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润润徐 楠
(1.武夷学院 人文与教师教育学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2.金华市广播电视大学 外贸学院,浙江 金华 321022)
从高家林人物形象的塑造探寻《人生》中的隐含作者
徐润润1徐 楠2
(1.武夷学院 人文与教师教育学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2.金华市广播电视大学 外贸学院,浙江 金华 321022)
文章通过对高加林形象的研究,分析了《人生》中的隐含作者对高加林悲剧命运的同情和关怀,对当时社会不正之风的尖锐批评。出于创作的功利目的,他在扮演一个青年生活指路人的角色的同时,站在肯定和维护城乡二元社会结构和体制的立场上,否定了高加林们通过个人奋斗实现自己理想的积极意义,甚至不惜让高加林违背自己的性格发展逻辑走上自我忏悔的道路来演绎自己的政治理念,其结果是使作品的思想和艺术价值都受到极大的损害。
高加林;巧珍;黄亚萍;人生;隐含作者;二元社会结构和体制
在小说创作中,作者通常并不是把自己原生态的思想、个性、人格,直接投射在作品当中,让真实的自我通过作品直通通地展示在读者眼前的。为了表达自己的某种创作观念、美学思想,隐含在作品当中的作者形象,往往有意遮掩或模糊了那个完全真实的自我的,而仅仅只是原生态作者的修改或美化版,是与作者本人相似相近而又并不完全一致的另一个作者。正像有人所说的:“表面上看,路遥的作品有很强的自传色彩,实际上路遥从未真正打开过他自己,一直在有意回避着那个真实的自我。”[1]P20文学作品中这个与作者本人有些走样的作者,也就是本文要讨论的隐含作者。
所谓隐含作者,指的是:作家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有意“‘抹去’有血有肉的某种‘自我’中较坏的部分”[2]P115遮蔽“我们的某种自我形象”,而“以不尽相同的其他各种面貌出现”[2]P116在读者面前。所以,“布思把隐含作者的身份界定为以隐含的方式存在于文本里的作者的‘第二自我’。或者说,这个由读者通过阅读而‘得到’的隐含作者是隐含在文本中的,他/她转达了真实作者的审美、伦理等价值取向。”[3]P93
了解路遥的人都知道,这个出生在陕北一个赤贫农民家庭的作家,“为了读书七岁离开亲生父母过继给他人,养母靠着乞讨供养他上中学,这一切当然是希望路遥能够谋得一个公家人的身份,脱离农村进入城镇。”[1]P12然而,由于“文革”突然爆发,学业无法继续,路遥企图通过上大学实现进城的希望顿时化为泡影。为了改变自己回乡务农的命运,他狂热地投入到文革的洪流中,希望通过文革中极端革命的“表现”来实现自己的理想。他先是担任班红卫兵组织“井冈山”的头头,后来又升为延川中学乃至全县的红卫兵头头——“红四野”的军长,直至身居县革委会副主任要职,他在一步一步地实现自己的理想。然而,好景不长,“九大”召开以后,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他被罢免了一切职务,重新回到老家务农。既然政治道路走不通,路遥意识到搞文学也许是改变他命运的唯一出路,于是,从1970年起,他便开始了自己的创作生涯。“从公社大队的黑板报到县级刊物《延川文化》、自编文艺小报《山花》、自编诗集《延安山花》,再到地区的《延安报》、省级的《陕西文艺》,一步步闯出自己的文学道路。”[1]P15
从一开始,路遥从事文学创作的本意就不是出于抒写性灵、张扬自我来达到养怡情性的审美目的的,而是具有强烈的功利性的。所以,在他的小说创作中,是很难看到他的真实自我的。既然文学创作只是实现他改变自己命运的一种手段,所以,怎样在意识形态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取得创作上的成功,嬴得社会的认可,从而得到应有的地位和荣誉,这才是他认真考虑的头等大事。正因为如此,通过路遥小说的研究,探寻作品中的隐含作者,从而研究作家的创作心理,是一项十分有意义的工作。
