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志伟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200062)
温子昇(495-547),字鹏举,济阴冤句人,北魏后期到东魏前期著名文人,《魏书》、《北史》有传,他是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实施汉化改革后成长起来的第一代文人。温子昇、邢邵与稍后的魏收被称作“北地三才”。他们在继承“河朔辞义贞刚、重乎气质”文风的同时又吸收“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的特色,使黯然许久的北朝文学有了复苏的迹象。《魏书·温子昇传》言其文为三十五卷且有《永安记》三卷;《旧唐书·经籍志》言有《温子昇集》二十五卷;到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只辑《温侍读集》一卷,已远非温集原貌了。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录温子昇存诗11首。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录温子昇存文27篇。逯钦立与严可均先生辑录均自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
温子昇在中国文学史上虽不算大家,但其作品在当时却名躁一时,有“大才士”之称。其不仅是北朝文学突出的代表,而且在南北文学融合的过程中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现存十一首温诗,除《捣衣》(不严格的七言诗)外,其余十首均为五言诗作。按内容又可分为两大块:反映现实与写景状物之作。
温子昇反映现实的诗作共七首,分别为:《白鼻騧》、《捣衣》、《敦煌乐》、《凉州乐歌》二首、《结袜子》、《安定侯曲》,且都是乐府诗,其分别由三个主题构成:
1.贵族生活类通过对贵族少年游侠与王公奢靡生活的刻画,以点盖面,向我们展示北朝贵族生活的一面。《白鼻騧》:
少年多好事,揽辔向西都。相逢狭斜路,驻马诣当垆。
前两句写一群意气风发又颇放浪形骸的少年游侠,骑马奔向京城。“好事”:《孟子·万章上》有“好事者为之”,朱熹集注:“好事,谓喜造言生事之人也。”概指一群初出茅庐、血气方刚又颇爱惹事的少年。“揽辔”少年骑马之英姿跃然纸上。后两句描绘两队人马在“狭斜路”相会,“狭斜路”喻指寻欢逐乐,安享富贵处。一样的“好事”,一样的豪爽,大家停马“诣当垆”,共饮美酒。此诗到此为止,留给读者大片的想象空间,接下来很可能会互诉侠胆,结拜兄弟,共同出游,少年豪爽的气势、风格淋漓尽现。
封疆在上地,钟鼓自相和。美人当窗舞,妖姬掩扇歌。(《安定侯曲》)
此诗展现的是贵族王侯歌舞升平的迷醉生活。前两句“封疆在上地”交待原因,“上地”:地名,今属北京。因为有田地的封赏,心中自是欢喜,故而听鼓赏乐。只有音乐的伴奏,自然缺少了点什么。下句“美人当窗舞”填补了只有纯音乐演奏的空白,使场面立即多姿多彩,热闹非凡。末句进一步阐述美人舞蹈的内容——团扇舞。此诗将士大夫纵酒欢乐,美人歌舞的场面生动地表现出来。
2.征戍远行类《魏书·温子昇传》:“正光末,广阳王渊为东北道行台,召为郎中,军国文翰皆出其手。于是才名转盛。”广阳王渊一生两次北征,子昇皆随其行。在北征途中,子昇作了《敦煌乐》、《凉州乐歌》二首,写游子行人出语率真,格调开朗,全无愁苦之音。《敦煌乐》:
客从远方来,相随歌且笑。自有敦煌乐,不减安陵调。
康金声《温子昇集笺校全译》载:“安陵调或为魏时谣俗杂歌,大约流行于安陵境内,故名。按:北魏有安陵县,地在今河北吴桥县西北。”[1]
