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月
(郑州大学 文学院,郑州 450001)
一
在西方人的视域之中,中国的形象呈现为极复杂的形态,但统合起来看,所有形象皆具有极向性特征,这类形象大体上可分为三种类型:一种是正向的、理想化的形象,另一种是负向的、妖魔化的形象,第三种则是双向矛盾型的形象。左翼人士或有着左翼倾向的人眼中的国形象,通常是一种理想化的形象;那种固守西方人权标准、对中国抱有成见、怀有敌意的右翼分子,习惯于下意识地妖魔化中国,他们眼中的中国始终呈现为一种负面的形象;而既崇尚民主又极为关切自身利益与西方核心价值的人们,在看待中国时所持的态度则比较复杂,他们既承认中国享有自主发展、建立有自己特色的体制的权利,又担心中国的发展会对他们的利益造成损害,甚至构成威胁,因而他们心目中的中国形象是双向矛盾的形象。
形象的呈现始于观看。观看的方式、范围、距离、频次不同,会直接影响形象的呈现。人的观看活动是一种错综复杂的活动,绝非是大脑反应器对物象的简单接收。观看之眼有着“自己的生活”,[1]282在观看活动之中,蕴含着人的先见、态度、意识形态、观念、情感和主体的想象等因素,这些因素会直接影响观看的效果,作用于观者的观看视域,造就多种互不相同的观看方式,进而对通过既定观看方式观看到的形象进行相应的塑造。
西方视域之中三种不同类型的中国形象,即是三种不同类型的观看方式造就的结果。
在形象的建构过程之中,观看者、被观看对象、观看条件与观看环境皆是导致形象生现的重要因素,其中前两者是形象建构的首要条件,缺乏其一,形象即无从生现。形象是二者关系的一种表达,是观者在观看被观对象活动中产生的影像,在二者的关系中,观看者虽居主导地位,但由于其自身的局限性——即在一处存在同时在另一处缺席,观看者无法同时获得全视角、全视域的观看;被观对象虽处在被看状态之中,实时接受观看者目光的塑造,但其既有存在形式对观者的观看活动始终有形态上的定形限定——即人作为被观对象,无论如何观看也仍然是人,绝非其他生灵,除非观者的精神在观看时处于异常状态,因之使观者的想象与主观的任意性受到限制;而被观对象的诸种观看条件与环境则会对观者的观看活动形成多种制约,使之仅能在被限定的条件下与环境中进行观看。视域即是观看条件与观看环境等诸多因素之中的一种要素,对观看活动及观看结果产生着不可忽略的影响。
视域可简单定义为,观者的目光在具体时间里与具体方位上所能及的视场或范围,这意味着视域之外系观者的盲区。视域有着多种分类,此处仅采用两种与本文相关的分类,并皆采用二分的形式。第一种分类将视域分为本土视域与异区视域,第二种分类将视域分为直接视域与间接视域。两种分类所体现的是观者与被观对象的不同关系类型。前者体现的是内与外的关系;后者体现的是隔与不隔的关系。
本土视域意味着观者的被观对象,是自己在其间生长的世界;而异区视域则意味着,观者所观看的对象,是外在于自己的存在空间的世界。本土视域的观看,是一种自我观看,而异区视域的观看,则是一种他者的观看。东方人看东方、西方人看西方皆为本土视域的观看,而东方人看西方、西方人看东方则显然是异区视域的观看,作为他者的观看。就直接视域而言,它所暗含的是观者的亲临,观者与被观对象之间无阻隔地直面对方,而间接视域所映现的是观看主体与被观世界之间的疏离与间隔,观者看到的是在媒介中展现的被观世界,媒介横在观者与真实世界之间,造成阻隔,在这种视域中,观者与真实世界之间既存在着媒体这一介质,更存在着隐身的媒体人,观者所看到的,是媒体人所选择、所塑造的在媒介中呈现的世界。真实的世界被媒体人影像化了,并按其意图挪位,转换纳入符号世界之中。
