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形象新探

房 义 斌

（黄淮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系，河南 驻马店 463000）

贾雨村形象新探

房 义 斌

（黄淮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系，河南 驻马店 463000）

《红楼梦》问世200多年来，学界一直把贾雨村视为无恶不作的贪吏，这不符合原著精神。曹雪芹笔下的贾雨村才华出众、禀性耿直、清正廉洁。通过贾雨村这面镜子，照出封建官场从地方到皇帝的肮脏黑暗，显示出封建帝王带领地方官吏鱼肉百姓的罪恶现实。

贾雨村；才华出众；禀性耿直；清正廉洁

贾雨村作为贯穿整部《红楼梦》的人物形象，200多年来一直被认为是贪赃枉法、恶贯满盈、阴险狠毒、趋炎附势、精于吏道、老奸巨猾的代表人物，这与曹公笔下真实的贾雨村相去甚远。曹公笔下的贾雨村才华出众、禀性耿直、清正廉洁，在整部小说中的作用不可低估。

一、贾雨村才华出众

其一，贾雨村中进士，一无任何政治后台，二未走士隐所谓的“黄道之期”（不迷信），三未带士隐所谓的荐书（未拉关系）。其二，一些读者以为科举考试以一篇文章定终身，雨村中举纯属运气，这是主观臆断。《红楼梦》虽是小说，曹公影射的却是大清朝[1]。大清康乾以后会试一般都要作十几篇文章，因此贾雨村中进士用运气很难解释得通。其三，雨村是黛玉的启蒙老师。黛玉才华横溢，诗作最多，质量最高，是大观园的阆苑仙葩，而她的恩师竟会是个无恶不作的贪吏？曹公会如此编排？王蒙先生说：“无论如何，从贾雨村身上引出黛玉来，也算匪夷所思。”[2]14因此，不少研究者主张删去这一节，脂评也说这是曹公不得已而作的“穿插”、“胡诌”等。事实果真如此？曹公为何对此情有独钟，难以割舍？脂砚斋是否刻意隐藏了什么？如果他被革职是因为德行恶劣，那么这也是古代拜师的忌讳，维扬一带像贾代儒类的塾师不会少，林如海为何反其道而为之——让德行恶劣的贾雨村做自己“爱如珍宝”的黛玉的老师？做随从、朋友、幕僚、账房先生……不行吗？或干脆说黛玉没老师，是受父亲的遗传和熏染。问题是曹公并未这样写。事实上，雨村和黛玉师徒俩有不少共同点：多才、清高、孤傲、刻薄、率直、好表现……曹公再富有创造性也不会编造“劣师出高徒”的故事吧！其四，贾雨村由知府升任大司马等朝廷要职，无疑，他除了攀附还应才华出众。

二、贾雨村禀性耿直

贾雨村第一次丢官不是因为贪腐。《红楼梦》里的官场是肮脏黑暗的，他若贪腐，就会同流合污，仕途得意。正是由于他仍保留着浓郁的书生气，刚直不阿，直言犯上，得罪众多权贵，终被革职。曹公通过雨村第一次官场“翻筋斗”，写出了他的禀性耿直、清正廉洁，揭露了地方官场的肮脏、黑暗和腐朽。

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一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情性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嬉笑自若。[3]22―23

这段文字有很多言外意：其一，“未免”不是经常而是免不了之意，为下文上司找茬作铺垫；“酷”主要指雨村对下级严厉，而非虐民；“恃才侮上”和“贪酷”导致其部下上司勾结在一起，这是贾雨村丢官的根源；“寻了一个空隙”很是耐人寻味！其二，“皆侧目而视”无外乎就是：敢顶撞上级？暗示官场趋炎附势、结党营私已蔚然成风；“侧目而视”者皆为小人。其三，“擅纂礼仪”是雨村不懂官场结党营私的潜规则，6年宦海经历后①，仍需门子点拨为官之“道”；“擅改礼仪”的实质是他禀性耿直。其四，贾雨村未结交贾府前，并不知其“虎狼之属”何在，倒是在攀附贾王史薛黑恶势力后，仕途得意，平步青云。其五，“地方多事”就是雨村部下捞不到好处，在上司面前说他坏话。冯家告状无人作主、贪官恶吏草菅人命是不能算在“地方多事”之列的。其六，“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若仅雨村德行恶劣，那么他革职后，《红楼梦》的官场就该是纯洁的了。这显然不通：第4回交代，冯家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其七，雨村“十分惭恨”何在？那就是修治天下的政治梦想破产。后嬉笑自若，“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这不正是几千年来孔孟后人（如柳宗元、苏轼等）仕途失意的常态吗？