征人从远方来到边远的敦煌之地,毫无愁苦之音,且歌且笑,把远行当作一种乐事。完全颠覆以往征夫诗的悲慨之感。胡境之敦煌乐调听起来别有一番滋味,远行之人乐观、积极、开朗的性格呈现在读者眼前。
远游武威郡,遥望姑臧城。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凉州乐歌》二首·其一)
画面古朴而苍凉,展示出的是一幅远征边塞行军图。语言质拙,充满了北方豪壮苍凉之气。前两句点明地点,后两句人、马、号角声,真实地反映了行军之情状。
路出玉门关,城接龙城坂。但事弦歌乐,谁道山川远。(《凉州乐歌》二首·其二)
这首诗节奏加快,竟把世人视为充满劳苦的远游当作乐事,与以往行军诗迥异,让人倍感新鲜。尤其后二句,胡乐之声并没有增加行人内心的凄楚与思乡情结,而是使行人醉心于乐声,用心去倾听领略凉州音乐的美妙,或许这些音乐还触动了行人的心弦,使之产生共鸣,不禁也微微吟唱起来。如此看来,山长水阔又算得了什么,有音乐的抚慰,进而陶醉、忘我,如此行军真是一件惬意之举。北人豪迈、豁达、简单的性格突显出来,格调欢快。
3.怨妇寄托类有征戍远行之游人往往就有独处空室,寂寥落寞之思妇。《捣衣》描绘的就是一位在中秋夜思夫、充满无尽思念的少妇情状。
长安城中秋夜长,佳人锦石捣流黄。香杵纹砧知近远,传声递响何凄凉。七夕长河烂,中秋明月光。蠮螉塞边绝候雁,鸳鸯楼上望天狼。(《捣衣》)
《乐府诗集》收有《捣衣曲》,解题言:“班婕妤《捣素赋》曰:‘调无定律,声无定本。任落手之参差,从风飙之远近。或连跃而更投,或暂舒而长卷。’盖言捣素裁衣,缄封寄远也”子昇此诗首二句精谨地道出时间——秋夜;地点——长安城中;人物——佳人;事件——捣流黄。
文人自古有“悲秋”情结,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首发其端。凄凉的秋夜佳人捶打着黄绢,他们没有一丝的睡意,因为冬天马上就要来临,他们要为边远的征人赶制寒衣,思念笼罩了女子的心扉。他们把所有的牵挂都寄予在寒衣上,因而忘却了清冷,只顾埋头赶制衣服。
“香杵”两句写捣衣声的强弱不一,此起彼伏,传来阵阵清寒。
“七夕”两句以七夕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故事和中秋佳节合家团聚的民俗来反衬佳人之孤寂,烘托出眼前之凄凉。
此情此景绝似被王国维先生称为“人生三境界”之一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宋·晏殊《蝶恋花》)
此外,继屈原“香草美人”比兴寄托写作手法之后,文人多藉“弃妇”来委曲表示自己的郁郁不得志,抒发自己的不平之气,《结袜子》就是这样一首充满寄托的小诗。
谁能访故剑,会自逐前鱼。裁纨终委箧,织素空有馀。(《结袜子》)
此诗展现的是一位被弃妇女幽咽地泣诉。首句“谁能访故剑”是在茫然地询问亦是在伤心地自言自语,开端发问是愤怒,更多的是悲怆。此句是发问亦是反问,女子有点惊愕,男子弃逐旧人的做法让他措手不及,心中一片惘然。女子对男子决绝的做法无法理解,初始的恩爱浮上心头,她不相信眼前的事实,意乱神迷而悲伤之至。
在经过一段时间神经质的思索之后,她惶惶然若有所悟。“裁纨终委箧”此处暗用汉班婕妤典故,意指被弃,古代帝王—一国之君的做法尚且如此,何况普通百姓?容颜老去、风韵不再,由娇艳之少女变成持家之妇人,失去了美丽及青春,最终是要被遗弃的。最后,女子终于完全清醒,理性地道出:“织素空有余”,虽然言语中还多少带些凄楚的成分,但这位女子已不再抱有幻想,一个“空”字道尽了辛酸,也展示了觉醒,表现了北方妇女刚强自爱,果断坚决的性格。
受齐梁创作风气的影响,写景状物的诗也是温子昇着笔较多的题材之一。现存《春日临池》、《咏花蝶》、《从驾幸金墉城》、《相国清河王挽歌》可归为此类。
