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

2010-08-15 00:43梁文蔷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0年3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

■ 梁文蔷

爸爸和信

写信是爸爸生命中很重要的一环。他爱收信、爱写信、爱发信、爱藏信。我很难想象,如果没有邮局,他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1972年爸妈迁美与我同住。我们为了筹备迎接他们,决定买房搬家。买新房条件之一是必须近邮局。我常喜调侃爸爸.,说他一辈子只会做两件事,一是写稿子,二是上邮局。爸爸写信之勤快,很少人能望其项背。这当然和爸爸的写作经验有关。有人提笔千斤,视写信为畏途。爸爸拿写信当家常便饭,认为是每日工作之一,是款舒情怀之方式,是与世界沟通之桥梁。爸爸写信,振笔疾书,不拟稿,不重写,不修改,一气呵成。然后重读一遍,写信封,贴邮票、密封。常常一气写上三、五封,置于案头。一贯作业,有条不紊。遇有重要信件,则绝不假人手,必须亲自投邮。遇有急事,则一言不发,皱着眉头,直奔邮局,分秒必争。信件一入邮筒,如释重负,然后款步回家。

爸爸的信一如其人,很洒脱,不注重外表。他不肯买特殊信笺和信封,能用就行。他常常用停业公司行号之作废信笺写信,有时也用久藏发黄的稿纸。由此可见他的节俭和风格。

爸爸年轻时写信,常常只写月日,不注年份。后来大概受胡适先生影响,为日后考证方便,提倡写信注明年月日。以我存家书为根据,这个转变大约发生在爸爸60岁以后。但是习惯难改,提倡归提倡,自己也常常忘写。大约在爸爸70岁以后就每信都有年代了。在这期间,爸爸经常督促我也如此做。我不肯,怕麻烦,而且心中不服。我辩称,我的信没有后人来考证,记年代所为何来?后来,为了讨好爸爸,只得照做。日久成习。现在才知道,即使无后人考证,自己当资料查查,也是十分方便(因我给爸爸的信,亦由我收藏)爸爸在信尾记年是依民国纪元,不喜用公元。最近,有人翻印他的文章,未得他允许,把文章内之年代都改成公元了。他非常愤怒。其实,更改之处甚多,岂止年代?爸爸不习惯用公元,但并不反对别人用。

爸妈给我的家书,在1975年以前,都用邮筒,当然是为了节省邮费。但是1975年以后,渐改为航空信封,并且说明以后不再用邮筒了。这个转变,我不明确知道为什么,因我没问过爸爸。但我猜测与他的年纪有关。上了年纪的人常会想到身后之事。写信记年和改用信纸信封都是为了后人的方便。爸爸做事一向深谋远虑,为他人着想,此一例也。

爸爸之爱收信,在《雅舍小品》初集《信》一文中描写得淋漓尽致。他收信时心情之迫切和发信时不相上下。邮差前脚刚走,爸爸就已飞奔出去取信了。如果由家人代取,最好三脚并两脚,赶到信箱,将信取出,乱七八糟一大堆一古脑儿全部交给爸爸,由他分发,他要先睹为快。若有人有同癖,也要先睹为快,或慢条斯理,让爸爸干等,他会十分光火。爸爸是个十分心急的人,得自祖父真传。我曾见过一位真沉得住气的先生。他看到信件不慌不忙,慢慢分类,置于桌上。然后烧一壶开水沏茶,看电视新闻,然后吃晚饭,饭后悠哉悠哉的拆阅信件,修养可算到家了。

爸爸的家书内容丰富,笔调生动。读其文如人在室,阅其字如音在迩。我与爸爸30年来聚少离多,全以纸笔代喉舌。唯因书信频繁,内容巨细靡遗,不见面反而比见面彼此了解更深。因为有时表达灵魂深处的感受,笔谈胜面谈。

爸爸强调写抒情文章要细腻。他自认《槐园梦忆》还不够细腻。若论细腻我想他的家书可称细腻,因为不是为发表而写,可以百无禁忌,直言无隐。鸡毛蒜皮,包罗万象,调侃谐谑,异趣横生。但有时,轻轻的几句淡描,勾出了悽怆悲戚的心境,铁心人也会为之动容。我想好信恰如好文,但求其真。

