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瑜洁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 南京 210046)
在《雷雨》中,作者对周朴园着墨并不算多。与蘩漪、周萍、鲁大海等人的“雷雨”式性格①相比,行事沉稳、世故、伪善的周朴园也可算是最不“雷雨”的人物。但就在这样一个角色身上,蕴藏着种种潜在内涵与线索,它们与全剧发展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支撑起周朴园丰富饱满的主人公形象。
《雷雨》一剧中,由“始乱终弃”、“乱伦”引发的悲剧,由压抑、戕害导致的人性扭曲,终极根源是社会的畸形。剧作家通过对各式人物悲惨命运的安排,将所有看似“因果报应”的巧合推向一种宏大的“天地间的残忍”。于是,情欲的错综,人性的异化,极端的生命冲动,都成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中“人”被毁灭的缩影。
周朴园的身上含有对戏剧主题最完整的影射,他的角色属性将戏剧的抽象命题现实化。与传统家族题材文学作品中的封建家长相比,周朴园具有一定特殊性。他一方面是旧家庭的暴君,把持着封建思想的枷锁,另一方面又是煤矿公司董事长,是受过资产阶级教育的资本家。现代意识和封建思想在他内心交错缠绕,这也正是对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新旧参半的现实环境的暗示。于是,在剧作家笔下,社会的黑暗与畸形就有了一个具体实在的表现形式,通过周朴园对家庭成员的压制与对矿场工人的剥削,将剧作主题层层渗透。
在封建家庭内部,周朴园专横自私,沉鸷峻厉,自命为妻儿命运的主宰者。在煤矿公司,他虚伪世故,冷酷伪善,为了利益不惜迫害工人性命。周朴园身上显露出一种阴鸷的强压力,这强压不再局限于家庭内部,也在向更广阔的社会层面扩散。在这样的强压下,人性在泯灭,生命在凋零,梦想在破碎——“人”在挣扎中毁灭。经历了不同程度的毁灭,“人”走向不同的极端:或如蘩漪、周萍,于压抑苦闷中寻求欲望的解脱;或如侍萍,饱尝艰辛后遁入隐忍怯懦的躯壳;或如鲁贵,在炎凉世态中更显猥琐龌龊;或如鲁大海为首的罢工工人,奋起抗争又再次被权势重压。作为畸形社会的傀儡,周朴园成了悲剧背后的直接推手,但同时也在被强大的社会势力牢牢控制。外在社会因素和内在性格特征的交融合成,现代意识与封建思想的争斗角逐,使周朴园自身也经历了被异化、扭曲的过程。这又从另一个层面揭示了主题的深度——畸形社会扭曲人性,被扭曲的人又成为傀儡,延续着对他人的戕害。社会的残酷借助周朴园这一形象,得以鲜活生动地展现。在剧作中它虽未明着“出场”,但却没有一刻不“在场”。
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令《雷雨》的故事情节更加立体化。在众多性格色彩明白显著的角色映衬下,周朴园的人格特征尤显复杂。性格的矛盾,思想的矛盾,情感的矛盾,强化了这一人物形象丰富的表现力与饱满的血肉感,也足见剧作家颇为精心的刻画。
1.“沉”中隐“躁”的性格矛盾。 通观《雷雨》,剧作家对周朴园的提示语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是“沉”,如“沉静”、“沉默”、“沉鸷”、“沉重”、“沉思”、“沉吟”等。 这一看似简单的词恰恰高度概括了周朴园的显在性格。在家族面前,他要维持“家长”形象;在社会面前,他要维护资本家形象。所以,他不会像蘩漪、鲁大海那样由着真性情呐喊,不会像周萍、周冲那样由内心支配行动。他的虚伪与世故、残忍与冷酷,总是以“沉”的形式加以表现——在看似平静稳重的敷衍中闪现残酷险恶的利刃。然而,显在的“沉”背后,隐藏着潜在的“躁”。对蘩漪、周萍、周冲的压制,冷漠的深处实际翻滚着主宰他人命运的躁动;对罢工工人的暴行与暗中设计,残忍的背后实际跳动着狂躁的求利之心。周朴园的“沉”,其中杂糅着狂躁的欲望与权势的渴求。“沉”与“躁”的混合交织,显示出被畸形社会扭曲的人性和异化的灵魂,具有广泛的象征意义。