毋庸讳言,中国作为一种被观对象,中国人的观看与西方人的观看注定是不同的。中国人看中国是本土视域的观看;而西方人看中国则是异区视域的观看。由于是本土观看,可直接面对被观对象,且没有时限性,可实时进行观看,中国人在观看自己国家时想象的成分较少,而实时观看可使观看者对观看到的形象进行实时更新;西方人看中国是异域的、有时限的、他者式的观看,其中想象成分较多,而有时限的观看会使他们看到的形象停滞在某些瞬间,呈现为固化的、刻板的形象。不仅如此,西方人因无条件对中国进行无时限性的观看,他们经常要借助媒体三种类型的西方视域中的中国形象,皆不同程度地带有这类特征。西方的观看方式决定着中国形象的映现形式,左右着西方人的判断及其对形象的解读和释义。现在就让我们对西方视域中呈现的中国形象进行具体的描述和分析。
二
西方左翼秉承马克思主义的传统,与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为指针的当代中国有着天然的亲和性,在他们中间,有不少人有着浓烈的中国情结,他们看待中国的眼光相当亲善,通常带有理想化的色彩,他们不时将其内心的意愿与观念投射到这块土地之上。在他们眼里,中国的形象是美好的,因而他们向世人呈现的中国形象几乎全部都是正面的形象。不过,因为与中国的接触方式、时间、区位、频度不同,他们各自所建构的中国形象也存在着差异,表现出不同的特征。深入中国腹地,并做长时间逗留的左翼人士,通常使用记录与描述的方式来表现中国的形象;而与中国仅有有限的、短时间的、频次不高的接触的左翼人士,则根据观感、印象与来源于此的认识和理解来塑造中国形象;那些没有来过中国但对中国怀有向往之情的左翼人士,多运用从传媒之中获取的有限信息、依据自我观念的投射及意识形态的想象,来建构他们心目之中的中国形象。
埃德加·斯诺是在中国本土居留时间最长的左翼人士之一。自 1928进入中国到解放前期离开,解放以后又于1960年和 1970年两次到中国访问和考察,对中国社会的观察与认识相当深入,他根据自己在中国的亲身经历,再现他所观看到的中国,他向西方世界所呈示的中国形象正面而相对完整,其著述《红星照耀中国》始终是西方人了解中国社会的重要文献,在他的笔下,中国是个有朝气的、生机勃勃的国家。即使是 20世纪 70年代的中国,在他的笔下,依然是一副正面的形象。1970年他与夫人洛伊斯·惠勒·斯诺在中国考察了长达 5个月之久的时间,根据他们的所见所闻,他写出了系列文章,分别发表在意大利《时代》周刊与美国《生活》杂志上,后集册为《美国友好人士斯诺访华文章》。在文章中,他描绘的中国社会是井然有序的社会,城市整洁漂亮,卖淫与各种犯罪形式几近绝迹,人们丰衣足食,享受公费教育、公费医疗,人人关心政治,精神状态健康,他们活泼、有朝气,自尊自爱,互相关心,有着强烈的集体主义意识。安娜·路易斯·阿姆斯特朗、艾格尼丝·史沫特莱和法拉奇的情况与斯诺的情况相仿。安娜·路易斯·阿姆斯特朗 1925年来到中国,其卒年与斯诺接近,一生著述 30多部作品,始终不遗余力地、正面地向世界介绍中国,她向世人所展示的中国大致止于 20世纪 70年代。艾格尼丝·史沫特莱由于早逝,其对中国的展示止于 20世纪 50年代。而法拉奇向世人展示的中国则是 20世纪 80年代之后的中国。
与他们相比,为数众多的西方左翼人士与中国本土实际的接触相当有限,即使来过中国,次数也较少,逗留的时间也相对短暂。美国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学者弗雷德里克·杰姆逊,文化学者、作家、诗人苏珊·桑塔格,法国著名作家安德烈·马尔罗,美国左翼经济学家雷蒙洛塔,即是这些人士之中的代表人物。
杰姆逊到中国仅有几次讲课的经历,他对中国的描述基本上是正面的,积极的和友善的。有趣的是,他有着浓烈的毛泽东情结,对毛泽东发动的文化革命评价极高,认为文化革命以政治化的形式对文化、美学与人的生活方式进行改造,让人以一种崭新的方式生活,而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的运动则使整个中国的社会关系全面更新,国家的活力由此增强。对于杰姆逊的毛泽东情结与文化革命情结,谢少波曾著专文《弗·杰姆逊的毛泽东情结》进行详尽论述。
