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为谁而写

2010-08-15 00:46李春珍
黑龙江史志 2010年7期
关键词:斯特拉悲剧战争

李春珍

(哈师大西语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阿伽门农》(Agamemnon)是古希腊著名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最出色的悲剧作品之一。作品描述阿伽门农攻下特洛伊城凯旋而归,却被妻子克吕泰墨斯特拉谋杀在自家的浴盆里。评论界一般认为阿伽门农之死的主要原因是因果报应的结果:阿伽门农因祖先的罪孽而遭受诅咒:犯下了杀女之罪,因此,命运之神借克吕泰墨斯特拉之手,“使他成了一具尸体。”

克吕泰墨斯特拉和埃癸斯托斯因有奸情而谋杀丈夫,评论界大多认为她是个典型的阴险毒辣、虚伪放荡的女人。她行动很快,敢做敢为,不需埃癸斯托斯的帮助便杀死了阿伽门农和卡桑德拉。一个“放荡有罪”的女人,竟有如此大的胆量和计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杀死国王兼丈夫的英雄阿伽门农?《阿伽门农》是否仅仅是一部描述英雄之死的悲剧?

立普斯主张:既然是“人”,就理应有“生活和充分生活的权利”,他们也同样存在着这种“生活与充分生活的权利受到干扰或破坏甚至被剥夺的可能,因而他们的命运、他们的灾难、他们的毁灭也可能是悲剧性的。在《阿伽门农》这部悲剧里,作者其实着墨更多的是女主人公克吕泰墨斯特拉,她身兼王后、妻子与母亲的多重身份。作为母亲,她和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有着一颗纯洁高贵的慈母心;作为妻子,她希望有一个情感忠实的丈夫;作为王后与女人,她愿意为长老们所敬重,并时时得小心觑视王后之位的入侵者。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祇们却总处处不让她称心如愿——“阵痛中生下的最可爱女儿被当作小羊羔杀了祭献”;丈夫是“特洛伊城下每个克律塞伊丝的情人”;所追求的性爱与幸福“不合法”;“女人的性情”又被长老们所轻视。——她本身就是一个悲剧!与其说是她制造了阿伽门农的悲剧,倒不如说这部作品刻画了战争背景下一个母亲、妻子、女人的悲剧。

一、“母亲”的悲剧

“父慈子孝”并不适合于阿伽门农。为让船只顺利出港,阿伽门农竟忍心“杀女为舰队祭祀来平息风暴”,他“把她当一只小羊举起来按在祭坛上”。是什么使得阿伽门农如此丧失理性,丝毫不重视“她呼唤‘父亲’的声音,她的处女时代的生命”?这恐怕得从阿伽门农与战争的渊源中去寻找答案。

海德格尔艺术观认为,“艺术就是让真理自我运作”,而真理,就是“去蔽”,即让物自我显现。阿伽门农是英雄,荷马时代的英雄与战争是密不可分的。阿伽门农与战争的关系,颇似颇似海德格尔笔下农妇和农鞋的关系:“农妇穿着农鞋站在田野里。只有在这里它们才真正是其所是。”没有战争,阿伽门农用什么来维系他之所“是”呢?离开战争,便无所谓“英雄”;战争使阿伽门农完全丧失了理性,对战争的嗜好完全战胜了他为人父的理性。于是,克吕泰墨斯特拉做母亲的“厄运”突然降临了。她“为小鸟抱窝的辛苦算是白费了”。身为人母,只是给予孩子生命,而孩子生与死的主宰大权却紧握在父亲手中;王后之位也只是摆设。失去了母爱与父爱庇护的伊菲革涅亚成了嗜战如命的阿伽门农手中的“器具”。在农妇的眼里,农鞋很平常,只是有用。当有用性丧失之后,农鞋成为一件纯粹的“物”。而在梵高的画中,农鞋却能够让人感受到它所承系的那个世界:丰收的回报,劳作的艰辛和疲倦,季节的轮转及大地震颤的脉搏等等。与农鞋一样,在阿伽门农的眼里,女儿只是为他扫除战争障碍的“祭品”;而于克吕泰墨斯特拉而言,女儿是她千百次抱养养大的,是她的灵与肉。女儿的死亡,意味着她所承系的母性世界的消失。

