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敏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建安碑文类析
朱秀敏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碑文在经历了桓灵之际的兴盛之后渐衰。建安时期,从内容和功用角度,可分为墓葬之碑和纪事铭功之碑。这些碑文,作为一种以褒扬功能为主的饰终礼文,在文辞、句式等方面也呈现出一定程度的文学色彩。
建安碑文;墓葬;纪事铭功;文学化
Abstract:The inscription began to decline after the prosperity during Huan and Ling Dynasty.Jian’an inscription can be divided into tomb inscription and the inscription which records contributions.They both show a degree of literary color in diction,syntax and so on.
Key words:Jian’an inscription;tomb;recording contributions;literary
据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建安时期的碑文现存19篇,其中不少已残缺不全,如陈琳《韦端碑》仅存2句,相比有明确纪年的东汉碑刻160余篇,其中桓帝年间的59篇,灵帝年间的76篇,仅蔡邕一人就有碑文 30多篇来说[1](P16)。兴盛于桓灵之际的碑文,在灵帝之后渐衰。究其原因,除了与建安十年曹操禁绝厚葬,又禁立碑的外部因素之外,李新霞、袁庚申还认为与清议转向清谈的内部因素有关。党锢政治环境的险恶,使文士们消极避世,不再过问政治,原来以德为标准臧否人物的清议更多地转向了以人的形貌仪表、精神风度和思想玄理为谈资的清谈,再加上诸子之学并兴,尤其是道家思想的复苏,佛教、道教及名法思想的注入逐渐形成了较为宽松的政治学术环境[2](P120)。这种状况使碑文在延续前期体制内容的同时,也有了新的发展,并促进了伤悼文学等其他文体样式的形成和发展。
碑文是一种以褒扬功德为主的文体,“标序盛德”、“昭纪鸿懿”是它的主要功用[3](P214),它涉及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明代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按内容将古代碑文分为山川、城池、宫室、桥道、坛井、神庙、家庙、古迹、风土、灾祥、功德、墓道、寺观、托物等;清代叶昌炽《语石》按功能把碑文分为述德、纪事、铭功、纂言四类。建安时期的碑文除了墓葬之用以外,还用来纪事铭功等等。
建安时期的墓葬碑文共13篇,碑主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有功名德行之人,有陈琳的《韦端碑》、潘勖的《尚书令荀彧碑》、繁钦的《丘隽碑》、邯郸淳的《汉鸿胪陈纪碑》、阙名的《圉令赵君碑》、《巴郡太守樊敏碑》、《益州太守高颐碑》、《绥民校尉熊君碑》、《刘镇南碑》、《张詹碑阴》等。韦端“从凉州牧征为太仆”[4](P313),孔融亦有《与韦修甫(韦端字)书》,盛赞韦端德行,现存两句“撰勒洪伐,式昭德音”,亦是从其功德入笔;丘隽,从《丘隽碑》仅存序文可知其为右扶风都尉的主簿;张詹,据盛弘之《荆州记》,为魏征南军司。其余几篇从标题即可看出碑主官职和身份。第二类是虽没有官职却有德行之人,有刘桢的《处士国文甫碑》。第三类是古代圣贤,有祢衡的《鲁夫子碑》、《颜子碑》。