苏珊·桑塔格对中国怀有深厚的感情,其父母曾在中国经商、生活,后父亲因患肺结核在中国逝世。她一直希望实地了解中国,20世纪 60年代曾专门著述《中国旅行计划》,不过她本人仅仅有两次实际到中国访问的经历,一次在1973年,一次在 1979年。两次实际旅行给她留下的观感相当复杂,但总体上说并不太好。与斯诺描写的 20世纪 70年代的中国形象大相庭径,她借中国女翻译之口写道,1973年那次在中国旅行时看到的情景像是乔治·奥威尔《1984》中的情景。而 1979年的那次旅行给她的感觉是,所有能够看到的,都是官方刻意事先安排好的参观景点,她很想看到处在自然状态下的中国,她非常渴望能够亲眼看到蓬勃兴盛、民众享有充分民主与自由的中国。按照原定计划,她将于2004年 5月再次到中国访问,不料却因身患癌症不幸病逝而未能成行。
著名法国作家安德烈·马尔罗早年曾研习东方文化,1931年曾到东方游历,途径中国做短暂的停留,1965年以特使身份来华访问。虽然他仅来过中国两次,但他的两部重要作品《征服者》和《人类的命运》所写的都是中国题材。文学作品中的中国是其想象的产物,而他对中国形象的直接描述所依据的,则是其 1965年的访问经历。在其著述《反回忆录》中,他描述了自己与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最高层人物的会面及访问北京、西安、洛阳、延安等地的观感,在他眼中,这是一个喜欢谈论未来和友爱的国家,她已恢复其本真面目,“中国已重新变成中国”,[2]128重回其阴阳均衡的状态。
雷蒙洛塔与中国的实际接触更少,他仅于 1977年到北京做过一次演讲,但他却热衷于谈论中国,不过他根据时段描绘出两种中国形象,一种是 1949年至 1976年毛泽东时代的中国,一种是 1976年以后的中国,前者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而后者则是资本主义化的中国。雷蒙洛塔对中国的判断更多地基于观念,而并非事实。他认为研究国家的历史,仅凭读书既可完成,没有必要实地考察,他以一种推论的方式来设定这样做的正当性:“难道研究法国大革命的人要倒退到那个时代才能研究吗?”如此的反问句式在他看来是其行为合理性的最好说明。
更多的西方左翼人士与中国少有实际的接触,有的甚至从未来过中国,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中国的热爱和向往,只是他们热爱的中国常常是被定格在文化革命时期的中国。欧盟高级项目主管哈根代克博士迄今依然缅怀他亲身感受文革的浪漫时光,1973年他作为共产主义学生社团的首领访问中国,他所看到的情景比其想象的更激动人心,人们有着共同的革命目标,大家都满怀革命豪情,充满革命的干劲。马萨诸塞大学的左翼社会学家蒂利教授则从未来过中国,他仅仅靠阅读来了解中国,他对中国的认识建立在想象的基础之上。他对中国充满了热爱,尤其迷恋毛泽东和文革时代,但对中国的现代化建设却并不看好,他痛惜没能在文革时期到中国看一看,现在他不敢来中国访问,因为他担心自己心目中关于毛泽东与文革的美好印象会被中国的现代化建设破坏掉。
《全球化资本主义的终结:新的历史蓝图》的作者海因茨·迪特里希,是激进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对毛泽东领导下的中国十分赞赏,对毛泽东本人非常崇敬,改革开放的中国在他的印象之中基本上是正面的。2002年他到中国访问,其间他参拜了毛泽东纪念堂,瞻仰了他仰慕已久的毛泽东本人的遗容,但对纪念堂外 30米开外的地方人们叫卖热狗、三明治、可口可乐的景象,感到非常不快。他认为,如此做法是对民族领袖的亵渎,是中国传统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滑坡的征兆。
