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咏史诗试论

2010-08-15 00:49黎丽莎
铜仁学院学报 2010年5期
关键词:咏史咏史诗左思

黎丽莎

(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

《文选》咏史诗试论

黎丽莎

(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

咏史是我国古典诗歌中的一个重要题材,有着悠久的历史。《文选》第一次自觉地按题材类型列咏史为诗歌的重要一体,从而肯定了咏史在诗歌中的地位。按照诗人对历史人事的把握和诗人思想感情的表达,可将《文选》所选咏史诗分为三种类型:以客观叙述历史人事为主;围绕历史人事抒怀叹议;借历史人事抒怀言志。咏史诗与咏怀诗既有区别又有联系。

《文选》; 咏史诗; 左思; 咏怀诗

咏史诗,顾名思义即吟咏历史,也就是以某一个或某几个历史人物、事件作为题材,对之进行歌咏、评论,借以抒发情志、表达思想的诗歌。最早以“咏史”命名的是班固的《咏史》,写的是西汉时期缇萦救父的故事。尽管其“质木无文”[1],缺乏形象性,为咏史而咏史,少有诗人自己的发挥,但在中国文学史上却有着重要的意义,因为它标志着咏史诗的正式形成。《文选》则第一次把咏史作为诗歌的一个重要题材,肯定了咏史诗在诗歌中的地位,促进了咏史诗的发展。

《文选》咏史类共选录了21首诗,从题目上看,这些诗作或直接以“咏史”为题,如王粲《咏史》1首、左思《咏史》8首、张协《咏史》1首、鲍照《咏史》1首;或直接以所咏古人古事为题,如曹植《三良诗》1首、颜延之《秋胡诗》1首和《五君咏》5首、虞羲《咏霍将军北伐》1首、谢瞻《张子房诗》1首。值得注意的是谢诗在《艺文类聚》中作《经张子房庙诗》,六臣注《文选》李善引王俭《七志》曰:“高祖(刘裕)游张良庙,并命僚佐赋诗,瞻之所造,冠于一时。”[2]但谢瞻本人实际并没有与刘裕一起游览张良庙。六臣注《文选》刘良曰:“晋末,宋太祖北伐,见张良庙毁,乃修之,并命诸人为诗。瞻时为豫章太守,遥以和此。虽是和诗,而实咏之。”[2]392 既非披览史籍,又非实际登临,而是综合两者,前半咏张良,后半咏刘裕,将史实与现实结合起来。还有一首是卢谌的《览古》。这首诗从字面上看是登临游览历史古迹,实际并非如此,而是览史传中的古人古事,六臣注《文选》吕延济曰:“(卢谌)尝览史籍至蔺相如传,睹其志,思其人,故咏之。”[2]391

咏史诗将史与诗结合起来,以史作为基本材料,用诗歌的形式去吟咏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借以抒发情志、表达思想。然而,诗人对史料的处理运用情况不同,诗中所渗入的诗人的主体性和感情色彩不同,这就造成了咏史诗的不同类型。对《文选》咏史诗进行仔细分析研究,可以将其分为以下三种类型:

第一种以客观叙述历史人事为主。这种类型偏于客观地叙述描写历史人物事迹或历史事件,诗人在处理运用史料时较多地运用了史料,除了对历史人物与史实作一般的吟咏外,对史实之外的东西没有更多的议论和寄托,很少诗人自己的东西在其中。这类诗的典型代表是张协《咏史》、卢谌《览古》、颜延之《秋胡诗》、虞羲《咏霍将军北伐》。卢谌《览古》叙述了与蔺相如有关的完璧归赵、渑池之会、廉颇负荆请罪等事,这些事史书大都有记载。如《史记》中:“赵王得秦王书,与大将廉颇诸大臣谋,欲与秦王璧,诚恐不可得而见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3],在诗中变成了“赵氏有和璧,天下无不传;秦人来求市,厥价徒空言。与之将见卖,不与恐致患”,从中可以看出诗人对史实史料的依赖。《秋胡诗》是颜延之根据《列女传》中的“洁妇故事”经过艺术加工改编而成的,诗中按时间顺序详细叙述了秋胡别妻入仕、妻子盼归、归生误会等情事,整首诗所叙述的事件都没有超出“洁妇故事”的范围。张协《咏史》叙述了汉代疏广疏受两人功成身退、辞官归里、安享晚年之事。虞羲《咏霍将军北伐》叙述的是霍去病北伐匈奴之事,也是以叙述历史人事为主。这类诗虽以客观叙述历史人事为主,其间也杂有少量诗人的感慨和议论。如卢谌《览古》在叙述蔺相如事迹的过程中就有“舍生岂不易,处死诚独难”、“智勇冠当世,张弛使我叹”的感叹之词,从中可表达出诗人对蔺相如的赞美钦佩之情。《秋胡诗》的末尾作者进行了评价和议论:“君子失明义,谁与偕没齿?愧彼《行露》诗,甘之长川汜!”