爸爸的信如其散文,文白相掺。常引古人句,或吟诗填词以抒情。但几无例外,所有诗词皆为感伤之作。不知为什么,人在得意快乐时就没心思去咬文嚼字的寄情诗词了。

爸爸有藏信癖(见雅舍小品《信》),但藏信标准并不全符《信》文中所提各点。常有例外。依我旁观,例外每出于一个“情”字。如果爸爸对写信人有情,不管是恭楷、潦草、横写、竖写、有无标点,一概收。一收就是一辈子。爸爸早年最大的收藏当推爸爸留美时爸妈互写的情书。那是份量很重的一大捆信,密藏在一个细长的小柜中。这个小柜在有雕木罩盖的古式大床的两侧下方,小柜没有锁。尘封的那捆信就藏在小柜深处,外面放满了妈妈的鞋。我小时喜欢趁妈妈不在家时,偷穿妈妈的高跟鞋,没想到把鞋取出后,发现在黑洞洞的柜底有一大卷纸。我用长棒把它钩了出来,信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那时,我太小,还不识几个字,更不明白什么叫情书,只知道有些神秘,很害怕。所以,一声不响的又把信放回小柜最深处,佯作不知。1948年冬,爸爸仓促离平时,付之一炬。为了此事,妈妈十分伤心。

爸爸珍藏的朋友的信不多,但是很精。有几封信已发黄虫蛀,更显珍贵。1968年,我向文墨轩萧老板习裱画,顺便为爸爸的旧信托裱,得以留存。已陆续在爸爸写的纪念文字中发表。

爸爸最后想要珍藏的信是他自己写给我的家书。30年来已积存逾千封。爸爸在世最后几年中,每年都要盘问我是否收妥。我想他如此珍惜他自己的信,恐怕也是一个“情”字吧!

爸爸的打字机

我不知道我几岁开始记事,总之,抗战以前的事是非常模糊的。那时我住在北平的老家,只有几桩事似乎依稀有些印象。其中之一是一种熟悉而又神秘的声音,“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单调却有节奏。这种声音时时自小南屋传出来。小南屋是一间阴暗、坐南朝北的房间,窗外有四大棵十分茂盛的紫丁香树,使光线更不易照入屋内。窗下还有一畦玉簪花,花开时,异香扑鼻。这间屋内有一种特殊的气味,也许就是“书香”吧!一进门,左手靠墙是自地到顶棚(南方语为天花板)的大书架,看不到墙。右手是一个非常大的两人对面坐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有书、烟灰缸、文竹之类的摆饰,还有毛笔架、砚台和一个绿色的小水罐,罐内有一铜质小勺。写字台的正中常摆着那个会发声音的神秘的机器。在那时,我幼小的心灵里,这个机器与核子反应炉一样伟大。它代表着一个深不可测的知识领域。这个机器是爸爸的玩具,我是不能玩的。我知道。所以我特别想玩。我仿佛记得,我趁爸爸不在时,偷偷进去摸过机器上的圆形键盘,对这个黑色高高的机器充满敬意。家中唯一可以与这架机器媲美的是妈妈的胜家缝纫机。

在抗战期间,爸爸只身远走后方。爸爸走了,那“嗒嗒嗒”的声音也没有了。小南屋一直空着,屋里更黑。阴凉凉的。我很少进去。抗战胜利后二年,我们全家又回到北平的老家,小南屋的主人又坐回他的老位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把那架出声的机器请出来了。于是,我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嗒嗒”之声。但是,神秘感没有了,原来是一架英文打字机!键盘上面的字我也都认识了。虽然如此,想玩打字机的心情并未稍减。

1949年我和爸妈到台湾,只带了随身衣物,打字机当然就留在老家了。此后,爸爸任教师大,课余为远东图书公司编初中英文教科书,贴补家用。因此,家中又添了一架打字机。爸爸做事勤奋,整天坐在打字机前。我很少有机会玩一下向往已久的玩具。那时,我已上高中二年级,认识了几个英文字,更觉手痒。后来,在暑假里我下决心要学打字,使向爸爸请求,准我玩他的打字机。爸爸说可以,但是不能妨碍他的工作。在不妨碍他工作的条件下,唯一时间是他午睡的时刻。于是,我天天盼望着午饭后的那一小时,爸爸去午睡,我就坐上他的宝位(只是一把破藤椅),找一本英文书,就照着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打将起来。初学时记不得字母位置,找半天才能“嗒”一声打出一个字母,又过半天,再“嗒”一声。虽然学得很慢很辛苦,可是乐在其中。一小时很快的就过去了。爸爸要回来工作了,我只能让位。如是者一连好几天,爸爸终于沉不住气了。爸爸说:“小妹,你学打字是可以,能不能请你打快一点?我刚要睡着,你就‘嗒’一声,把我吵醒,我就等着你的下一声,等不及,刚睡着,你又‘嗒’一声!”我不禁哈哈大笑,看着无可奈何的可怜爸爸,充满爱怜的向我抗议。不知爸爸牺牲了多少个午觉,那个暑假我总算玩够了打字机,一偿夙愿。现在回忆近40年前的往事,那个打字机,那破藤椅,爸爸在隔室地上(榻榻米)辗转反侧,不能成寐的情景,不禁心酸泪下。自我长大后,我不记得爸爸曾对我责骂过。为了成全我,事无巨细,他总是忍耐。

