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梅
(南京师范大学 第二附属高级中学,江苏 仪征 211900)
关于《滕王阁序》的主题意蕴,苏教版教参中未曾过多涉及,而历来各种评论中关涉此点时,也常常仅以一句“作者在文章中借饯宴,为人们展现了一幅生动鲜明、流光溢彩的秋景图,同时抒发了作者虽怀才不遇,却渴望报国图志的坚强意志和决心”来简而概之。而我以为绝非如此简单,王勃既是才子,亦不失为哲人,他的千古传唱之作 《滕王阁序》中毫无例外地传达了他的复杂的情思心志,本文拟对该文意蕴加以探究。
韩愈在《新修滕王阁记》一文中由衷赞叹:“江南多临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江南三大名楼,滕王阁独占鳌头。王勃登楼览胜之时,正值九月三秋,目力所及,一派清朗澄澈。路边积水初干,寒潭清澈,四野烟雾凝结,暮霭中山色亦青亦紫,峰峦耸起,高入重霄,迷蒙离奇,恍如仙境。滕王阁道凌空架起,彩饰丹漆鲜艳欲滴。下有沙洲,岛屿萦环,白鹤野鸭,尽情畅游,兰宫桂殿,依山而建,错落有致,芬芳四溢。眼前雕龙画栋细腻传神,远处江河湖泊蜿蜒曲折。富庶之家,房屋鳞次栉比;雀舫龙舟,舸舰泊满渡口。雨过天晴,彩虹方消,阳光普照,碧空如洗。落霞孤鹜齐飞,秋水长天一色,水天相接,色彩明媚,浑然天成。渔舟唱晚,雁阵惊寒,眼前所见之实与心中所想之虚,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咫尺之间,辐射千里,互相协调,相互映衬,极尽渲染之能事。何况,耳边笙歌如仙乐飘飘,轻歌曼舞使流云驻足,清风阵阵,好一派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的江南胜境,壮丽之中不失柔美,几似天人合一。诗人也不免“遥襟俯畅,逸兴遄飞”,满心欢愉,意在言表。
按时节,深秋时节理当触目萧条,宋玉云:“秋之为气。”则“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欧阳修曰:“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但在王勃笔下,我们看到的秋景大有胜出春色的架势。何况彼时滕王阁上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王勃游目骋怀,心中喜悦之情,尽在这字字珠玑的华彩篇章中。
王勃一生虽然短暂,却颇富传奇色彩,其间沉浮跌宕,辉煌与困厄同存,得意与失意交织。他曾有过令人羡慕的光辉历史,据《旧唐书·文苑传·王勃传》记载,王勃六岁时就熟谙作文之道,“构思无滞,词情豪迈”,文章写得既好又快,因才华过人聪慧异常而以“神童”之誉被召入宫,14岁应举及第,17岁被授予朝散郎的官职,年少而仕,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但20岁因戏作《檄英王鸡》而被逐出沛王府,得意之时坠入人生低谷,从此在巴蜀游历,与杨炯等纵情诗酒,驰骋于文坛,后补虢州参军一职,却又因擅杀官奴而被革职当诛,遇赦除名。其父受到连累,被贬为交趾令,后王勃南下探亲,渡海溺水,惊悸而亡。可以说,王勃短暂的一生经历了几度沉浮,这对于一个满腹才华却无施展之所的文人来说,自然会产生一种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苦闷情思。
在《滕王阁序》一文中,处处可见这种苦闷情愫的弥漫。“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感慨“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嗟叹自己“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相遇,奏流水以何惭?”引经据典,抒发怀才不遇、壮志难酬之悲。
王勃生活在初唐走向盛唐的辉煌时期,此时的大唐帝国政治相对清明,经济稳定发展,统治者胸襟博大、励精图治,对本土及外来文化兼收并蓄,综合国力不断强大,这样的时代环境鼓舞激励着文人士子想要轰轰烈烈建功立业的热望。
因此,虽个人际遇充满坎坷,内心充满怀才不遇的苦闷,但在蒸蒸日上的时代精神、生机勃勃的社会风貌的感召下,王勃流露出的更多的是豪迈刚健的积极进取之情。何况,王勃出身书香门第,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其祖父王通是隋末著名学者,其叔祖王绩是著名诗人,其父王福畤历任太常博士、雍州司功参军等职,家风濡染,王勃生平敬奉儒家经世致用之精神。
正如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所指出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是初唐的顶峰,经由以王勃为典型代表的‘四杰’就要向更高的盛唐峰巅攀登了。于是,尚未涉世的这种少年空灵的感伤,化而为壮志满怀要求建功立业的具体歌唱……”[1]体现在《滕王阁序》中,王勃掷地有声:“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而相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有怀投笔,爱宗悫之长风。”这几句几乎一句一典,尽显渴望建立功勋、为国效力的豪情,在历史与现实的回响之中,是作者说不完道不尽的豪情壮志,历经困顿而弥坚的豪迈自信,可堪跨越时代响彻寰宇的千古鸣唱,顿开初唐文人风气之先,体现了初唐时期宗儒文人较为普遍的建功立业的迫切愿望和人文精神的全面勃发。
自古就有文人墨客感叹流年似水,生命短促。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即使以旷达著称的魏晋诗人也每每为此长叹:“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甚至连淡泊尘世的陶潜,也有“人生无根蒂,漂如陌上尘”的叹息。
人生苦短、生命无常,可江山永恒、岁月无垠,“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无穷的宇宙,必然令人生发生命有限、个人渺小的感伤与惆怅,王勃也难免于此。
但王勃亦受佛道思想影响。在《秋晚入洛于毕公宅别道王宴序》中,王勃如此说:“早师周礼,偶爱汝宗;晚读老庄,动谐真性。进非干物,自疏朝市之机,退不邀荣,谁识王侯之贵?”在《夏日诸公见寻访诗序》中又说:“天下不仁,造化无力。授仆以幽忧孤愤之性,禀仆以耿介不平之气。顿忘山川,坎坷于唐尧之朝;傲想烟霞,憔悴于圣明之代……”言语虽然激愤,但不失通达之意。同样,在《滕王阁序》中,他因“天高地迥”而“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悟“盈虚之有数”,嗟叹“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与其说这是消极悲叹,毋宁说这是王勃受佛道思想的影响而对世事的洞察,对人生、对宇宙的通达感悟,达到了超然化外的境界。这样的喟叹与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苏轼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刘禹锡的“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如出一辙,把永恒不变的自然与短暂多变的人生相比照,入得其里,也能出乎其外,意境阔大而深沉。
王勃聪颖过人,一生虽坎坷困顿,但在不幸溺亡之前,有幸身逢盛宴,文才勃发,情思泉涌,一篇《滕王阁序》,欢欣与苦闷、希望与失望、追求与痛苦,缠绕其间,既有儒家的积极进取,又有佛道的空灵超脱,抒发了作者内心复杂的情志,体现了其独特的审美情感,表达了他乃至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的人生理想和人生价值的情感趋向。
[1]李泽厚.美的历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