素蝶向林飞,红花逐风散。花蝶俱不息,红素还相乱。芬芬共袭予,葳蕤从可玩。不慰行客心,遽动离居叹。(《咏花蝶》)
这是一首典型的五言咏物诗。前四句通过对“蝶”、“花”两个意象的勾勒展现出来的是一幅“蝶戏花”的自然美景图。在这里作者仅仅是用了朴素的白描,素蝶在红花间嬉戏玩耍的场景生动地表现出来,是一种静谧的自然之乐。此情此景,让人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接下来“芬芬共袭予,葳蕤从可玩”,将“蝶”、“我”、“物”融为一体,是一幅和谐的人与自然图,有了“我”的个人体验,故是“有我之境”,即“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素蝶”、“红花”也有了人的情怀。
末二句,笔锋一转,稍显突兀,点出诗之主题。由此看出,前句“蝶戏花”之美景乃是在反衬客心之哀伤,对比如此强烈,可见哀之深,伤之痛。
“不慰”句又是一个否定,一个疑问,使感情抒发更加强烈。
据“行客”、“离居”二词推断,此诗大概作于子昇随广阳王北伐阶段,远离家乡的游子触景生情,引起了乡思,眼前的美景由爱到恼,将作者内心一连串的感应变化呈现出来。
光风动春树,丹霞起暮阴。嵯峨映连璧,飘飖下散金。徒自临濠渚,空复抚鸣琴。莫知流水曲,谁辩游鱼心。(《春日临池》)
这是一首五言八句的小诗。前四句写春日之景,格调明快鲜亮。春日雨后在和风中微微摇曳的树木,黄昏时分空中弥漫的晚霞,碧色的水面上两山投下的倒影,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随风飘落的树叶。勾勒出一幅艳丽而明亮的春日写景图。如果说五、六句“徒自”是温柔地批判,即从“我”的角度着手,言在此而意在彼,叹己亦在怒人。那么后两句“莫知”就是痛心的呵斥,此处情感的抒发已升向顶峰,自我的惆怅郁闷转向现实的批判。
高门讵改辙,曲沼尚馀波。何言吹楼下,翻成薤露歌。(《相国清河王挽歌》)
首句写清河王家富贵如前,依旧香车宝马络绎不绝。“曲沼尚馀波”物是人非之感油然而生。依旧门庭若市,依旧风景不变,但人呢?言外之意颇为明显。
“何言”句又是强烈的对比,昔日的觥筹交错,嫣笑燕尔,如今却成为哀伤之曲,如此大的情境反差必然造成强烈的心理落差,故而整首诗歌笼罩着强烈的感伤。
《魏书·温子昇传》评价子昇“文章清婉”,把此语用于对其诗作的评价也未尝不可。又《隋书·文学传序》云:“济阴温子昇、河间邢子才、巨鹿魏伯起等,并学穷书圃……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2]故知子昇诗歌又“重乎气质”。“气质”、“清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风格同时存在于温子昇的诗歌当中,源于作者生活的地域环境及对“尚巧似”(钟嵘《诗品》上)、“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的南朝齐梁文风的模仿。故说温子昇是荒寂的北朝文坛上在继承中颇有变革的第一人,其诗作可称为是南北文风结合的产物。
现对子昇“重乎气质”的风格进行阐述。“气”指诗作的风格,气势。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风骨》:“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此处联系《隋书·文学传序》之上下文,当指“词义贞刚”。子昇诗的“词义贞刚”主要表现于其诗作格调的开朗与画面的苍茫。
1.贞刚《敦煌乐》、《凉州乐歌》二首写游子行人,“相随歌且笑”(《敦煌乐》),“但事弦歌乐,谁道山川远”(《凉州乐歌·其二》),完全摆脱了羁旅行役诗凄怨哀抑的窠臼,出语率真,全无愁苦之音。《白鼻騧》展示的是贵族少年豪爽的骑士风格,任侠使气,格调异常开朗。