美国著名左翼知识分子、语言学家乔姆斯基,对中国的认识多凭借阅读与媒体传递的信息,但他对 1949年以来的中国的认识相对全面。在他看来,当前中国社会既有好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他认为改革开放为中国带来了巨大的生机,在许多方面都取得了骄人的成绩,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具有积极的意义。但另一方面,他又指出,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带来诸种负面的影响,乡村田园被破坏,农民被迫来到城市在恶劣的条件下工作,腐败现象较为严重。他反对西方的中国威胁论,明确直言,中国的发展对世界和平有益,中国对任何国家都不会构成威胁,相反,中国的发展对反对美国的霸权主义发挥着不可低估的重要作用。总体来看,乔姆斯基对中国的评价是积极的和正面的。
三
西方左翼人士,无论隶属于那个分支,对中国的态度基本上都是友善的,即是有批评,也是希望中国能变得更好。与之形成鲜明的对照,西方的保守主义分子与右翼分子对中国却始终充满恶意,死抱不可救药的偏见,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对中国进行攻击,妖魔化中国。奥运会本是体现公平竞争意识、促进和平与友善的运动,但满怀偏见的西方右翼人士也会借此大做文章。当中国运动员取得好的成绩时,右翼记者就会撰文污蔑说,那是因为服用兴奋剂的结果。面对2007中国申奥成功,美国演员米亚·法罗发表了题为《种族灭绝的奥运会》,在这篇以社论形式发表的文章里,她肆无忌惮地攻击中国,言称中国的人权状况极为悲惨,如果不加大力改善,2008年的奥运会将会是中国形象的灾难。美国前副国务卿罗伯特·佐利克对待中国也少有善意。他非常清楚,中国的发展对美中双方都有益,这是一种双赢,而非单方面受益,但他因有顽固的偏见便认为中国的发展是对美国的主要挑战,而且在美中合作的过程之中,在与其他国家合作的过程之中,他相信,中国会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但他不相信,中国会真正成为负责任的利益攸关方。
西方世界之中,在反对中国方面不遗余力、影响最大、且始终在妖魔化中国的代表人物之一,即是美国众议院议长佩洛西女士。佩洛西女士是逢中必反,自 1989年起,她即开始反对中国,20年如一日始终坚持不懈。只要是中国做的事情,她都持反对意见,她始终在拿中国的人权问题做文章。她抵制 2008年奥运会,支持西藏独立,在其反对中国的生涯之中,她从不放弃攻击中国人权状况的任何机会。美国国际政策太平洋委员会委员汤姆·普拉特评价佩洛西时曾说道,对于代表中国官方的北京,佩雷西女士极少会有愉悦之情,对中国所做的事情,她通常难以宽恕,即使是对大家皆有利的事,她也始终抱以彻底的怀疑态度。对于中国的和平崛起,佩洛西女士几乎难以用轻松而公正的态度来看待。中国的形象在她的心目中,始终是带着邪恶色彩的形象。