碑文大家蔡邕基本确立了碑文的创作典范。碑文在体制上分为两部分:碑序和铭文。第一类碑文延续桓灵之际碑文的风尚,写作对象是时官,碑序一般用散文写成,多从碑主名讳世系写起,介绍碑主学问德识、生平行迹、卒葬情况、立碑原因等内容,类似人物传记。正如刘勰所言:“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5](P214)。《汉鸿胪陈纪碑》即“略举其著于人事者”突出碑主的主要行德,《刘镇南碑》中详述刘表先后任北军中侯、荆州刺史、荆州牧,又开经立学,爱民养士,称雄荆州。其中很多内容都可与史书相参读,只是字里行间充斥着褒扬的情感倾向性,不像史书要求客观全面。但碑文因“其事不可遍举,故举其要者一两事以取信”,故从中亦可见作者之史才。碑序一般简单介绍碑主先祖情况,但是随着门阀氏族观念渐兴,这部分内容占得篇幅也越来越多,如《绥民校尉熊君碑》。因有阙文,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看到碑文对熊君高祖父、曾祖父、祖父履历行迹的记述,以表碑主乃高门大姓名门望族之后,“刊碑以示后绲”,为子孙后人树立楷模。有时碑序也不交代先祖世系的情况,而是直接记述碑主的仕历功绩,如《圉令赵君碑》、《刘镇南碑》,《丘隽碑》仅存的碑序极为简略,用几个质朴的散句仅仅介绍人物身份、姓名及死因而已,但言辞间却透露出哀痛之情。碑序相对铭文篇幅较长,内容较丰富,更能显露作者的才华,潘勖的《尚书令荀彧碑》已非完篇,但从其内容和形式来看,所存文字应是碑序:
夫其为德也,则主忠履信,孝友温惠,高亮以固其中,柔嘉以宣其外,廉慎以为己任,仁恕以察人物,践行则无辙迹,出言则无辞费,纳规无敬辱之心,机情有密静之性。若乃奉身蹈道,勤礼贲德,后之事间,匪云予克。然后教以黄中之睿,守以贞固之直。注焉若洪河之源,不可竭也;确焉若华岳之停,不可拔也。故能言之斯立,行之期成。身匪隆污,直哉惟情。紊纲用乱,废礼复经。于是百揆时序,王猷允塞,告厥成功,用俟万岁。
用简括、形容的语辞颂赞荀彧的言行德性,四六言句式居多,文辞典丽。工整的排偶足见锤炼之功,对句渐趋新巧。“注焉若洪河之源,不可竭也;确焉若华岳之停,不可拔也”二句,通过对偶、比喻、对比、夸张等手法体现出作者在语言形式上的审美追求。谭献对潘勖《册魏公九锡文》的评语“神完气足,朴茂渊懿”亦可用来评此碑序[6](P124)。序文以气运词,整饬中又有变化,咏叹中骋其文采,已有明显的骈体化趋势,“碑披文以相质”(陆机《文赋》)的特色已经显露。
碑序之后 ,常常用“其辞曰”、“辞曰”、“其词曰”、“因作颂曰”引起铭文。一般情况下,篇幅较长的碑序对碑主已作了详细的描述,铭文只是帮助情感升华,表达赞颂和哀思之情而已,铭文一般用四言韵语。也有三言韵语者,如《圉令赵君碑》;也有骚体者,如《绥民校尉熊君碑》的铭文较长,其中前半部分用四言韵语,后半部分用骚体。这在两汉时期较少见。此铭文在叙议结合的基础上,以寄托哀思为主,“懿懿其操,穆穆其姿。光光其行,桓桓其威”,讲求文饰的语辞;“丧我良则”,第一人称哀情的反复抒写;“追叙君兮怀纯精”,“呜呼君兮”,“是以刊石兮为君立碑”,第二人称饱含深情的呼告。这些虽仍带有空言套语宽泛叙哀的特点,作为饰终的礼文,建安的碑文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士子文人的才艺之文。
有的碑文在铭文之后还有乱辞,如《巴郡太守樊敏碑》,虽已残缺不全,但仍可看出以楚辞体写成。因为有“魂神”的词句,当是礼神之歌谣。邯郸淳作于元嘉元年(151)左右的《孝女曹娥碑》虽也有乱辞,但却以四言韵语写成。
有的碑文在铭文之后还会附加立碑时间、刻写工匠等内容,如《圉令赵君碑》言“初平元年十二月廿八日立”、《巴郡太守樊敏碑》曰“建安十三年三月上旬造。石工刘盛息懆书”、《绥民校尉熊君碑》载“建安廿一年十(缺)月丙寅朔一日丙寅大岁丙申,碑师舂陵程福造”等,为后人提供了明确的史料依据。