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悲剧的主旨在于“引起怜悯与恐惧之情”。怜悯是由于一个人遭受了他所不应该遭受的厄运而唤起的,恐惧是由于一个与我们自己十分相似的人遭到的失败而唤起的,这是悲剧产生其效果的必然前提。伊菲革涅亚与阿伽门农的战争有何相干?身为人母,贵为王后,克吕泰墨斯特拉却无力挽救女儿的性命。于克吕泰墨斯特拉来说,是做母亲的莫大悲剧。与战争相比,母亲的形象是那么的卑微渺小。克莱恩在战争讽刺诗《战争是友善的》中写道:

母亲的心儿像一粒纽扣卑微地挂在

儿子鲜艳辉煌的裹尸布上

二、“妻子”的悲剧

上帝从男人身上取下一条肋骨创造了女人,男人把她称作为“骨中骨,肉中肉”;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在《阿伽门农》中,作者埃斯库罗斯用了许多语言来描述墨奈劳斯对海伦的痴情:

“那梦中出现的使人信以为真的形象会引起一场空欢喜,”同样作为妻子,克吕泰墨斯特拉却不如海伦那般地福气。为了兄弟的妻子,阿伽门农抛下自己的妻子。将士前方征战十年,女人十年独守空房。马斯洛把人的情感需要列入人的五大基本需要之一。人的五大基本需要不能长期空缺。对女性、对妻子来说,家庭的一个重要作用是满足情感需求。而于阿伽门农而言,似乎战争更像是他的妻子、情人。他的生命因为战争而存在,他的情感因为战争而满足。

卡斯特尔维特洛对产生悲剧行动的原因作了深层的分析,并得出结论:“促使一个人行动的原因有两种:一种是和利益相关或者与虚有其表的利益相关;另一种是和灾难相关或者与虚有其表的灾难相关。”阿伽门农无处不在地侵犯着妻子的利益——抛妻征战,空耗十年光阴,是对妻子的最大蔑视;战争中,抢夺女人,据为己有,为“床伴”,是对妻子的最大侮辱。正如克吕泰墨斯特拉所控诉的:

“这里躺着的是个侮辱妻子的人。”

在这里,克吕泰墨斯特拉不仅表达了对阿伽门农不忠的愤懑,也预感到了能说预言的卡桑德拉对她的王后与妻子双重地位的致命威胁。作者在这向观众展示了一个妻子无可奈何而铤而走险的悲剧。

三、“女性”的悲剧

薄伽丘有一个著名的“绿鹅”故事,他佐证了人的天性无所不在,不可窒灭,也无从回避。作者发表的一段感想,充分表达了“人性”必须从禁欲主义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这一可贵的人文主义思想。无处不在的人的天性也出现在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巨人传》中:“当时诱惑夏娃的那条蛇,就是‘香肠蛇’,……人类不应该轻蔑。”而作为夏娃的后裔,克吕泰墨斯特拉又该怎么抵制空闺的寂寞与埃癸斯托斯的诱惑?既然阿伽门农征战在外,从不缺乏“床伴”,他又怎能期望克吕泰墨斯特拉做个木偶人呢?

斯宾诺莎认为:情感与理性是人类心灵的两大基本要素。人有情感,动物也有情感。情感主要表现为痛苦、快乐和欲望。每个人都根据他的情感来判断或估量善恶,快乐是善,痛苦为恶。从克吕泰墨斯特拉的情感角度来判断,“忠实”的埃癸斯托斯是她的“善”,她的快乐;而“杀女抛妻、侮辱妻子”的阿伽门农是她极度痛苦的“恶”。战争剥夺了人的情感,摧毁人的灵魂,亦抹杀人的天性。在父权制战胜母权制的必然趋势里,女人的天性终究要被父权制所扼杀。

四、“女强人”的悲剧

在《阿伽门农》丰富多彩的人物形象中,评论界一般将克吕泰墨斯特拉的形象定位于阴险凶狠、虚伪放荡这个层面。而当我们把她放到现代评判标准里衡量时,克吕泰墨斯特拉却是个当之无愧的“女强人”。