路遥的朋友李天芳说:“路遥拼力搏击的一生中,潜意识里一直有个支撑点,那就是要完全彻底地摆脱苦难和贫穷的童年带给他的诸多屈辱和阴影。”[4]P64-65这种苦难和贫困带给他的屈辱和阴影,最典型地表现在陕西作家高建群转述的一件事情上:在读中学时,饥饿难耐的路遥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一边学装狗叫,一边用嘴去接同学“不停地向空中扔着的馍蛋儿”[5]。青年时代的路遥,作为对自己童年时代所蒙受的心理阴影的补偿,在心中滋生了一种特别强烈的英雄主义情结:企望通过自己的搏击去创造辉煌的人生,以驱除过去长期笼罩在心头的 “屈辱和阴影”。所以他会在“文革 “的风口浪尖中出人头地地担任全县红卫兵的总头头;会在回乡务农后又通过文学创作进入延川县政工组,进而入延安大学中文系学习,并在毕业后到《延河》编辑部当编辑;会在创作取得巨大成功——他的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人生》连获第一、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之后,为再写一部史诗般的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而耗尽自己的生命。这才是生活中的真正的路遥。
那么,在他创作的小说文本中的隐含作者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这正是读者所关心和感兴趣的问题,本文试图通过对《人生》中的主人公高加林形象的塑造,来探视该小说的隐含作者形象。
《人生》发表于改革开放初期的1982年,虽然该作品的雏形在作者心中已经酝酿好几年,早在1979年,他就产生了写作这部小说的念头,但直到1981年,他才“下了狠心把它写出来。”[6]P214作者的用意在于,通过小说表现农村经济政策的改变所引起的“农村整个生活的改变”[6]P216,进而探索“转折时期各种矛盾交叉点上的青年一代,究竟应该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的问题。”[6]p217可见,路遥在塑造高加林这个人物时,是着力通过描写高加林个人奋斗的人生悲剧来表现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和理解,以及对人生意义的哲学思考的。
小说里的高家林是一个没有考上大学的回乡知青。他家的经济条件非常困难:两老年事已高,父亲的脚还有些瘸,再也不能像往年那样挣工分养活他了,家里的灯油和盐都要靠他用进城赶集卖馍的钱来买。高加林虽然出身寒门,身在山村,但“从来都没有当农民的精神准备”,因为“他十几年拼命读书,就是为了不像他父亲一样一辈子当土地的主人”[6]P7。如今,他已干了三年的民办教师职位,因大队支书高明楼照顾自己儿子,伙同公社教育干事给替换掉了。一心想从民办教师的岗位通过考试,转为国家教师的高价林,顿时跌进痛苦的深渊。
面对冷酷的现实,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是道道地地的农民。对于一个出生在农村,却从来没想过靠种田为生的读书人来说,要颠覆自己原有的理想和价值观,打消自己对现代文明的向往,死了心像父辈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整天捏着锄头修地球,简直就像要自己实现脱胎换骨般的改变一样困难,那种内心的痛苦实在是非常难以忍受的。尽管他没有真正干过什么农活,但他知道,要想乡亲们不小瞧自己,必须要能吃得起苦。他发誓要当一个强者,要活得比高明楼更有出息,要在精神上和他比个一高二低。所以,他穿上最破烂的衣服,在腰上扎上根破草绳,以比农民更土的装束到队里出工;上了地畔就拿起锄头拼命挖,双手打满的泡拧破了,血把镢把染红了还在疯狂地干着。
正因为作者自己有着这种深切的体验,所以,当他在描写高加林突然被剥夺了民办教师的资格,却无处讨个说法,只能委屈地下地干活当农民的痛苦心情时,才显得那样的真实和生动。
为了充分渲染高加林内心的这种痛苦,作者设计了一系列情节和细节,多层次地展示高加林丰富的精神世界。首先,小说充分表现了不正之风对高加林身心所造成的深切伤害。叙述者既从各个方面充分强调了高加林是一个十分称职甚至优秀的民办教师,像:“高加林一直当五年级的班主任,这个年级的算术和语文课也都由他代。他并且还给全校各年级上音乐和图画课——他在那里曾是一个很受尊重的角色。”[6]P12他还在业余时间钻研写作,并在地区报上发表过两三篇诗歌和散文,连专干马占胜都不得不承认:“全公社教师里面,你是拔尖的!”[6]P29另一方面也突显了“乡霸”高明楼滥施权力行为的自私和丑陋:支书的“两个儿子脑子都很迟笨。二儿子三星要不是走后门,怕连高中都上不了。”[6]P15但他中学刚毕业,就立马占据了高加林的民办教师岗位。通过前后两人条件和资格的相互对比,既将支书以权谋私庇护儿子的行为进行了揭露,同时,也把普通农民受权势欺侮的屈辱和无奈真实地展示在读者眼前。