2.权威崇拜与求安思和的思想矛盾。自始至终,周朴园处处强调对自身权威性的维护。在家中,他要妻儿仆人对自己言听计从;在矿场,他要工人个个对自己俯首遵命。他压制众人,强行逼迫,只为使自己的权威得到无限固化。但他却又会于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安宁和睦生活的渴望。第四幕开头,他半夜独自在沙发上读文件时,感到“寂寞”与“更深的空洞”,周冲的偶然出现竟也让他“顿露喜色”,而得知周冲只是来找蘩漪时,他又迅速转为“失望”,却又随即加以挽留,对周冲流以“慈爱”、“可亲”、“恳求”之态,但周冲“服从”、“窘迫”、“冷淡”、“无神”的回应,又再次将他拖入“失望”、“寂寞”的深渊。这数起数落的情绪波动,还原出一个父亲的本真。对安宁和睦的向往,在周朴园身上虽只有一瞬显现,却投射出其思想中苦痛的矛盾——“权势的奴隶”与“完整的人”的抗争。这正如恩格斯在《致斐·拉萨尔》中所言:“他们的动机不是来自琐碎的个人欲望,而正是来自他们所处的历史潮流。”②
3.虚伪与真诚的情感矛盾。周朴园是一个真诚的虚伪者。在与侍萍重逢之前,他对“萍儿死去的母亲”充满怀念与悔意。他保留着侍萍喜欢的家具,记得侍萍的生日,保留侍萍关窗的习惯,珍藏侍萍的照片,甚至将她当作“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种种怀念的举动,没有作假的成分,也没有作假的必要,确实是真情流露。但是,所有的真情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与现实利益毫无冲突。所以,当活着的侍萍出现在他面前,之前的所有怀念、依恋便荡然无存,这正是说明,一旦与利益产生冲突对峙,他的真情便会迅速败下阵来。他在侍萍面前重又扮起了一贯的冷酷与自私,这表面的冷酷下暗藏着对真相揭露的恐惧,对名誉毁损的担忧,对道德谴责的不安——对维护自身利益的强烈渴望。剧作家通过精心刻画周朴园对侍萍真伪杂糅的矛盾情感,于显处见深意,于细节处见笔力。
从《雷雨》的结构来看,周朴园对剧情发展、冲突交结都起到一定的推动和串联作用。剧作家通过对这一角色贯穿首尾的安排,塑造出悲剧直接缔造者与最终承担者的合一,演绎出施与受的双重残酷。
以横向的戏剧矛盾为轴,周朴园虽然并非所有戏剧矛盾的焦点,但角色本身的行为却串联起各式人物之间巧妙的联系。他对侍萍的“始乱终弃”,造成侍萍的人生悲剧,又成为四凤悲惨命运的缘起;他对蘩漪的残酷压制,一次次打压她冲出牢笼的渴求,进而她只能借助周萍消解生命的郁结;他对周萍的冷漠压抑,令其于苦闷中不觉步入歧途,幡然悔悟后又将四凤视为救命稻草,酿成更大的悲剧;他对工人的残忍压迫,逼就了罢工的反抗与鲁大海的仇恨……剧情发展因这一角色的穿针引线显得流畅自然,衔接有序。周朴园也成为种种矛盾冲突之所以产生的核心要素,成为悲剧残酷性的直接施予者。
以纵向的时间跨度为轴,周朴园是戏剧中唯一贯穿始末的角色。无论“过去的故事”还是“现在的故事”,周朴园对情节的发展与扭转都起到重要的牵引作用。而当最终真相大白,悲剧抵达高潮之后,唯一清醒地存于世间的,也只有周朴园一人。年轻的生命成为悲剧的牺牲品,活着的蘩漪和侍萍也饱受精神错乱的折磨,独独剩下这场悲剧的直接施予者,无法逃避自己犯下的罪孽,孑然一身地承担悲痛。这是周氏家族悲剧之后周朴园的个人悲剧。这样精心的安排,正是将剧作的意旨又提升到了一个高度。周朴园在以畸形社会傀儡的身份“施予”残酷之际,也终究得“承受”起无法逃避的“天地间的残忍”。这种施与受的双重残酷,是对周朴园主人公形象的终结一笔,饱含苍凉的反讽意味,也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对病态社会病态人格的批判与鞭笞。
注释:
①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7:319.
②恩格斯.致斐·拉萨尔(1859年5月18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558.
[1]曹禺.雷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2]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3]童庆炳,马新国.文学理论学习参考资料新编[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