值得一提的还有《张詹碑阴》,碑阴指的是刻写在碑背面的文字。汉代墓碑一般在正面刻长篇碑文,其背面(即碑阴)或刻写门生故吏的名字,或列书撰人及石工石师的名字。《碑阴》原文甚短:
白楸之棺,易朽之裳;铜铁不入,丹器不藏。嗟尔后人,幸勿我伤。
《水经·湍水注》卷二十九云“(冠军县东有)魏征南军司张詹墓(盛弘之《荆州记》言张詹魏太和时人也,见《读礼通考》卷九十五),墓有碑,碑背刊云……自后古坟旧冢莫不夷毁,而是墓至元嘉初,尚不见发,六年,大水蛮饥,始被发掘,说者言初开金银铜锡之器、朱漆雕刻之饰烂然,有二朱漆棺,棺前垂竹帘隐以金钉,墓不甚髙而内极宽大,虚设白楸之言,空负黄金之实……”建安时期,虽然曹操、曹丕多次下令禁断或普除淫祀,禁止厚葬,在遗令中也要求薄葬。但自汉代兴起的厚葬之风屡禁不绝,而发丘摸金的盗墓之风也很盛行。张詹碑阴这种“此地无银”的声明,实在是自欺欺人。曹丕《终制》云“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堀之墓也”。郦道元才评之曰“虚设白楸之言,空负黄金之实”,“嗟尔后人,幸勿我伤”的美好愿望恐怕只是空想罢了。
第二类碑文以淡泊名利的“处士”为对象。“处士”指在野而有德才之人。建安时仅存刘桢《处士国文甫碑》一篇,碑文分前序后铭两部分,序文同蔡邕《处士圈典碑》碑序一样,并没有对先祖世系的追索,而是直述其美德与修养。不同的是,刘文通过对国文甫成长经历的叙述,高度评价了其在家事、国事、治学、修身等方面的德行和造诣,尤其突出其因为忧国忧民而伤身以致早亡的品格,塑造了一位在建安动乱时期避世以待时的在野文人形象。“逍遥九皋,方回是慕”,体现了刘桢对国文甫“潜身穷岩,游心载籍”淡泊名利人格的钦慕;“知我者希”,作者反言自己正是国文甫难得的知己,刘桢的人生态度亦可见一斑。《三国志》卷二十一裴注引《先竖行状》曰:“干(刘桢字公干)清玄体道,六行修备,聪识洽闻,操翰成章,轻官忽禄,不耽世荣。建安中,太祖特加旌命,以疾休息。后除上艾长,以兴疾不行”[7](P599)。可见二人确为志同道合者,正因为如此,对国文甫虽有溢美之词却不浮华,“于时龙德逸民,黄发实叟,缀文通儒,有方彦士,莫不拊心长号,如丧同生”,对哀思的侧面烘托,也透露出深挚的感情,用笔典则而洒脱。
第三类碑文以古代圣贤为写作对象。建安时期现存祢衡的《鲁夫子碑》、《颜子碑》两篇。桓灵之际已经出现了此类碑文,如阙名的《楚相孙叔敖碑》、《帝尧碑》、蔡邕的《伯夷叔齐碑》、《王子乔碑》等等。祢衡的两篇碑文虽然在形式上仍分为前序后铭两部分,但是碑序中已经没有了关于先祖功德、生平事迹、立碑原因或目的等方面的叙述,而是直接高度评价并赞颂圣人的品格。在句式上则韵散结合,多排偶句。如《鲁夫子碑》“崇高足以长世,宽容足以广包,幽明足以测神,文藻足以辩物。然而敏学以求之,下问以诹之,虚心以受之,深思以咏之。愍周道之回遹,悼九畴之乖悖”,《颜子碑》“德行迈于三千,仁风横于万国”。刘师培对祢衡评价甚高:“东汉之文,均尚和缓;其奋笔直书,以气运词,实自衡始,《鹦鹉赋序》谓:‘衡因为赋,笔不停缀 ,文不加点。’知他文亦然。”[8](P22)“以气运词”的产物,作者俨然已将笔下的圣人作为理想的人格来抒发个人情志,文采斐然之间形成了汪洋恣肆的气势,骈俪色彩较浓,作为饰终礼文的碑文,已成为祢衡骋才述志的文学创作。
墓葬碑文是碑文题材的主体。“碑实铭器”,碑文亦可纪事铭功,这在桓灵之际已很常见,如功绩碑《漳河神坛碑》、营建碑《蜀郡属国辛通达李仲曾造桥碑》、庙碑《西岳华山庙碑》等。建安时期,碑文渐衰,然而此类作品仍不乏创作,有铭功之作,如曹植的《大飨碑》、阙名的《魏大飨记残碑》;有营建碑记,如阙名的《益州太守高眹修周公礼殿记》;有纪事之作,如阙名的《伊阙左壁摩崖》、《千金堨石人腹上刻勒》;有庙碑,如《胶东令王君庙门断碑二》等。