其次,小说将高加林的远大志向、脱俗情怀和对现代文明的渴望与农村封闭、保守、落后的现实进行了鲜明的对照。高加林和巧珍的自由恋爱,在乡亲们的嘴里成了败坏名声的风流韵事,“二能人”刘立本为高加林那个败家子勾引自己的闺女气势汹汹地威胁老汉高玉德要把他小子的腿打断;面对自己因自由恋爱在村里引起的舆论风波,又看到自己净化村里水井的“卫生革命”行动受到村民的咒骂和嘲讽,内心痛苦的高加林在想:“现代文明的风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吹到这落后闭塞的地方?”[6]P83当进城掏粪的高加林回想起当年在学校的读书生涯,想到今日拉着粪桶东避西躲的像个夜游鬼,顿生物是人非的感慨;他为车站职工拿厕所粪便跟农民换菜吃感到不平,更为克南的母亲在他进城挑粪时骂他是讨厌的乡巴佬而产生强烈的愤恨心理,眼里转着泪花的高加林想:“我非要到这里来不可!我有文化,有知识,我比这里生活的年轻人哪一点差?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呢?”[6]P109
小说把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背景下的一个自信、自负、自强、性格硬朗、意志刚毅、情趣脱俗、不甘平庸、志向远大、向往文明的现代回乡知青的形象活脱脱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虽然高加林身上有时也会表现出诸如脾气犟之类的坏毛病,但隐含作者对这个人物的偏爱之情是溢于言表的。正因为隐含作者对像高加林这样的农村青年的理想、愿望和要求是非常理解的,对他们的处境和遭遇是十分同情的,所以对他的性格特点甚至某些缺点也是抱有一种欣赏和爱护的态度的,由此对现实社会落后现象的批评,和对不正之风危害的揭露也是非常深刻的。
隐含作者的这种态度,在小说的下篇——叙述凭以工代干身份当了县委通讯干事的高加林进城以后的经历时仍然保持着。像描写他刚回城就“像巡礼似的把城里主要的地方都转悠了一遍”所产生的那种亲切的感觉,和嘴里发出的“我再也不能离开你了……”的喃喃细语;对高加林顶着暴风骤雨到南马河公社报道救灾情况的“冒险精神——也可以说是英雄主义品格”的赞美;借黄亚萍之口对他写作抗灾报道才能的夸奖,和在与克楠进行比较后认为“家林的性格、眼界、聪敏和追求都是她很喜欢的”[6]P136心理;以及他由于在地报、省报上连续发表通讯报道和散文、在重大场合挂着配闪光灯照相机出没于稠人广众而立刻在县城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还有他在春风得意时,对自己过于张狂的言词举止所进行的严厉的内心反省等。
当然,其中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值得注意的变化——增加了一些劝导和轻微批评的因素在内。像在小说下篇的开篇叙述者的话语中可以看到,叙述人一方面是站在高加林的立场上,对他的愿望表示理解,对他的痛苦深感同情;另一方面,叙述者又站在意识形态的立场上,对造成高加林之类回乡知青的理想与现实发生冲突的社会原因作出这样的解释:不是由于命运的摆布,才导致了高加林们的“愿望与要求”无法实现的。在肯定、承认当时现有的城市农村分制的“二元社会结构”[7]P161的基础上,隐含作者认为,要想解除他们思想痛苦,最好的良方妙药是:“正确地引导这样的青年认识整个国家利益和个人前途的关系”[6]P124。但遗憾的是,内心痛苦的高加林们非但得不到应有的抚慰,反而一再被现实生活中像马占胜之类以权谋私的人所打击。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手导演了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生活悲喜剧。这段话既在下篇的起始处预示了小说情节的发展方向——高加林重新进城的悲剧命运,也在暗中点出了作品的题旨——否定高加林们通过个人奋斗改变自己命运所走的人生道路。
果然,随着情节的发展,由于黄亚平的主动进攻,高家林的人生之路开始出现了转折。重新进城后,当高加林在文化馆偶然与黄亚萍邂逅时,两人曾对国际大事进行了一番热烈的讨论。通过交谈,双方既表达了自己的抱负,也从中得到极大的自我满足。当话题转到文学上时,黄亚萍送给了他一首早已写好的小诗:《赠家林》:“我愿你是生着翅膀的大雁,自由地去爱每一片蓝天;哪一块土地更适合你生存,你就应该把那里当做你的家园……”当高加林表示不太明白为什么说他是一只大雁时,黄亚萍含蓄地说:“你会慢慢明白这里面的意思的。”可见,黄亚萍不但对高加林的心思拿捏得十分准确,而且还对往后如何安排高加林的未来——同样是她自己的未来做了精心的筹划。