“远游武威郡,遥望姑臧城”(《凉州乐歌·其一》),武威郡:属凉州。《魏书·地形志下·凉州》:“武威郡,汉武帝置,领县二,户三百四十。”地在今甘肃武威县。姑臧城:后魏武威郡治,亦为该郡所辖林中县治。“路出玉门关,城接龙城坂。”(《凉州乐歌》其二)玉门关:又称玉关,古时通西域之要道。在今甘肃省敦煌县西,阳关之北。龙城坂:后魏龙城县之大坂,地在今甘肃眠县。《水经注》卷二《河水》篇云:“洮水北迳龙桑城西……俗称龙城。”如许的边关塞漠,荒凉备至。虽有“歌吹日纵横”(《凉州乐歌·其一》),“但事弦歌乐”(《凉州乐歌·其二》),“自有敦煌乐”(《敦煌乐》)歌乐相和,但如此之情境,勾勒出的是一幅幅苍茫的画面。
子昇诗歌的“词义贞刚”,主要展现的是北人以苦为乐的豁达精神,开拓的是一种瑰奇壮阔的意境美,是北朝士人对“胡夷俚曲”的借鉴吸收并尝试运用。与此同时,子昇此类诗歌还传达出一种苍凉之感,其蕴含有刚强、质健的阳刚成分。
2.淳朴子昇诗歌“气质”之“质”,即朴实、淳朴。《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朱自清《诗言志辨·诗言志》云:“近人苏舆《义证》曰:‘诗言志,志不可伪,故曰质。’质就是自然。”[3]故可认为淳朴自然是温子昇“气质”特质的又一表征。
子昇淳朴自然的艺术风格首先表现在其以口语、俚语入诗,一洗齐梁秾丽雕饰的不良风气。在其现存的十一首诗歌中,有七首就明显地运用了口语、俚语。《春日临池》中的“徒自”、“空复”、“莫知”、“谁辨”;《相国清河王挽歌》中的“何言”;《敦煌乐》中的“自有”、“不减”;《凉州乐歌》其二中的“但事”、“谁道”;《咏花蝶》中的“不慰”、“遽动”;《结袜子》中的“谁能”、“会自”、“空”;《安定侯曲》中的“在”、“自”、“当”。这些词语的运用贴切生活,增加了诗歌的亲切、自然感。
其次,子昇淳朴自然的艺术风格表现在其动词运用的精炼、传神,颇有点睛之妙。温诗的语言不是未经锤炼的,只是不露痕迹,显得平淡自然。“飘飖下散金”(《春日临池》)其中“下”字,虽然普通,看似无意为之,但稀疏的树叶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方,伴随着夕阳的余晖随风轻轻摇曳的情状却准确地描摹出来。“揽辔向西都”之“揽”,“驻马诣当垆”之“诣”(《白鼻騧》)两个富有个性的动作勾勒出少年们在“狭斜路”的所作所为,其豪侠意气亦扑面而来。“芬芬共袭予”(《咏花蝶》)中“袭”字给“花”与“蝶”着上人之色彩,运用拟人手法,使画面跳跃生动,充满活力。“细草缘绿阶”(《从驾幸金墉城》)中“缘”字看似平常,仔细品味,方知其中之妙。“缘”巧妙的将静态事物染上动感,令人感受到小草的生长过程,是一点一点沿着阶台生长的,直至使整个阶台被绿色覆盖,以动写静,毫无雕饰之感,十分自然。同样出自《从驾幸金墉城》的“高树荫桐开”中的“荫”字,本是名词树荫之意,这里却将其活用作了动词,将清池被桐荫笼罩的情貌生动地刻画出来,使此境如在目前。
善用短制是子昇淳朴自然的艺术风格之第三点表现。《白鼻騧》、《敦煌乐》、《凉州乐歌》二首、《相国清河王挽歌》、《结袜子》、《安定侯曲》都是五言四句的小诗。但是,子昇之诗作并没有因为其采用短制就缺乏了表现力,相反子昇往往言简意赅,三言两语即可勾勒鲜明的形象,描绘独具特色之情境,烘托某种复杂的心情。诗人像一个泼墨写意的画家,寥寥数笔,就将所要表现的画面呈现在读者面前。确使人“觉笔墨之中,笔墨之外,别有一段深情妙理”[4]。
“清婉”之特色用在对子昇诗作的概括上亦十分贴切。子昇诗歌的“清婉”主要体现在清新与婉转两个方面,以下分别阐述。
