《石涧记》的“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他们二人在著文之奇方面有着相承之脉络。宋晁公武指出,元次山有众多的别号、绰号,如“元子”、“琦玗子”、“浪子”、“浪士”、“聱叟”、“漫叟”,因而有人说他“自谓与世聱牙,岂独其行事而然,其文辞亦如此”[4]183。也就是说,元结人奇文亦奇。
元、柳文均有择山水之奇而命名之嗜好。“湖在抔樽之下,遂命曰抔湖”(《抔湖铭并序》);“愚溪”原称“冉溪”,因“以愚触罪”故更之为愚溪(《愚溪诗序》)。元结和柳宗元的大部分山水游记均在湖南所写,前者在道州,后者在永州,都写南国山水风光,着眼于山、水、石以及佳木异卉等之形状的描绘。
当然,柳文的结构安排更富于层次感和立体感,不停留于山水风光之表面形态的描绘,而是创造出耐人寻味的意境,语言也更成熟自如。这在元结是不足的。元结有意识地使用平易通畅的古体散文,这种努力为柳宗元提供了良好的榜样与借鉴。
总之,元结以其理论与实践,进一步开拓了古文运动的道路,纠正了它的方向。他的功绩和作用,是同时的其他人不可比拟的。他在提倡“古文”上,应算作陈子昂与韩、柳间的桥梁。他的创作经验,有许多方面直到今天仍是有借鉴意义的。
[1]范文阑.中国通史:第4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339.
[2]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第28卷[G].北京:中华书局,1964:369.
[3]全祖望.唐元次山阳华三体石铭跋[G]//全祖望集汇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720.
[4]元次山集:附录三.孙望,校.北京:中华书局,1960.
[5]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3.
[6]孙昌武.读元结文札记[J].社会科学战线,1985(3).
[7]熊礼汇.“救时劝俗”与“追复纯古”:元结古文创作论[J].佛山科学技术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4).
[8]黄炳辉.次山文开子厚先声说[J].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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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2
A
1673-1999(2010)11-0099-03
湖南科技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与社会文化研究基地”成果。
邹文荣(1979-),女,河南新乡人,硕士,湖南科技大学(湖南湘潭411201)人文学院讲师,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2010-0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