当然,高加林在爱情选择上所犯的错误,最终导致他的命运出现悲剧性的转折,自然是隐形作者根据自己对人生意义的理解为小说结局所做的必然安排。高加林在情感风暴的考验面前迷失了方向,在巧珍和黄亚萍之间做出排选后者的决定,既是出于共同的生活情趣和共同语言的考虑,更重要的是看谁能帮助他实现“到大地方去发展自己的前途”[6]P159的愿望。对于一个把事业看得比爱情更重要的年轻人来说,这是决定他最后忍痛割舍巧珍的最重要的因素。尽管他也知道这样做对巧珍是很不公平的,他也对自己的行为在良心上深感不安,但“为了远大的前途”的功利目的,他最后还是铁了心断绝与巧珍在情感上的关系。当然,黄亚萍不失时机地来到他的身边,指出他想和一个不识字的女人结婚是一种自我毁灭;在他向她发脾气时,反而说她就喜欢他的男子汉大丈夫血气方刚的性格等,都是十分有效地将高加林拉向自己怀抱的因素,特别是她两道弯弯细眉下的一双汪汪泪眼,更成为彻底击溃高加林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的锐利武器。
一旦高加林把爱情和事业联系起来进行考虑和选择,而根本无视情感和道德在为人处事中的重要作用,那么,他的悲剧命运的结局就是不可避免的。从此开始,小说的隐含作者对高加林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一点,在高加林与巧珍分手的场面描写中表现得非常明显。当高加林亲口告诉巧珍要与她分手的意思后,巧珍便迅捷地离他而走。望着远去的巧珍,高加林羞愧地低下头,“他对自己仇恨而且憎恶”[6]P170。然而一个钟头后,他的心情便彻底改变了:“眼前,阳光下的青山绿水,一片鲜明;天蓝得像水洗过的一般,没有一丝云彩。一只鹰在头顶上盘旋了一会,便像箭似的飞向了遥远的天边。”[6]P170这段描写看似采用移情的表现手法,通过景物描写来展示高加林解脱心理负担后的愉悦心情,但实际上却是隐含作者在暗示高加林在道德上的缺情寡义。其更深层次的用意则在于反讽高加林自以为甩掉了巧珍,就可以像鹰一样自由自在地翱翔了;而事实却完全相反,高加林的这一选择,恰恰是导致自己人生开始走下坡路的一个转折点。此后,高加林的人生发生了彻底的改变:衣着打扮时尚、浪漫的高加林和黄亚萍用完全“现代”的方式恋爱,顿时成为公众议论的中心,并被讥刺为“业余华侨”;和任性要强的黄亚萍相处时,备受折腾的高加林有时竟产生了苦恋的感受,而猛然想起的巧珍会引发心中刀绞一般的疼痛;由于高加林夺儿之爱,被激怒的克楠母亲向地区纪检委进行揭发控告,通过“走后门”参加工作的高加林被县委退回农村。
另外,从小说中对高加林命运悲剧所做的评论也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叙述者一方面对现实进行了委婉的批评:“社会也不能回避自己的责任。我们应该真正廓清生活中无数不合理的东西,让阳光照亮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使那些正徘徊在生活十字路口的年轻人走向正轨”[6]P197;另一方面也绵里藏针地批评主人公“抛开现实生活,去盲目追求实际上还不能得到的东西。”所谓“去盲目追求实际上还不能得到的东西”,指的就是农村青年希望通过个人奋斗实现进城的愿望。从隐含作者苦口婆心的告诫中,读者是不难了解其观点和态度的:农村户口与城镇户口之间存在的一道天堑,是无法逾越的,也是不必去奢望的。虽然他在情感态度上是非常同情高加林的,对高加林的才华抱负是非常欣赏的,对高加林的冒险精神也是呵护有加的,但他的立足点是站在肯定、维护现有的以户籍制为基础的“二元社会结构”的立场上的,所以,才会把高加林命运悲剧产生的主观原因归结为他在处理恋爱问题上的不道德。而这也恰恰体现了隐含作者在思想上的时代局限性。
正是因为隐含作者要当“时代精神的传声筒”,借人物命运表达自己对当时关于农村青年渴望进城问题的主观理念,所以才导致了在小说的结尾部分,高加林的思想、心理活动越来越与他的性格发展逻辑相左。像作品对高加林得知被清退回乡时的心理所进行的描写,就是一处很明显的败笔。高加林从省城开会回来,从三星处得知巧珍已经和马拴结婚,“心里一下子涌起一阵说不出的难受滋味”。当他在办公室听到老景告诉他有关克楠母亲揭发他“走后门”,县委已经决定他回农村一事后,脑子顿时一片空白。直到过了一个小时后他才恢复正常。当他意识到自己又要回村当社员时,“第一个想到的是巧珍。他在桌子上狠狠砸了一拳,绝望地叫道:‘晚了!我这个混蛋……’”[6]P196