《纽约时报》驻联合国分社社长理查德·伯恩斯坦,曾作为该刊驻京的第一任社长,但对中国并不友善,他向世界呈现的中国形象是歪曲的形象。在他的笔下,中国是个有着强烈的仇外情绪、民族主义色彩极为浓厚的国家,这个国家独裁专制,践踏人权,虽在各种西方人权组织的干预下,中国的人权状况形式上有所变化,但在实质上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美国外交政策研究所亚洲计划主任罗斯·芒罗,与理查德·伯恩斯坦一起在北京待过相当长的时间,他看待中国的方式与其十分接近。罗斯·芒罗认为,中国是一个没有民主的国家,这样的国家的发展对世界而言并非好事。中国的繁荣和强大将对世界构成挑战与威胁。1997年,他和理查德·伯恩斯坦合写了一本书,书名为《即将到来的美中冲突》。在书中,他们说:“中国是一个防范心理很重、感情易受伤害、常讲气话的国家。”[3]8“中国大概是世界上政治犯最多的国家。”[3]11“过去的十来年中,中国为自己确定了与美国利益相悖的目标,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目标是取代美国成为亚洲的首要大国……中国的目标是取得某种霸权。”[3]9他们大肆散布中国威胁论,声称中国对美国在世界上至高无上的地位形成了难于应对的挑战,并在书中列举了一系列可怖的情景。不过他们的观点并未得到广泛的认同,塞斯·琼斯在《基督教科学箴言报》上撰写题名为“中国是亚洲未来的侵略者吗?”一文,反驳了两人的观点,《亚洲华尔街日报》记者约瑟夫·卡恩也在题名为“这场冲突并非即将到来”的文章中指出,两人书中没有令人信服的分析,仅有耸人听闻的描述与事件罗列。
四
在中国的正面形象与负面形象的西方呈现者之间,伫立着的是对中国怀有复杂矛盾的心理和态度的西方人,依据其与中国的接触与交往经验,他们感到这个国家既有令其欣喜的一面,也有让他们感到不满甚至沮丧的一面。他们一方面有着换位意识,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做到设身处地。另一方面,他们毕竟是西方人,在无意之间习惯于使用西方的文化标准和价值尺度来衡量中国的事情,因而总是会感到异样、不适应,甚至会感到焦虑与不安,进而产生某种莫名的恐慌与畏惧。
末代香港总督彭定康,曾在中国生活多年,对中国怀着浓烈的感情,他见证了中国改革开放的进程。对于中国,他的认识比一般西方人对中国的了解要深入得多。在离任后不久,他曾经撰写了《非一般的外交家》一书,在书中他盛赞中国改革开放取得的成果,并强调指出:“中国的发展为世界的进步做出了贡献,中国的成功不是对其他人的威胁,而是全世界的契机。”[4]不过,他在另一个场合又说,中国在传扬不需要民主也能够发展兴盛和强大的观念,这是对西方民主的最大挑战。他毫不讳言地表示,此一挑战是对他所坚守的核心价值的挑战,为此他感到十分担忧。显而易见,彭定康所呈示的中国形象是一种复合的矛盾形象。法兰西巴黎政治研究所教授多米尼克·莫伊西在一篇谈论中国的文章中,也谈到了一些西方人对中国所持的双向矛盾的态度,他们“既仰慕中国的活力,又贪恋中国的市场,同时又对中国的竞争力感到担忧”,[5]直接点明了某些西方人观看中国的复杂心态。
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对待中国的态度与彭定康有着几分相似。不过,他的表述显得更为直白。克林顿在总统执政期间对中国的态度相当友好,虽然美中之间不断有争端、摩擦与冲突,但最终问题与争端总是能够得到妥善的解决,这与他本着善意与中国打交道有关。克林顿在中国人心目之中有着非常良好的形象,即使有拉链门事件爆出,也没有对他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形象造成真正的损害,这在极端重视领导人道德操守的中国是非常罕见的事。克林顿之所以能够赢得中国人的喜爱,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他对中国的亲善姿态。但是,克林顿对中国从骨子里并不信任。在世贸大楼爆炸后,他在白宫的一次会议上对美国工商界人士这样说道:“美国必须对中国采取强硬态度,否则下次世界贸易中心爆炸的时候,炸弹很可能是来自中国的核武器。”[6]264无论克林顿的用意如何,这段话都再明显不过地表达了他心灵深处对中国的不信任感。