1.清新温子昇诗的清新,主要表现在其善于经营画境,其诗富于图画美。写景诗《春日临池》前四句“光风动春树,丹霞起暮阴。嵯峨映连璧,飘飖下散金。”格调明快、鲜亮,短短四句即勾勒出一幅生机盎然的春日黄昏美景图。怨妇诗《捣衣》中“七夕长河烂,中秋明月光”没有任何修饰,只是简单的白描,却展现了一幅秋夜清冷孤寂的画面,紧接着“蠮螉塞边绝候雁,鸳鸯楼上望天狼”人的介入,立刻给画面增加了内涵,这是一幅凄美的秋夜思妇登高怀人图。咏物诗《咏花蝶》前四句“素蝶向林飞,红花逐风散。花蝶俱不息,红素还相乱”是一幅毫无人间纤尘的“蝶戏花”的水彩画。
色彩是绘画的重要元素,子昇画境的经营当然也少不了对色彩的运用。在写景咏物诗中往往借助色彩的搭配、对比、烘托渲染画境。《春日临池》中“光”、“丹”、“金”色彩异常艳丽。春日雨后在微风中微微摇曳的树木——绿;黄昏时分天空中弥散的晚霞——红;碧色的水面上两山投下的倒影——青;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方伴随着夕阳迎风飘摇的树叶——金。色彩的绚丽、多姿,让人应接不暇。《咏花蝶》中“红”、“素”色彩搭配,增加了对比度,使“红”之愈红,“素”之愈素。在强烈的色彩对比中,突出“花”、“蝶”之情貌,画面干净、洗练。
语言的清新晓畅亦是温诗“清新”风格的又一构成因素。双音词的运用,如:“微微”、“素素”(《从驾幸金墉城》),“芬芬”(《咏花蝶》);连绵词的运用,如:“嵯峨”、“飘飖”、(《春日临池》),“参差”、“湛淡”、“岧峣”(《从驾幸金墉城》);“葳蕤”(《咏花蝶》)都增强了语言的形象性和音韵美。
2.婉转主要指言辞委婉含蓄。子昇诗歌的含蓄首先体现在使事用典方面。现存十一首诗歌中有六首运用了典故,且用典方式灵活多变,不拘常体。时而正面用典,时而反面用典。其诗歌中正面用典的例子,在这两种用典方式中使用比例较高,下文将一一阐述。
《春日临池》中“临濠渚”、“游鱼心”共用庄子典故。《庄子·秋水》中述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的那段“子非鱼”的著名典故。《白鼻騧》中“当垆”使用汉代卓文君当卢卖酒之典。
《结袜子》中“逐前鱼”语出《战国策·魏策》龙阳君与魏王共船而钓,而委婉劝谏之事,表示弃逐旧人。“裁纨”语出自汉班婕妤之《怨诗》“新裂齐纨素”,意为合欢扇。“织素空有余”:指纵有巧手,能作女红,若丈夫无情无义,则易惨遭抛弃。暗用古诗《上山采蘼芜》意。
子昇反面用典的例子如下:《从驾幸金墉城》中“长门久已闭”之“长门”乃是汉宫名。此处用“长门久已闭”并不是要表达宫女愁闷、悲伤的心绪,而是反其意用之,指灵太后的再次临朝称制,其格调是开朗的。《结袜子》第一句“谁能访故剑”之“故剑”:指汉宣帝即位前,曾娶许广汉之女君平,及即位,封为倢伃。时公卿议立霍光之女为皇后,宣帝乃“诏求微时故剑”群臣知其意,乃议立许氏为皇后。此处亦是反其意而用之。疑问代词“谁”的介入,使“访故剑”的行为变得那样遥不可及。
用典一方面可以做到语言上的精炼,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特性在于可以表达委婉、隐曲的心情。此种手法亦可称托物言志法,尤其体现在《结袜子》这一全篇用典的诗作中。乍读此诗,似一弃妇在哭诉自己的不幸遭遇。联系此诗创作背景,永安二年,元颢入洛,子昇曾受其“中书舍人”之封。及元颢败走,庄帝还京,复使子昇为舍人。此诗正是以弃妇的不幸来反衬自己的有幸,以妇人自比,但非弃妇,以此来表达对庄帝的感激,真可谓用心良苦。
典型意象的撷取是温子昇诗歌婉转风格的又一重点,意象往往是作者经过苦心运思而成的形象。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捣衣》诗中“秋夜”、“锦石”、“香杵”、“明月”、“候雁”、“鸳鸯楼”,这些意象是作者有意遴选的。“秋夜”、“明月”一种清冷寒意扑面而来,营造了肃煞的情境。“锦石”、“香杵”这些赶制寒服的工具极具代表性,妇女们在寒冷秋夜为远在他方的丈夫赶制寒服的场景跃然纸上。“候雁”、“鸳鸯楼”将思妇那种望眼欲穿,愁肠寸断的心绪毕现读者眼前。《凉州乐歌》二首中看似朴实的地名:“武威郡”、“姑臧城”、“玉门关”、“龙城坂”实为子昇有意的意象选择。四者皆是极具代表性的凉州古地名,让人萌生距离感的同时,增添了诗歌苍凉的蕴味。