如果说,他在随后想到黄亚萍时,便直觉地感到他们的关系再也不能继续维持的想法,是合乎他的性格、身份和社会现实的话;那么,高加林在知道自己现在要当农民,就立马为当初自己抛弃了的巧珍已同别人结婚而遗憾万分、后悔莫及,显然是不符合艺术真实的,也是违背人物的性格逻辑的。原因在于:即便他回乡当农民,也不会再续前缘,和巧珍恢复当初的关系的。所谓好马不吃回头草,对于像高加林这样倔强的青年来说,他是不好意思在乡亲面前丢这个脸的,尽管他在心里是爱巧珍的;其次,当初高加林进城后在巧珍和黄亚萍之间做出选择时,并不是把黄亚萍作为自己进城吃“公家饭”时选择配偶的最佳人选,而把巧珍视为自己万一回乡当农民时“糟糠之妻”的备份,按照高加林的性格逻辑,他应该在深感内疚的同时,为巧珍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而感到庆幸,而不会为自己再也不能娶巧珍而深感悔恨;再说,高加林并没有因为被县委送回农村就意识到自己不甘心当农民犯了什么严重错误,并因此要改弦易辙,重新做人。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别人那样在城里生活,自由自在地施展自己才华的问题,在高加林的脑子里并没有得到解决。所以,这只是隐含作者一厢情愿地强加在高加林心中的想法而已,是不符合人物的性格逻辑的,也是不真实的想法。
正因为作品中高加林的心理发生了这样不合理的转变,导致后来他的思想活动越来越背离自己性格的发展逻辑。小说中写到高加林在回乡途中,当他走到大马河桥上的时候,回忆起和巧珍不堪回首的往事,想到“他幻想的工作和未来在大城市的梦想破灭了,黄亚萍又退回到了他生活的远景上;”“他真想一纵身从这桥上跳下去!”虽然高加林没有想到事情会发生这样急剧的变化,结局会弄得这样不可收拾,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因此而打算跳河的。因为对于一个经受过生活多次打击而意志又特别坚韧的人来说,根本就没有产生这种念头的可能性。
接着,小说叙述了高加林内心的悔恨:他觉得自己的可悲下场完全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因为是“他为了虚荣而抛弃了生活的原则”[6]P208,如果他老老实实当农民,“如果他和巧珍结了婚,他就敢保证巧珍永远会爱他。他们一辈子在农村生活苦一点儿,但会生活得很幸福的……”这样的反省和假设,对于高加林这样的人来说,其实是根本不成立的。当高加林又一次接受了城市现代文明的洗礼后又被退回农村时,高加林凭什么就彻底放弃了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呢?当初进城挑粪受到克楠妈侮辱时他在心里发出的誓言:“我非要到这里来不可!”[6]P109难道他一下就全忘了吗?其实,这只是作品中隐含作者出于表现主题的需要,自己一厢情愿的的想法而已,并不是高加林的真实思想。
特别是在小说的结尾处,当高加林说自己抛弃了巧珍,把本来已经得到了的金子,“像土圪塔一样扔了”,现在悔恨得想死时,德顺老汉“像是在教导高加林,又像是借此机会总结他自己的人生”说:“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代一代养活了我们。”“只要咱们爱劳动,一切都还会好起来的。”“咱们农村往后的前程大着哩,屈不了你的才!”这时,高加林的思想终于开了窍,他扑倒在德顺爷爷的脚下“两只手紧紧抓着两把黄土,沉痛地呻吟着,喊叫了一声:‘我的亲人哪……’”[6]P212-213高加林的思想终于在受到毁灭性打击后幡然转悟了,隐含作者的主观目的达到了,但作品的真实性和思想性却受到严重的伤害。
通过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小说的隐含作者既是一个对社会不正之风的揭露者,也是一个对现实社会问题的思考者。本来,他已经直觉到了当时这种城乡二元社会结构的不合理性,看到这种社会结构和体制对农村有志青年的不公;但理性却告诉他:怀疑、批评现有的社会结构和体制有可能潜藏着的某种危险性,有可能给他通过写作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带来不利的影响。小说的客观主题已经对当时起着维护、扩大城乡差别作用的二元社会结构和体制存在、延续的合理性提出了怀疑,对这种不合理体制的牺牲品——高加林们的命运表示了同情和关怀,但隐含作者却在叙述者的议论中,对这种社会结构和体制表示出一种肯定和维护的态度。为了使自己的创作避开可能惹来的政治上的麻烦,隐含作者在扮演一个理性而冷静的、正儿八经地像兄长一般引导青年思考人生意义的生活指路人的角色时,为了演绎自己的政治理念,让作品中的主人公背离了自己的理想,背离了自己的性格发展逻辑,走上了一条自我忏悔的道路。