事实上,在西方社会,有相当数量的人们以这样的方式来看待中国,他们对中国的改革、发展和进步持肯定态度,希望中国在国际事务之中扮演积极的、日益重要的角色;但与此同时,他们又感到某种忧虑,担心中国的日益强大会带来某种不可预料的结果,而这种结果有可能会对他们的利益与他们所持守的西方核心价值造成损害。从根本上说,他们的担心主要来自两个方面:
一是自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胜利以来共产主义实践带来的负面的东西较多,其革命纲领、革命主张与其布尔什维克所主导的实践之间存在巨大的差距,其社会组织形式有可能导致极权。乔治·奥威尔的《1984》与《动物庄园》、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扎米亚京的《我们》等作品皆是针对这种现象所写的政治意味极强的文学作品。而前南斯拉夫副总统吉拉斯(一译德热拉斯)从制度的层面上对共产主义制度探讨的结果,更加剧他们的担心。吉拉斯根据自身的经验与考察,系统地讨论了社会主义实践之中出现的问题,他指出,社会主义在获取胜利之后,在党内出现了一个新阶级,即官僚阶级,虽然“这个阶级会认为其权力的建立将使所有的人幸福和自由”,[7]33但由于它与人民群众的利益日渐脱离,终日沉浸于自身利益的获取,致使其原定目标难于实现,而“它对它的幻想的迟迟不能实现用更为粗暴的方式来处理。因此它肯定了它的权力比历史上以前任何其他阶级都更为完全,它的阶级幻想与偏见也比其他任何阶级也更大。”[7]33其最终的结果很有可能导致一种极端缺乏民主的社会制度形式的建立,按照彭定康的极端表述,这种制度形式带来的结果将是“民主的灭亡”。
引发他们担心的另一个方面,来自其想象性的恐惧,他们唯恐中国的强大会对他们所坚守的西方社会的核心价值构成威胁。西方人对中国,尤其是对改革开放以来当今中国了解甚少,亲自踏上中国的土地,亲眼目睹、亲身体验当今中国的西方人,在其人口比例之中为数甚少。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对中国的认识,主要凭借其本域媒体的选择性报道,或者通过西方媒体选择性输入的文学作品,尤其是以表现文革时期为中心的文学作品,如郑义的《红色纪念碑》、高行健的《一个人的圣经》这类作品来完成的,许多当代西方人对中国的人权状况的认识还停留在文革阶段,而对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在民主和人权方面取得的巨大进步并不了解。实际上,如果中国的人权状况还停滞在那个时代,无疑是难于容忍的,不仅是西方世界无法接受,整个文明社会也无法接受。事实上那个时代早已过去,那一代人的悲剧也早已终结。但由于他们了解中国的途径受到西方主流媒体的限制,看到有关中国的负面的报道较多,而对当今中国真实的、正面的现状了解甚少,几近无知,而问题就出在这里。无知会使人感到恐惧,而无知引发的想象会使恐惧加剧,进而让人构想威胁的存在。西方世界的人对中国现有制度形式难于认可的部分原因即在于此。
五
从以上的粗描之中,可以明显地看到,三种呈现中国形象的差异。造成诸种差异的,是如上所述的不同的观看方式。但究竟是什么造就了不同的观看方式呢?这一问题值得关注。事实上,在有着自己生活的观看之眼的后面,是负载着文化与历史的人的生命整体。当眼睛观看时,整个生命都在对观看行为发生着作用。歌德曾经说过:“我们在投向世界每一瞥关注的目光的同时,也在整理着世界。”[1]282在眼睛观看世界的同时,整个人的生命与眼睛联通,对于接收的信息进行加工,并按照生命的内需,重新排序。
