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青
刺痛灵魂的笑声:夏目漱石《梦十夜之三》解读
柳 青
深具野心的我,要让100年后的人们来解开这个谜。
——夏目漱石
100年前,41岁的夏目漱石写下绮想缤纷、诡异唯美的 《梦十夜》,因内容的离奇诡异,而备受青睐。
2000年,《朝日新闻》票选日本一千年来最受欢迎的五十名文学家,夏目漱石超越了森鸥外、三岛由纪夫、芥川龙之介、川端康城、村上春树成为日本千年首席大文豪。
100年后的今天,不知道是因为夏目成为了大文豪而令他的作品再次备受关注还是因为他的那个箴言使得后人有了破解的冲动与挑战的热情,日本邀请了当今影坛11位顶尖大导演,以他们迥异的风格和不同的角度,完成了这部旷世奇作的阐释,一探这位大文豪瑰丽迷离的梦境。虽然电影手法完美地再现了梦境的迷离与虚幻,但是,用电影的语言实在是难以真正解读梦呓般的思绪。
1903年1月15日,夏目在致友人的信中写道:“我做梦梦见,从前犯下的、后来已悉数遗忘了的罪恶,像张贴布告般地张贴在我枕边的墙上,我无言自辩,这罪恶多半是杀人的事。”夏目漱石是一个高明的小说家,但不是一个高明的谜语制造者,在他制造这些梦境的时候已经给我们留下了通向他迷宫的路线图,我们循着这样的路线是可以抵达迷宫深处的。
《梦十夜》由十个独自成篇的光怪陆离的梦组成,反映了夏目漱石对人类的理想、命运、历史、爱情、艺术等人生主题的象征性思考。
第三夜:“我”背着一个盲孩子在森林里走,不知要去往何处,只想找个地方把他扔掉。在这个小孩的指引下,“我”走到一棵杉树下,这时才发现背上的孩子竟然是自己一百年前亲手杀死的孩子的灵魂。
那个背上的孩子,那个盲瞎的孩子,那个呵呵嘲笑着的小伙子,那个知晓一切的幽灵,在“我”恐惧万分的时候发出清脆的笑声,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在黑夜正确指引着前行的方向。在“我”内心想着如何尽快摆脱这个沉重负担的时候,他早已经知道“我”内心最为隐蔽的想法。
“知道了反而麻烦,还是在不知道的时候,尽快抛弃,比较放心。”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那小伙子钉在自己背上,像镜子一样闪闪发亮,照出了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没有一样遗漏”。不管历史如何掩饰罪恶,不管史书如何粉饰美好,不管哲学如何混淆逻辑,不管虚假如何伪装成真实,不管沧海如何变幻成桑田,冥冥之中,真相将依旧是真相,回避与否定都无法改变。人类历史的进程,有着多少罪恶与丑陋,但是,又有多少人有直面真相的勇气?那些无聊的政客们,那些御用的文人们,那些肤浅的学者们,只是在故纸堆中重复演讲着早已经过时的无聊游戏,却从来就没有直面现实的胆量与胆识。
“我”感觉自己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于是“我”惊恐无比,这是一个寓言式的表达,是一个抽象的隐喻。其实“我”杀死的是“我”自己,“我”在杀死“我”的肉体的时候,“我”的灵魂开始与“我”的肉体对话。个体的生命不会有轮回,但人类的生命是在不断的轮回之中延续着一切,包括那些罪恶感。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 《梦的解析》中谈到过梦境是人的潜意识反应。潜意识是聚集了人类数百万年来的遗传基因层次的信息。而这些信息之中就包含有《圣经》所说的人的原罪感。《圣经》中讲:人有两种罪——原罪与本罪,原罪是始祖犯罪所遗留的罪性与恶根,本罪是各人今生所犯的罪。“原罪”被认为是人思想与行为上犯罪的根源,是各种罪恶滋生的根,会把人引向罪恶的深渊,又是使人难以自拔的原因。