自从我学会打字以后,爸爸就渐渐依赖我为他清洗打字机和换色带。日久天长,依赖成性,爸爸索性认为保养打字机是我的专职。我也很得意被爸爸如此重用。后来,我到美国读书,一去几年爸爸的打字机没人管了,他只得自己动手换色带每次家信中都抱怨,他有多么的笨手笨脚,弄得两手全黑,一塌糊涂。我只知道他在想我。

爸爸在编字典的那些年里,经常日以继夜的在打字机前工作。我家的女佣人不懂英文,也不明白稿子是什么。她只知道梁先生在那架机器上打,还不停的写。然后,有人到家里来把那些纸都取走。过几日,又有人送钱到门口。这位天真的女佣人日久生疑。终于忍不住,一日,开口问妈妈“太太,先生整天在家打字,写字,不出门。过不久就有人到门口送钱给他。我能不能问问,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妈妈为她解释先生是鬻文为生的女佣人恍然大悟,对那架打字机顿生好感,赞曰“噢!那打字机原来是印钞票的!”

就靠这架印钞票机,我家生活渐渐自贫乏进入小康。印钞票的工人头发渐渐的稀疏了。岁月在那“嗒嗒”声中逝去。

1963年,我携长子君达返台探亲。时君达刚满两岁,是妈爸亲眼见到,亲手抱到的第一个孙辈。自然宠爱非凡。爸爸为了不受家人干扰,工作时常把书房拉门紧闭。但是却关不住那“嗒嗒”之声。君达在美国生长,天不怕,地不怕,想干啥就干啥,拉开书房门,伸头进去,说:“公公,打字机打字机!”这是君达第一次说出三字词汇,引得公公大笑。一把将君达抱起,祖孙二人大玩打字机我看得目瞪口呆。我等到16岁才能玩爸爸的打字机。此子两岁就可以用小手指乱按一通!时代变了!以后的廿余年中,爸爸常提起君达说“打字机”时的日子,怀念他初做祖父时的甜蜜。

时代真的变了,手动打字机很快的被淘汰了。我买了一架电动打字机给爸爸,我以为他会喜欢,但是爸爸怕“电气”,凡属“高级科技”的玩意儿一概束手。后来,我建议买个英文文字处理机(Word Processer)来玩时,爸爸连呼“万万不可”!只得作罢。

爸爸故后,我伤心地整理爸爸留存在我家的衣物。在他的书柜里还存着一架破旧不堪的打字机。我打开盒子看着那磨损的键盘,剥落的油漆,只有我会给他换的色带……引起我一连串的回忆。在我心的深处又响起了那神秘的“嗒嗒”之声。

听故事

爸爸一生教书为业,全靠三寸不烂之舌,话古道今。在课堂上,时而道貌岸然,时而谈笑风生。据听过爸爸讲课的学生说:“上梁教授的课是一种享受。”我从来没有机会坐在爸爸教室中旁听过,但是听爸爸在家中的“即席演讲”却是家常便饭。

爸爸心情好的时候,喜欢讲故事。听众无需多,只要聚精会神,依故事情节作适当的反应,爸爸就会愈讲愈卖力,甚至会比手划脚,载歌载舞,表演起来。讲毕,他会浑身大汗,气喘吁吁。妈妈这时一定会端上香片一杯给爸爸润场。