人观看到的世界始终是人与那一世界关系的一种体现。这种关系必然对世界的呈现方式发生着影响。通常情况下,当外在的世界对人的生存有益时,人倾向于用一种亲善的眼光来看世界;但当世界对人的生存构成威胁时,人就会用一种敌对的态度来看世界。而当世界对人的生存时而有益时而有害时,人就会以一种双向矛盾的心境和态度来观看世界。这种有益与有害不仅只涉及人的身体,而且也涉及人的精神。西方人看中国与此规律大体是相符的。观看者与被看对象之间的利害关系,是决定如何观看的一种重要的因素。不仅如此,在观看活动之中,人的想象始终处于活跃状态,观看之中的想象,是一种把实体视为视像、把视像视为实体、把一种视像视为另一种视像的想象。想象始终对观看产生着深刻的影响,改变着观看的结果,使之符合想象之需。想象使被观看之物变为想象之物,想象意味着改变,如同斯宾诺莎所言:“想象,就是必要的改变。”(mutatismutandis,l’imaginatio)[8]44
由于人与被观看对象的利害关系以及想象的作用,人无法按照被看对象原有模样来观看被看对象,此外,人们的观看方式还受制于其他因素的影响,如知识与信仰、注视性选择、时间与空间等。
约翰·伯格说:“我们观看事物的方式,受知识与信仰的影响。”[9]2的确,对世界的不同认识影响着人观看世界的方式,原始人以拟人化的方式来观看风云雷电等自然现象,并进一步将其神明化,是出于对自然的无知;当代人以理性的方式看待自然则是因为他们掌握了理性知识;了解马克思并信奉马克思的人,会使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与方法来看世界;而信奉上帝的人们则会用有神论的眼光来看世界。西方左翼之所以会用其独有的方式来看待社会主义中国,是因为他们信奉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而信奉西方资产阶级民主、自由以及个人权力的人,则使用另外的方式来看现代中国的一切。
“你见到什么,取决于你在何时何地。”[9]13时间和空间制约着人们的观看活动与观看方式,无论人们是否乐意,他们的观看方式、观察过程、观察行动与观察结果在一定程度上总是为时间与空间方位所限定。虽然受到时空的限定,观看因此受到局限,但人们有知觉上的完型意识和泛化能力及倾向,会利用想象的力量,将观看到的局部变为整体,将个别变为一般,将一个时间段的观看的形象,变成他们相信的所有时间段中皆会有的形象本身。只是最初的观看是想象和泛化的依据与开端,它决定着形象的呈显、泛化的方向与意向形态。左翼所以对中国亲善,是因为其对中国的初始观看,始于对毛泽东时代的中国的观看和认识,即使毛泽东已经不在,其据此而来的想象与泛化形象依然存在,依然影响着他们对待中国的基本态度与判断。
人们的观看注定是局限性的观看,其观看由其注视这一行为规定方向和范围,并仅能看到其视线内的物象。“我们只看见我们注视的东西,注视是一种选择行为。”[9]2约翰·伯格如是说。这种表述说明,注视限定了观看的范围与观看的结果,但同时也指出了注视的主动性、视域与盲区。由此,我们从其中可以注意到两个方面:一是观看者的注视是一种主动选择的观看行为,并因此看到他所想要看到的事物;二是这种选择性的观看使其在一处在场,在其他各处均缺席,而观看不到他所见之物之外的所有之物。
西方左翼与右翼的观看皆能印证观看的选择性和与之同时出现的盲视性。西方左翼人士因迷恋无产阶级先进意识形态的观念实践,只选择观看他们想要看到的一切,如雷蒙洛塔认为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是正确的,以此进行的实践使人与人的关系变得密切友善,人们在运动中迸发出巨大的创造力,人性得以善化,社会安定,经济发展,生活质量得以提高。文化大革命是毛泽东的伟大创举,是对社会主义非常重要的发展。但他并不去看在这两个时期实际存在着的另一面悲惨的现实,不去看实际发生的可怕事件。