“葫芦案”是雨村在应天府为官审理的第一案。此前他已有6年为官经验，加上“十分惭恨”丢官，应深谙“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的利害。但他本能的第一反应是：“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走了！’”[3]67贾雨村公堂上竟说脏话！细品之，这与小说里官场的污浊甚合，暗示官场上“这样放屁的事”多了。这是他最初、最本原的反应，可见“翻过筋斗”的他依然棱角分明，“护官符”经验匮乏。按雨村禀性，他也不会在乎薛家“金陵一霸”的名头，必将薛蟠按律处死，不料薛蟠岂止是地方恶霸，更是宫廷权贵。门子演说“护官符”后，他依然犹豫不决：“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忍为者。”[3]73雨村这话不少读者有误解，认为他忘恩负义，其实不然。首先，雨村此言不虚。他复旧职是朝廷“起复旧员”之故，贾政有何能耐赏他个知府？不过是帮他早点“复旧职”罢了。其次，纠正了门子的谬误：“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系贾府王府之力。”贾府荐他为应天知府，表面是帮忙，实际在他一上任就将其政历涂黑了，这是为官者的忌讳。故雨村着实苦恼了一场，内心矛盾斗争激烈、复杂而持久。门子谋划迷信断案后，他依然说“不妥，不妥”。这不是在“演戏”，他也没必要在一个门子面前作如此拙劣的表演。事实上，雨村已无依法办案的良策：这是个陈年积案，薛蟠一年前已进京而非在家，难以想象雨村到京城抓捕皇贵妃的表弟、九省都检点的外甥（这在清廉的政治环境里是可能的，而在《红楼梦》的官场里是行不通的）；雨村尚未看完护官符就有个神秘的王老爷来探虚实，笔者认为，门子与王老爷实为薛家插在雨村身边一明一暗两个帮凶。抓不到薛蟠，此案就毫无公正性可言。雨村固执到底的结果就是“依老爷这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官场“翻过筋斗”的雨村对此深有体会，多给银子来安慰死者家属已是最佳选择了！结果也是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试想：雨村不接此案，冯家告到倾家荡产，此案会自然了结！这在小说里是很清楚的事。

三、贾雨村清正廉洁

《红楼梦》前80回中只有第1、2、3、4、16、17、32、48、53、72回写到贾雨村。前4回着墨较多，第16、17、32、48、53、72回一笔带过；后40回关于贾雨村贪腐的续写背离了原著精神。

贾雨村从知县到知府任职5年多，有积蓄后去找士隐报恩，给封肃“二两银子”，给封氏“两封银子、四匹锦缎”，又封百金娶了娇杏。关于贾雨村的这些钱财，也许正是学界将他定性为贪官的重要证据，可我们在前80回并没有看到贾雨村勒索百姓、为官贪腐的任何证据。并且，这些钱物对一个任地方要职多年且没有不良嗜好的官员来说，算不上“巨额财产”。贾雨村的钱财应放到小说里去比较，如贾赦在贾府姬妾丫鬟最多，还花800两银子买嫣红[4]350，贾母、王夫人、李纨等的月银是20两，以此来评估身居地方要职的雨村的月俸，为官6年会有约1500两银子的官俸，这不算太离谱的估计。从后文看，他正是答谢封氏、娶娇杏花光了多年积蓄。做官6年，雨村革职后未置任何田亩庄园，倒在“游览天下胜迹”时，从金陵到扬州不过百许里，很快又贫困了，连看病的钱都没了，以至于刚被革职就急于在金陵甄家做家教以谋生，辞工后才到林家。如海安排雨村随黛玉进京，事后还特意告知：“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家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3]40他竟一面打恭，谢不释口！可见，长时间的相处，如海也深知他很困窘，连上任的盘费都没了。贾雨村并未对娇杏始乱终弃，嫡配死后，就将她扶作正室。就他革职后的狼狈和对娇杏的态度看，其人品和官品在那个肮脏黑暗的官场里实属罕见！将贾雨村说成无恶不作的贪吏背离了原著精神。

雨村最喜与宝玉切磋。当冷子兴断定宝玉将来色鬼无疑时，“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爷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3]30。虽未曾谋面，雨村却很“懂”宝玉，故每造贾府必见宝玉，表面会客，实则学问切磋。从贾政批判宝玉的言辞看，二人平日的切磋也是挥洒自如的。宝玉对雨村不屑的是他那执迷不悟的修治天下的政治幻想，正所谓道不同不相谋（第 36回宝玉关于人生意义的宏论，“文死谏”就指雨村类）。宝玉与诸王爷来往甚密，处于政治风口浪尖，深知那是个根本不值得去效命死谏的王朝，雨村却误判为“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执迷不悟。

至于第48回，平儿述贾琏之言，说贾雨村助贾赦夺石呆子20把扇子，这里疑点重重：首先，贾琏把自己说成人性十足的大善人，这不可信。其次，第16至53回雨村是在补缺待任，故常有空闲会宝玉，他的衙门在哪？再次，雨村进京补缺，即使在位，也不应低于应天知府，会过问夺扇子这类鸡毛蒜皮的民事纠纷？第72回，林之孝说“雨村降了”。“雨村降了”是他禀性耿直，清正廉洁，得罪了众多权贵，又涉嫌“恃才侮上”。更奇怪的是“雨村降了”只是个插曲，前文曹公不惜笔墨刚写过贾府的为官之道：与皇宫勾结；夏、周太监等无休止地索贿，以至于让凤姐做噩梦。相反，贾琏则断言雨村“那官儿未必保的长”，急于与他切割干净。这分明是在以官场肮脏黑暗来反衬他为官清白。雨村为官清正在前4回已有暗示：一是贪官奏本上说他“沽清正之名”；二是“葫芦案”中门子说“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三是冯家和门子一样，也是当地人，素知他为官清正，便把状子给他，而不是巧合。没有曹公如此多的暗示，笔者也不敢作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解读。