我记得爸爸有两位忠实听众。一位是陈之藩先生。陈先生怕鬼,所以爸爸最喜欢给陈先生讲鬼故事。爸爸常讲的是“赶尸”的故事。大意是“赶尸”的人夜间休息时,命一排排的尸体靠墙站立,第二天再接着赶尸。陈先生每次听说要讲鬼故事,就立刻用双手堵住耳朵,苦苦哀求不要讲。但是他从来没有逃走过,只是急得乱跺脚。等到故事讲完,陈先生告辞时,多半已夜深人静。巷内映着谈黄色的路灯,阴森森的使人毛骨悚然。达时我们互道晚安,爸爸必定要郑重忠告陈先生走巷子当中,别撞倒墙边立着的僵尸。然后宾主尽欢而散。

另一位忠实听众是爸爸清华同学徐宗涑伯伯之次子徐世棠先生。1949年夏,我家初迁台湾,世棠常骑自行车来我家央请爸爸讲故事。爸爸看他冒暑前来,从不忤其意。闲话家常之后,必定为他来个“专题演讲”,讲题多半是《西游记》《三国演义》或《水浒传》中之一段。我每次必列席旁听,妈妈则负责茶点。

爸爸讲故事不注意细节。故事大致不差即可,常常为适应听众兴趣及智龄,加油加醋,使故事更加生动。有时也会作茧自缚,不得圆场。有一次,爸爸给孙辈讲司马光打破缸的故事。这故事本太简单,不够满足孩子们的胃口。所以爸爸临时在水缸中加了几条金鱼,随后也就忘了交代。没想到故事讲完后,孩子问:“那几条金鱼是不是干死了?”

记得抗战前,我小时候,住在北平。爸爸常在临睡前给我们三个孩子讲故事。我们最喜欢挤在爸爸的床上,甚至钻到他的被窝里听故事。我最小,最爱哭。每讲到悲哀处,我会情不自禁,一掬同情之泪。妈妈在旁必会骂道:“叫你哄孩子,怎么又惹小妹哭了!”于是爸爸立刻见风转舵。我那时听的故事都记不得了。只有一个故事印象深刻,至今不忘。那个故事是一个孩子走丢了,找不到妈妈了。…… (我开始哭)(经过妈妈骂过之后)……爸爸说后来有人在那孩子的额头上贴了一张邮票,就把他寄回家去了。(我又破涕为笑)

抗战胜利后,举家自渝返平。我们又恢复了晚上挤在爸妈卧房听故事的老习惯。爸爸有一天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我困极了,就蜷曲在爸身旁打瞌睡。故事讲完后,爸爸说该睡觉了。我实在不想动,就假装睡熟了。爸说:“不要吵她,我抱她上床去睡。”哥姐大为反对,说我装睡。结果还是爸爸抱我上了床,给我盖了被子。我甜蜜地睡去。一直到今天,我还记得这一幕。我从来没有过严父,我只有慈父和慈母。

1970年妈爸来美游历,又得与我们欢聚。每晚爸爸都要为孙辈讲一个故事,我负责录音,计划将来或可成集。如此断断续续录了十数段。后来孩子大了也就停止了。如今,双亲均已作古,整理相片,重听录音,音容宛在,往事如烟。逝者已矣,生者何堪?

爸爸有时讲故事是动真情,声泪俱下的。我小时听到过爸爸清华同学张心一的故事。张老伯为人清廉,正直不阿。张老伯的故事是我听过的所有的故事中最动人,最使我不能忘怀的一个。但是年代久了,故事的细节已淡忘,所以1986年,我赴台探望爸爸时特别请他再为我讲述一遍。我们父女二人当时在369楼上吃汤包。爸爸一边吃一边娓娓道来:

“张心一曾任甘肃省建设厅厅长。某日独自骑摩托车至乡间视察。遇上土匪一伙。被擒,绑于树上。匪徒此时拟宰羊烧而食之,苦无利刃割肉。张说有好刀一把可供使用。匪取而试之,果锋利无比,因而开始交谈,询之职业,告以为建设厅厅长。匪问:“你难道就是张心一吗?”曰:“然。”匪仍疑,验明证件始信。匪大窘,张心一是有名清官,怎可冒犯。立即松绑道歉,并享以烤羊肉,护送到县城城门下,告辞而别。”

说至此,汤已冷,茶亦凉,我听得入神,早已忘却吃饭。爸爸又接着说下去:

“张心一曾任银行稽查。某日,被银行界大亨邀约饮宴。张未到席,后询以何故,张曰:‘我是稽查,怎可吃他们的饭。吃了饭,将来查账不好意思。再者,我已领了出差费,其中包括伙食费,怎可再接受招待?’结果张在路旁小食摊上充饥果腹。”