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数西方左翼都有非常浓烈的毛泽东情结,都对文化大革命极为迷恋,新老左翼莫不如此,其中阿尔都塞、杰姆逊、雷蒙洛塔和法国的毛主义信仰者是其典型代表。我们会说,也许他们对那个时代的苦难并不知晓,事实上,作为严肃的学者和研究者,他们对此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他们认为,那个时代有着他们想要看到的革命的意识形态的观念与实践,有着他们所描述的事件的积极成分,而故意漠视那个时代的残酷、血腥、暴力和灾难,抑或他们从内心之中认定,所有这一切乃是革命的意识形态与观念实践的必要代价。事实上,那个时代的状貌是复杂的,既有《一百个人的十年》、《血色黄昏》所描述的混乱、暴虐、残忍和悲惨的景象,也有一些有尝试意义的观念实践、生活实践与社会建构实践,有着《阳光灿烂的日子》所表现的那种惬意的、有趣的、感觉美好的生活。
左翼的观看方式如此,右翼的观看方式与之相仿。佩洛西自 1989年看到中国人权状况出现某些问题之后,便开始了长达 20年的反对中国人权状况的实践。在这 20年中,中国的人权状况已经得到极大的改善,但她始终将其关闭在其选择性注视的视域之外,故作盲视,对此或故意回避,或视而不见。她对中国人权状况的观看执着地停留在 1989年那一年间,不肯移动。考克斯·巴特菲尔德是另一典型例证,这位中国问题专家与记者在 1979—1980年曾任《纽约时报》驻京首席记者。在中国时,他的眼睛只盯着阴暗面,只对中国的阴暗面感兴趣。他曾根据自己在中国的见闻写了一本书,名叫《苦海余生》(Alive in the Bitter Sea),后被作为不受欢迎的人驱逐出境。书中所写的内容即是他在作为驻京记者期间收集的。
徘徊在左翼与右翼之间的西方人观看中国的方式有其自身的特征,他们的观看表现出明显的极性特征,只不过他们的观看方式是交替性地指向其中的一极,抑或同时矛盾地指向两级。他们所观看到的中国形象并不是和谐的,而是双向矛盾的。香港前总督彭定康即是以这种方式来看待中国的典型代表。一方面他积极评价中国的发展与进步,对中国为世界做出的贡献给予充分肯定;另一方面,他又对中国国家权力过于集中、政府对于社会生活干预过度、民众缺乏自主选择、官僚机构庞大、政治改革相对经济改革严重滞后等状况倍感担忧,担心民主的缺失会导致国进民退、国富民穷,甚至感到中国的日益强大在未来有可能对西方的自由民主世界的利益构成某种威胁。他既希望中国繁荣富强,又担心中国变得强大。
注视的选择性使人注定只观看到其目光所至之处的形象,西方视域的三种类型的观看皆以此形式完成了对中国形象的建构,虽然这三类中国形象并不一定与中国的现实相符合,但却真实地反映出了他们与中国的关系,表现出了他们在此关系之中的自我定位,以及他们与中国的关系形态的确认。三种中国形象有其形成的原因、条件、过程以及其自身的内在逻辑。它们是我们理解西方人建构中国形象的可靠依据,是理解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平台。通过这三类形象,我们即可在某种意义上了解西方人如何看待中国,在西方那里,中国的形象是在什么条件下、通过什么途径被建构出来的,在这类形象中,他们又是对中国如何进行定位的。
这三类形象反映出的关系,是他们认定的自我与中国的真实关系,凭借于此他们选择对待中国所持守的相应态度、情感和采取的行动与策略。从这三类形象中,我们可以更为清醒地认识西方人对中国的认知,准确地把握西方人对待中国的态度,找准在彼此相互作用时自己的定位,并有可能寻找到塑造更为积极的、正面的中国形象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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