第二种是围绕历史抒怀叹议。与前一种以客观叙述历史人事不同,这类咏史诗不再侧重对历史人物事迹和历史事件作详细叙述,而是注重诗人对它们的主观感受,注重诗人的主观抒怀和议论。代表是王粲《咏史诗》、曹植《三良诗》、颜延之《五君咏》。王、曹二诗咏的是三良殉死的事件,二诗都是以诗人的感慨、议论开始:“自古无殉死,达人共所知”(《咏史诗》)、“功名不可为,忠义我所安”(《三良诗》),然后落笔到三良殉死事件,点到为止,没有铺开来进行叙述描写,接着诗人就这事件某方面的特点表达出诗人的态度和情感,深入一层展开议论和抒发感慨:“人生各有志,终不为此移”、“生为百夫雄,死为壮士规”(《咏史诗》),“谁言捐躯易,杀身诚独难”(《三良诗》)。颜延之《五君咏》也是如此,这五首诗简化了阮籍、嵇康、刘伶、阮咸、向秀的历史事迹,而把重心放在了对他们品格特质的刻画上,以叙述、评叹相结合的方式,鲜明地突出了他们的品格特质,表达出诗人对他们高尚品格的赞颂。

第三种是借历史人事抒怀言志,即“借史事以咏己之怀抱”[4]。这类咏史诗不再是为咏史而咏史,在史料的处理运用上,脱离了对史料的依赖,对历史人物事件不再进行详细叙述,对史料的采用不限于一人一事,而是错综了历史人物和事件。这类咏史诗以抒怀言志为主,史料仅仅是诗人抒怀言志的手段和媒介或触发点,历史人物事件是诗人抒怀言志的素材。诗人大多会选择与自己的身世、经历、遭遇、才情、才性相近或截然相反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这样更容易凸显诗人自身个性、主体形象,表达诗人的思想感情,使诗歌具有浓厚的感情色彩,诗歌的审美价值也大大提高了,更易引起读者的共鸣。左思的《咏史》8首就是这类咏史诗的典型。左思《咏史》其二(“郁郁涧底松”)是一首借史实以抨击门阀制度、寄托牢骚的作品,何焯《义门读书记》说:“左太冲《咏史》郁郁首,良图莫骋,职由困于资地,托前代以自鸣所不平也。”[5]这首诗首先运用了对比手法,深刻揭示出了有才能的庶族“沉下僚”而无才能的士族却“蹑高位”的黑暗社会现实,接着指出其原因在于“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最后引出金张“藉旧业”世居显位而冯公有才却“白首不见招”的史实来印证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表达诗人对现实的愤慨和不满。《咏史》其六(“吾希段干木”)一诗,段干木、鲁仲连的事迹分别以“偃息藩魏君”和“谈笑却秦军”两句概括,其余的都是诗人的抒情和议论。“吾希”、“吾慕”等词突兀地呈现在诗中,强烈地告诉读者诗人抒情主体的存在,鲜明突出了诗人的主体形象及强烈的思想感情。《咏史》其七(“主父患不达”)分别吟咏了主父偃、朱买臣、陈平、司马相如四人,吟咏的对象不是一人一事,而是错综人事,混成一体,并叙述出四人事迹的一个共同特征——未遇时的穷困,最后抒发诗人“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的贤才被埋没的感慨。左思《咏史》其他几首也是通过吟咏古人古事来抒情言志,借古人古事来浇诗人内心的块垒。对于左思《咏史》这种借史抒怀的写法沈德潜在《古诗源》卷七高度赞扬道:“太冲咏史,不必专咏一人,专咏一事,咏古人而己之性情俱见,此千秋绝唱也。”[6]左思《咏史》是在承袭前人的基础上再经过自己的创作发展形成的。明代胡应麟就看到了这点,他在《诗薮》中云:“咏史之名,起自孟坚,但指一事。魏杜挚《赠毋丘俭》,叠用八古人名,堆垛寡变。太冲题实因班,体亦本杜,而造语奇伟,创格新特,错综震荡,逸气干云,遂为千古绝唱。”[7]班指班固,有《咏史》一诗,是最早以“咏史”命名的,写的是西汉缇萦救父的事;杜指杜挚,有《赠毋丘俭》一诗,该诗叠用八位古人姓名,“堆垛寡变”,有引古人以类比之意。胡谓左思“体亦本杜”,即指左思也是叠咏诸多古人,而非专咏一人;同时,也是咏古人以类己,即所谓“题之咏史,实为咏怀”。左思借史抒怀的咏史之作是古代咏史诗中的重要类型,代表了汉魏六朝咏史诗的最高成就,在咏史诗发展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对以后咏史诗写作影响很大。