此外,温子昇诗歌的婉转、含蓄的风格还体现在对“以乐写哀”[5]艺术手法的娴熟运用上。“以乐写哀”顾名思义就是借乐景写哀情,以倍增其哀,即是通过鲜明的对比反差,彰显作者的情感倾向,增强诗作的表现力。
《春日临池》中前四句对春日美景之描绘,格调是透明、鲜亮、欢愉的,但紧接着后面的叙述是无奈的、落寞的。这种明快的风格与后面灰暗心境的对比,是一种强烈的反差,正是运用了以乐写哀的手法,借春日之乐景抒发内心之哀情,更突出了作者的郁郁不得志之苦闷。《咏花蝶》前六句勾勒出了蝶戏花,蝶戏人的自然之景,幽谧静寂,充满了令人欣羡的惊喜。假如诗歌到此打住,是一篇地地道道的不含人间杂尘的咏物诗,但温子昇并未就此打住,而是加入了感叹之语“不慰行客心,遽动离居叹”,作者的悲愤由此喷发。读到这里,读者才恍然明白,原来前面“花”、“蝶”之乐景是一种蓄意的铺垫,为的是使后面的抒情更具感染力,“离居”之感愤更加深刻。此种以乐写哀之手法堪称妙绝。
温子昇诗歌的突出价值不仅表现在其对南朝诗歌特色的吸收,创制出清柔的小诗,更表现在其对北朝乐府的继承与开创,创制出古朴、苍劲,充满韵味,但又不乏清新之感的北朝乐府。其中,对新题乐府的开创更值得后人关注。
七首乐府诗中,《结袜子》、《安定侯曲》、《敦煌乐》属子昇首创之新题乐府。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将此三题归入《杂曲歌词》中。
子昇《结袜子》亦是幽曲地表达自己的心境,前文已经述及,全诗表达的是对庄帝复使其为舍人的感激。唐李白有同名诗作:
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结袜子》)
此诗所表达的是荆轲对燕太子丹的无限感激,以致演绎为“士为知己者死”的豪迈壮举。同样是围绕《结袜子》之题来作,比子昇诗的指向性更明确,但子昇开创新题之功不可磨灭。
子昇《敦煌乐》,郭茂倩《乐府诗集》亦将其归入杂曲歌辞,解题引《通典》曰:“敦煌古流沙地,黑水之所经焉。秦及汉初为月支、匈奴之境,武帝开其地,后分酒泉置敦煌郡。敦、大,煌、盛也。”
隋王胄赋有同题乐府二首:
长途望无已,高山断还续。意欲此念时,气绝不成曲。(其一)
极目眺修涂,平原忽超远。心期在何处,望望崦嵫晚。(其二)
观此二首,其“意欲此念时,气绝不成曲”;“平原忽超远”是一种悲观而感伤的情调,与子昇乐观向上的《敦煌乐》相比,颇为迥异。王胄传达给读者是一种绝望、压抑之感。子昇传达给读者的是一种开阔、爽朗的心境。敦煌古地,人烟浩渺,远游之人行到此往往缺乏归属感,一种思乡的感伤油然而生,子昇却扭转了这种感觉,变悲为喜,赋予了敦煌全新的体验。从这个意义上讲王胄诗作确显逊色。
《乐府诗集》在《安定侯曲》下只系子昇诗作一首。大概自子昇后迄宋代前,无人作此调乐府。
[1] 康金声.温子昇集笺校全译[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0.144.
[2] 魏徵.隋书·文学传序[M].北京:中华书局,1973.1729-1730.
[3] 朱自清.诗言志辨·诗言志[M].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23.
[4] (清)沈德潜.古诗源·十二[M].北京:中华书局,1963.272.
[5] 王夫之著,戴鸿森笺注.姜斋诗话笺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