《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载:“(延康元年七月)甲午,军次于谯,大飨六军及谯父老百姓于邑东。”裴注引《魏书》曰:“设伎乐百戏,《令》曰:‘先王皆乐其所生,礼不忘其本。谯,霸王之邦,真人本出,其复谯租税二年。’三老吏民上寿,日夕而罢。丙申,亲祠谯陵。”《大飨碑》与《魏大飨记残碑》则是对此事的铭勒。《大飨碑》在序文中叙述了大飨的时间、背景状况,尤其对六军之气势、临飨之日的盛况极尽夸饰和形容,文辞典丽,齐整的排偶句在韵散之间颇得雅赡之美,清代王先谦即将此文作为骈文收入《骈文类纂》[9](P176)。
墓葬碑文均为逝者而作,而纪事铭功之碑有些则为生人而作,《益州太守高眹修周公礼殿记》即是此类。碑记以叙述周公礼殿于四百年间屡遭战乱破坏为主,突出益州太守高眹重修周公礼殿的价值和意义,对其功德之赞颂自然隐含于其中。《伊阙左壁摩崖》与《千金堨石人腹上刻勒》以简短而质朴的语句记录刻石的时间、目的及意义等,有很高的史料价值。《胶东令王君庙门断碑二》乃是家庙碑文,阙失较多,可视为王氏家族有功绩者的家谱。这种铺叙既有慎终追远的意义,也是当时门第观念萌生的结果和体现。
建安时期,碑与铭、诔这两种文体常有混用的情况,刘勰说:“夫碑实铭器,铭实碑文,因器立名,事光于诔。是以勒石赞勋者,入铭之域;树碑述已者,同诔之区焉”[10](P214)。“勒石赞勋”的碑文,即纪事铭功之碑,因为题写在石头上,与勒石记功的铭文功用相似,所以常常交叉混用,如《西岳华山堂阙碑铭》。此外也有一些称述逝者德行、表达哀思的碑铭,如孔融的《卫尉张俭碑铭》、阙名的《横海将军吕君碑铭》等。而“树碑述已”的碑文,既是为逝者而作,与“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的诔文在内容和形制上也很相似[11](P213),如邯郸淳《孝女曹娥碑》言:“度尚设祭诔之,辞曰”,即将碑、诔等而视之。
我们将建安碑文分为墓葬之碑和纪事铭功之碑,除了内容题材,也有此时文体辨析尚不明确的缘故。
[1]李新霞.汉末碑文研究[D].河北师范大学,2007.
[2]李新霞,袁庚申.清议转向清谈与汉碑文的衰落[J].时代文学,200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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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陈寿.三国志[M].裴松之(注).北京:中华书局,1982.
[6]李兆洛(选辑).骈体文钞[G].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
[8]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9]王先谦(编).骈文类纂[G].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李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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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2-0056-03
2010-04-03
朱秀敏(1982-),女,山东聊城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08级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诗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