《文选》还有“咏怀”类,选录了阮籍《咏怀诗》17首,谢惠连《秋怀》1首,欧阳建《临终诗》1首,共19首,其中阮诗是代表。咏史诗和咏怀诗是诗歌的两种类型,它们既有区别又有联系。首先,从吟咏对象上看,咏史诗的主题比较集中,以历史为吟咏对象,大多吟咏的是历史上的人物、事件。而咏怀诗吟咏对象丰富,主题多样。咏怀诗也有以历史为吟咏对象,如阮籍《咏怀诗》其二“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用《列仙传》江妃二女与郑交甫邂逅交好之事。这首诗可看成是借史抒怀之作。诗的主旨不好确定,写法上承屈原辞赋,以男女之情通君臣之义,或谓司马氏受曹室厚恩,反思篡逆;或泛咏君恩不常;或感慨士德轻薄,交谊不终。其九“昔闻东陵瓜”吟咏了《史记·萧相国世家》中记载的东陵侯邵平卖瓜之事。其十七“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一为黄雀哀,涕下谁能禁”吟咏的是庄辛谏楚襄王之事。咏怀诗可以以历史为吟咏对象,也可以地理环境、景致风俗等为吟咏对象,或者直接抒情咏怀而不用借助任何的媒介。如阮籍《咏怀诗》其三、其十、其十二、其十四等都是以环境景致为吟咏对象,其一、其七等是直接抒情咏怀之作。其次,咏怀诗和咏史诗在情感表达上也有不同。咏史诗或表明诗人对历史人事的看法和评价,或表达诗人对古人的钦慕和同情,或表明诗人自己的情思。这些情感的表达都是围绕“历史”展开的,越不出历史人事的框架。而咏怀诗就自由了许多,可以随心所欲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如阮籍《咏怀诗》就表达了诗人忧生之嗟、伤世之病、超尘之想等各种思想感情。

虽然,咏史诗与咏怀诗在吟咏对象和感情表达上有区别,但它们之间并没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咏怀诗虽然内容深广,主题集中多样,但它并不排斥借史以咏怀;咏史诗虽然以历史为吟咏对象,但优秀的咏史诗绝不会仅止于对史实的复述,笔下终会有诗人自己的思想感情,如左思的《咏史诗》就是很好的例子。

《文选》共选录咏史诗21首,但由于各种原因,有些在咏史诗史上值得一提的咏史诗并没有选入,如陶渊明的《咏荆轲》和《读〈山海经〉》其九、其十。《咏荆轲》叙述了燕丹招士募得荆轲,易水送别及荆轲刺秦之事,最后抒发诗人的感慨:“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整首诗本于史传,但诗中描绘了一个壮志未酬的志士形象,诗人也借此以抒发壮志未酬之愤。《读〈山海经〉》其九、其十,一咏夸父追日,一咏精卫填海,被鲁迅先生看成是“金刚怒目”式的诗歌。诗人借夸父、精卫、刑天以表达自己济世补天之志,也是借史抒怀之作。这三首诗无论是思想内容还是艺术风格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可以说是咏史诗中较好的,不知为何《文选》没有选入,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文选》第一次自觉地按题材类型列咏史为诗歌的重要一体,从而肯定了咏史诗在诗歌中的地位。选录的21首咏史诗各具特色,代表了当时咏史诗的发展水平,表明编选者对咏史诗的肯定,促进了咏史诗的发展。

[1] 钟嵘.诗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23.

[2] 李善等.六臣注文选[Z].北京:中华书局,1987:392.

[3] 司马迁.史记[M].长沙:岳麓书社,2008:1154.

[4] 张玉谷.古诗赏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250.

[5] 何焯.义门读书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7:卷46.

[6] 沈德潜.古诗源[M].北京:中华书局,1963:166.

[7] 胡应麟.诗薮[M].北京:中华书局,1962:147.

Abstract:Intoning history is an important theme of Chinese classical poetry, and it has a long history. It is the first time to list the history-intoned poetry as an important type of poetry consciously according to the theme and type in "Selected Works", which affirmed the status of epics in the history of the poetry. According to the poet's grasp of historical persons and events and the poet's expression of thoughts and feelings, the history-intoned poetry in "Selected Works" can be divided into three types: the main objective accounts of historical persons and events; sigh sentiment surrounding historical persons and events; expressing personal feelings by using historical persons and events. There are both differences and connections between history-intoned poetry and lyric poetry.

Key words:Selected Works;history-intoned poetry; Zuo Si; lyric poetry

(责任编辑 朱存红)

Discussion on Epics in Selected Works

LI Li-sha
(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 Guangxi 541006, China )

I206

A

1673-9639 (2010) 05-0045-03

2010-08-20

黎丽莎(1984-),女,广西柳州人,广西师范大学2008级中国古典文献学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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