对自己深隐莫测的内心世界的“黑暗面”的发掘和窥视,就如同对人类历史的深层本质的挖掘一样,需要有超乎寻常的道德勇气和义无反顾的胆魄。今天,人类不断高呼着和平与平等,但是,没有从灵魂深处真正的反省意识,那些口号就永远只是停留在口头上。
那个在背后发出的“呵,呵”的笑声,是具有先知先觉真实的历史对罪恶滔天虚伪的人类的嘲笑之声。在这样的笑声中,人类的一切假象都将原形毕露。
【附】
梦十夜之三
夏目漱石
做了这样的梦。背着六岁的孩子;的确是自己的儿子。然而,怪的是,不知什么时候,眼睛竟然盲瞎,变成毛头小伙子了。我问:“你眼睛什么时候瞎的?”回道:“很早以前。”
声音确是小孩子的,用词却是大人的,而且彼此对等,没有尊卑之分。左右是碧绿的田。道路狭小,鹭鸶的影子时时映在黑暗中。
“走到田里了?”背后说。
“你怎么知道?”回首向后问道。
“不是有鹭鸶鸣叫吗?”对方回答。鹭鸶果然叫了两声。纵是自己的儿子,我也觉得有点恐惧。背着这样的东西,前途不知会变成怎么样。难道没有可抛置的地方?我望着前方,发现黑暗中有一大片森林。那地方大概可以,才这么一想,背后就发出声音:“呵,呵。”
“笑什么?”孩子没有回答,只问道:“爸爸,很重吗?”
“不重。”
“会越来越重噢!”我默默朝森林走去。田间道路不规则,蜿蜒如蛇,很难走出去。不一会,来到双岔路。我站在路口歇一下。
“应该有石碑。”
小伙子说。不错,有一块八寸宽的方形石头耸立着,高及腰际。在黑暗中也可以明显看到上有“左往日洼,右往堀田原”的红色字样。红字的颜色很像蝾螈的腹部。
“往左边好了。”
小伙子命令。往左看,前方森林暗黑的影子从高空投向我俩头上。我有点犹豫。
“不必顾忌。”
小伙子又说。我只好往森林那边走去。心想:虽然盲瞎,却什么都知道,一面直往前走,背后说:“盲瞎总不方便啊。”
“所以我才背你呀。”
“让你背,实在过意不去。但不能瞧不起人啊。就是被父母瞧不起,我也不愿意。”
我不由得厌烦起来。想尽快到森林去把他丢掉,便加快了脚步。
“我知道再走一会就到了——正是这样的晚上。”
背后独语般地说。
“什么?”我尖声问道。
“你说什么——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孩子嘲弄般回答。这么一来,我仿佛已有所悟,但仍然无法清楚知道。想来再往前走一下就可以知道。知道了反而麻烦,还是在不知道的时候,尽快抛弃,比较放心。我愈发加快脚步。刚才就下雨了。路越来越黑。拼命往前走。那小伙子钉在自己背上,像镜子一样闪闪发亮,照出了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没有一样遗漏;而且是自己的儿子,更是双目盲瞎。我越来越难以忍受。
“这里,是这里。就是那棵杉树下。”
在雨声中,小伙子的声音清晰可闻。我不禁停下脚步,不知不觉间已走进森林里。一丈前的黑影看来就是小伙子所说的杉树。
“爸爸,就是那棵杉树下。”
“嗯,是的。”
我不由得答道。
“是文化五年(一八○八年)戊辰年吧?”不错,想来似乎是文化五年戊辰年。
“一百年前,你杀了我。”
一听到这句话,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种自觉:在一百年前文化五年戊辰年的一个这样黑暗的晚上,我在这杉树下杀了一个瞎子,当我发觉自己竟是杀人凶手时,背上的孩子顿时像石雕地藏一样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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