作品中对信号火光的描写表明克吕泰墨斯特拉是个富于智慧与谋略的女人。克吕泰墨斯特拉发明了“火炬接力竞赛”,从“伊得山上一段段传来”的信号火光“落到阿特瑞代的屋顶上”,无需传令官便获知了阿伽门农攻下特洛伊城的消息。就连歌队的长老也对她佩服地五体投地:“你像个聪明又谨慎的男人”。其次,她也是个十分自信、有胆魄的女人。妇女地位的低下,在《奥德赛》一书中忒勒马科斯对母亲说的话可获得证明。与裴奈罗佩相反,克吕泰墨斯特拉却多次抗议长老对女人的轻视:“你们把我当成一个愚蠢的女人,向我挑战。”在古希腊最强大、最勇敢的男性时代,女人要对男性说出那样的话语,需要多少的自信与勇气!

她还是个富有主见的女子。“这里躺着的是个侮辱妻子的人,特洛伊城下每个克律塞伊斯的情人”不仅仅是她对阿伽门农不忠的愤怒,而是她对男人滥情的强烈反感,更是她对一夫多妻制的强烈反对。她主张情感忠实,向往一夫一妻的快乐生活。

然而,正是克吕泰墨斯特拉的聪慧、自信、胆气与主见引她走向了悲剧。命运悲剧意味着“命运对灾难负责”,而性格悲剧则意味着“性格对灾难负责”。“灾难通过命运被引起,而又通过性格被证实。”在以战争为天职的男性时代,无论抗争与否,女人的命运注定就是悲剧性的。无论拉奥孔父子如何奋力抗争,终还是逃脱不了命运之神的作弄。无论克吕泰墨斯特拉如何抗议,始终逃离不了悲剧命运的围剿。她痛恨阿伽门农的嗜战与不忠,与埃癸斯托斯的“善”却是“不合法”;“妻子”这个名称更像是一件衣服,可随时穿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她用“右手,这公正的技师”为女儿伸张了正义,却最终要受到人民的审判。

海德格尔说,艺术家使用材料创作艺术品,但并不“用尽”它,诗人使用语言创作,亦不用尽语言。诗人和艺术家都恰到好处的使用各自的材料,意在“让物自我显现”。埃斯库罗斯并没有用大量的对话直接否定阿伽门农的的英雄形象,只是在几处中通过长老提到:

“……在我的心目中,你没有把你心里的舵掌好。”

“……为了别人的妻子的缘故,……对案犯的主犯阿特瑞代发出的悲愤正在暗地里蔓延。”

然而,埃斯库罗斯巧妙地通过刻画一个母亲、妻子、女人克吕泰墨斯特拉的命运与性格悲剧,从女人的视角,把阿伽门农刻画成一个战争狂、不忠实的丈夫、并不理智完美的君王,从反面削弱英雄的形象。阿伽门农凯旋而归,却死在了自家的浴盆里;战争胜利了,而“埋在敌国的泥土里”的“美丽形象”与人民“的悲愤”却使这场胜利显得黯淡无光。

透过战争的硝烟,穿过厚重的历史,不义的战争,即使是充满了罗曼蒂克色彩的荷马战争,即使胜利,亦是残酷、恐怖与荒谬;即使在荷马时代的英雄主义假象的掩盖下,藏不住的仍是血与火、生与死。我想这就是埃斯库罗斯所想要留给观众与读者思考的真正含义吧。

[1]埃斯库罗斯,悲剧两种·阿伽门农,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2]薄伽丘,十日谈,方平、王科一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

[3]程孟辉,西方悲剧学说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

[4]何庆机,弗罗斯特诗歌中夫妻关系的伦理解读,天津:天津外国语学院报,2008,6.

[5]张志伟,西方哲学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

[6]Hurston Zora·Neale,Their Eyes Were WatchingGod[M].New York:Harpe r&Row,Publishers,1937.

[7]Martin Heide gger,Poetry,Language,Thought 1971M].Translated by Albe rtHofstadt er.NewYork:Harpe r&Row,Publishers.1971.

猜你喜欢
斯特拉悲剧战争
Chapter 23 A chain of tragedies 第23章 连环悲剧
未来战争我们最强
被风吹“偏”的战争
全球最大飞机首飞
你要有拒演悲剧的底气
卧室里的蜘蛛
他们的战争
画家的悲剧
2016/2017年度印度马哈拉斯特拉邦甘蔗产量可能减少40%
近视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