四、贾雨村的结局

综观前80回，贾雨村的形象已基本明朗：他不迷信，不好色；不是圣人，却尊崇圣人。“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3]30―32一通长篇宏论，表明了其为官榜样就是尧舜禹等大仁者。他有知识分子的良知却不识时务，把封建末路视为“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且冥顽不化，曹公开篇即以诙谐的笔调刻画了他急火火进京赶考的滑稽之态。他攀附贾王史薛是权变，忠君是其一贯的立场。他恨透了这帮封建黑恶势力，又无力铲除他们，于是绞尽脑汁，攀附他们，接近皇帝，有了皇帝的支持，他惩治黑恶势力、“修治天下”的腰杆就硬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皇帝不仅是天下第一“臭男人”，还是昏庸奸邪小人，并不欣赏他，他在官场再次翻筋斗只是早晚的事，应了谙熟官场的贾琏“他那官儿未必保的长”的断言。贾雨村这面镜子，照出封建官场从地方到皇帝均是一样的肮脏和污浊，显示了封建帝王带领地方官吏合伙鱼肉百姓的黑暗现实。

后40回关于贾雨村的补写很糟糕：皇上深仁厚泽，圣明无比，文武百官都很能干；雨村残害百姓，因贪腐被锁拿；于是天下太平，众多官场恶棍纷纷改邪归正，帝国复兴指日可待……连第72回交代的宫廷结党营私、索贿成灾也不见影了。这些为统治阶级唱赞歌的续写虽便于小说的公开出版，但明显背离了原著精神！前80回，曹公笔下的官场是肮脏黑暗的，有两处明显是在骂皇帝：一是第16回黛玉说皇帝赏赐的念珠是“哪个臭男人拿过的”；一是第18回身为皇贵妃的元春竟然说皇宫是“不得见人的去处”。

笔者臆测，雨村结局是：历经地方到皇帝后，修治天下的梦想彻底幻灭，入智通寺，揭开第2回“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的谜底，否则，曹公此谜就无解了。雨村不解对联之意，想问明白，无奈龙钟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答非所问。他将来在官场翻过筋斗后，谜底自解，也就勿需再问了。若曹公完成《红楼梦》，贾雨村在官场应至少翻3次筋斗；多次官场筋斗让他心灰意冷，修治天下的幻想彻底破灭，出家智通寺。起点是葫芦（糊涂，智不通）庙，终点是智通寺，从葫芦庙到智通寺（从糊涂到智通），曹公笔下的贾雨村与佛是有些缘分的。至于“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则是那个官场的惯象，说是雨村的结局未免有些草率了。封建末路将至，大清读书人不管是老庄派如宝玉、士隐之类，还是孔孟派如雨村、宝钗之辈，最终都难逃厄运，这正是《红楼梦》的深刻动人之处。

大清文字狱臭名昭著，尤以乾隆朝为甚！1740年曹家因暗刺乾隆受牵连再次被抄。曹公此时创作《红楼梦》，政治敏感度极高，于是就把关于贾雨村的文字分散在前80回，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笔调诙谐，貌似贪腐，褒贬难辨，隐的很深，拐弯抹角地揭露了封建帝王带领一群贪官污吏鱼肉百姓的社会现实。若直笔写贾雨村禀性耿直、清正廉洁，而整个官场结党营私、肮脏黑暗，《红楼梦》的命运实在难以想象。

注释：

① 关于雨村任职时间问题，小说中交代得很清楚：雨村进京，香菱4岁（1回）。他中举做知县（2回），香菱5岁丢了（4回）。士隐寄居岳丈家一二年（1回），此时他做知县近3年。寻士隐时士隐已出家一二年（2回），此时他5年多后升知府，故革职前他已做官约6年。在黛玉家一年多（2回）。从他进京到授应天知府已8年多，故门子说：“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此时的香菱已十二三岁（4回）。

[1] 陈传坤．辨红楼背景在乾隆年间[J]．红楼，2006(4)．

[2] 王蒙．王蒙评点《红楼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3] 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4]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启功，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05．

〔责任编辑 杨宁〕

Rectification of JIA Yu-cun Image

FANG Yi-bin
(Huanghuai University,Zhumadian Henan 463000,China)

JIA Yu-cun has been misunderstood as a feudal officer committing every evil thing by so many critics since A Dream of Red Mansion came out 200 years ago,which is totally against the spirit of CAO’s work. In CAO 's work,JIA Yu-cun is talented,upright and incorruptible reflecting the dirty,dark feudal officialdom from local to the emperor,revealing the irretrievable collapse of the feudal dynasty.

JIA Yu-cun; talented; upright; incorruptible; CAO Xue-qin

G633.3

A

1006-5261(2010)06-0093-03

2010-05-25

房义斌（1976―），男，河南正阳人，讲师，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