说到这里,爸爸说不下去了,他想念他的老友,只今生无缘再聚首矣。稍息片刻,爸爸又告诉我两桩张老伯的趣闻:

“某年,张心一住在上海国际饭店,出门后不得归。因衣衫简陋,不似贵宾。后验明正身仍不得入。几经交涉,警卫勉为其难,命其自后门入。”

“张心一爱吃生葱大蒜,而夫人长于上海不吃葱蒜。婚后生活为此十分苦恼。一日,到我寓所,索大饼葱蒜数盘,狼吞虎咽,大快朵颐,食毕扬长而去,日后音讯杳然……”

爸爸言及此,已老泪纵横。我也为张老伯的高风亮节感动得泫然泪下。邻座食客为之愕然。

1987年7月我赴大陆旅行,趁便至北平拜见久仰的张心一老伯。张老伯已年逾90,走路毫无蹒跚之态,若60许人。我与张老伯初次见面,直陈仰慕之情。孰料张老伯笑谓:“我有什么好看?我是个怪物。”

我对爸爸讲的故事中的细节,常有怀疑。但我认为无伤大雅。讲故事不是写历史,是趣味、是教育,目的达到则无憾矣!

爸爸的性格

一个人的性格很难描述,绝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因为性格是多层次的,因年龄环境之更迁常有转变。对一个人的认识愈肤浅愈易下评语,因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三或四,认识深了,似乎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词句可以概括的描述一人的全貌。

我认识爸爸,可以算不浅了。所以提起笔来竟寻不到词句形容他的性格。我若说爸爸很风趣,我曾见过他严肃的一面。若说他开通,我可以举例证明他有时也很顽固。若说他慈祥,他也有冷峻,令人不寒而栗的片刻。若说他勇敢,他胆怯时也不少。若说他旷达,我知道他有打不开的情结。他曾及时行乐,也曾忧郁半生。他为人拘谨,有时也玩世不恭。他对人重情,也可以绝情。我想这就是我对爸爸性格的最忠实的描绘了。也许在许多人们心中爸爸是一位可敬的教授、学者、作家、长者。而对他有某种框框式的期许,但是所有世界上的教授、学者、作家、长者都是有血肉之躯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体会人生,享受人生,创造人生,忍耐人生。他们所留下的文字才会深刻动人。

知爸爸最深的当首推妈妈。妈妈虽已去,我仍可借用妈妈的一句名言来形容爸爸的性格,就是“宁死棒儿骨”!这大概是一句故乡土语,表示性格倔强到不可理喻的地步。我认为这句话不但一针见血而且传神。爸爸之倔强不服输是他多面性格中很突出的一面,这种气质一直影响他做人做事到生命的终点。

爸爸年轻时头发又黑又多又硬,耳壳紧贴头皮,非常硬挺,我常用手指去扳动他的耳壳,试试到底有多硬,笑问:“爸爸,你的耳根子怎么这么硬啊?”北平土语“耳根子硬”是不听人劝之意。后来爸爸老了,头发日渐稀疏,而且变得十分细柔,耳壳也不那么硬挺了。但是他的“耳根子”还是很硬。

大约1979年左右,爸爸到美国来看我。我和爸爸在君达卧室中闲谈。忽然爸爸若有所思的说:

“我这个人做事如果做错了——就一直错到底。”

我知道爸爸何所指,无需说明。我们常常这样没头没脑的交谈,无碍思想的沟通。

“那你不是太苦了吗?”我搭讪的说。

“那没办法。”爸爸斩钉截铁的回答。

“……”

“……”

我和爸爸长谈、短谈,近些年来何止千百次但是没有一次比这次的对话更简单明了,给我的印象更深。这次的对话是一字不差的铭刻在心恐怕我一生也不会忘记。有人说爸爸这种倔强的性格是好汉打落牙合血吞。

倔强的人做错了事,有时吃亏吃苦,一直苦到底。但是如果做对了,岂不是一直乐到底吗?所以爸爸就靠了这种倔强、固执、坚毅的精神排除万难,完成莎氏全集的翻译工作,写完英国文学史,每天与懒惰决斗,节节获胜。

如果眼泪代表软弱(不尽然),爸爸是愈老愈软弱了。爸爸年轻时,我没见他哭过,即使处逆境,或有丧父之痛,泪也不轻弹。如果眼泪代表的是无可抑制的伤感,爸爸晚年的泪却像槐园的泉水,汩汩长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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