这样做的结果是,不但使作品中主人公艺术形象的完整性受到损害,使作品的审美价值大打折扣,同时也使作品最终失去了它本应具有的深刻而犀利的思想锋芒。以至于在作品面世二十多年之后的今天,当我们重新阅读这部小说时,便不得不为作者在探索青年怎样选择人生道路问题时采用的是往后看——回顾“我国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期对于类似社会问题的解决”方法(仅仅强调清除干部队伍中的不正之风),而不是采取向前看的态度——呼唤人们改革不合理的城乡二元社会结构和体制而深感遗憾。
尽管小说的隐形作者因为思想的局限在塑造高加林形象时留下了诸多令人遗憾之处,但我们还是应该承认,作品中所塑造的高加林的形象在当时乃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一代又一代青年所起的激励作用是十分巨大的。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一方面和隐形作者在塑造高加林这个人物时,对他不甘沉沦的倔强个性、志存高远的开阔胸襟、以及聪明能干的材性气质的百般呵护和赞赏有加,对读者产生巨大的情感影响是分不开的;更重要的是,作品中的高加林在逆境中不折不挠地与命运进行抗争的精神,诠释了现代农村青年应该如何正确对待人生的重大命题。也许他们在高加林命运悲剧中接受的教训正如小说所写的那样:只要在爱情问题上把稳舵,人生的航道就不会发生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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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p loring Im p lied Author in Life by Gao Jialin’s Image Creation
XU Run-run1XU Nan2
(1.Humanities and Teachers Education School ofWuyi University,Wuyishan,Fujian 354300;2.Jinhua Radio and Television University,Jinhua,Zhejiang 321022)
By Gao Jialin’s image creation,this article analyses that implied author sympathize and care Gao Jialin’s tragic fate,sharply criticize unhealthy tendency of society at that time.For the purpose of creative utilitarian,he affirms and protects city and countryside dual social structure when he play the role of a guiding people for young life like a brother.Iimplied author negates the positive connotation that Gao Jialins achieve the desired by personal struggle.He even makes Gao Jialin go against character logic and confess himself for his political ideas.All these cause result that both ideology and artistic value of novel are injured.
Gao Jialin;Qiao Zhen;Huang Ya ping;life;implied author;dual social structure and system
I207.425
A
1674-2109(2010)06-0034-06
2010-10-08
1.徐润润(1949-),男,汉族,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2.徐楠(1985-),女,汉族,助教,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