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行年
(武汉体育学院武术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试论洋务运动时期的武术
——兼论武术在工业近代化中的境遇
龙行年
(武汉体育学院武术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列强入侵粉碎了中华天朝的神话,武术在现代战争中的失利使洋务派重视洋枪洋炮。洋务派对传统武术的再认识为传统武术的存在与发展创造了契机。习武者把传统武术中的道德文化带进了早期的军事工业,与传统行会中的师徒关系结合起来,形成了中国近代工业中特有的道德文化。
武术 洋务运动 近代化 调适
传统武术指中华民族自己创造的并吸收其他民族及外国有关内容而逐渐演化而来的武术。内容应包括兵刃、射箭、摔跤、气功、各类拳术。从用途上划分,应分为军事武术、健身武术、娱乐武术。后两项分类则是以军事武术为基础的。根据明代戚继光的《纪效新书》记载,军事武术在现代武器未进入中国前,曾在军队训练和作战中发挥极大的作用。
1840-1842年的鸦片战争英法以坚船利炮粉碎了中华天朝的迷梦。“放眼看世界第一人”的林则徐的思想上就有一个从重视传统武术的军事作用到“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转变过程。从《林文忠公政书》查知,林则徐在1837年春任湖广总督时,从4月到9月“阅过湖北十五标营,湖南卅二标营及道标各屯员弁兵勇,……长矛刀棍多有可观”。后来又在广东、云南任上还多次考阅官兵“刀矛杂技、击刺跳舞”。从以上事实可看出鸦片战争前的林则徐是提倡军备、注重军事的督抚大员。另外也看得出来林则徐对传统武术在军事中的作用非常重视。但在鸦片战争后,林则徐已认识到“我不及人者器械也”,从而开始否定传统武术在军事上的作用。并完全赞同“师夷长技以制夷”即学习西方技术来制服西方。
第二次鸦片战争中八里桥一战,僧格林沁率领的蒙古锐骑以其不畏死的精神让英法联军震撼。但也彻底的宣告了装备劣势的军队在先进技术装备的军队面前是难以取得胜利的。这为林则徐的见解作了一个悲壮的注解——师夷长技才能制夷。因此在一段时间朝野之内对传统武术在军事上的运用做了彻底的否定。有趣的是,对传统武术在军事上的运用否定得最彻底的洋务派,又在否定中重新承认传统武术的军事价值。
同治三年(1864年),曾国藩在南京尚未攻下时已在筹措安庆军械所,委派杨国栋负责,派容闳到外洋采购机械。用人不疑,曾国藩对两人掌管的事务从不过问,唯独对杨国栋作了这样的指示:“技师、工匠尔所带回者当任之以信,唯在当地所聘之人,身世当清白,当有担保。然若有习技击者当当面验之,不可轻忽。”[1]曾国藩在这里不光同意了招募习技击者,而且要求重视这些人。杨国栋在招募了这些人后,除安排这些人参加生产外,并逐渐让其中某些人担任了维持纪律、执行保卫的工作[2]。这就开了习武者进军事工业的先河。李鸿章在观看安庆军械所时看到了习武者在现代军事工业企业中所具有的独特作用,在创办江南制造总局时也加以仿效。创建福州船政局的左宗棠又在曾、李的基础上,把军队制度、安庆军械所形成的师徒制度、江南制造总局的头佬制度和福建当地的地域家族关系捆绑在一起,形成独有的企业制度。在湖北创办汉阳铁厂的张之洞也有所增益地利用了曾、李、左形成的制度。而且张之洞在1906年建立武普通中学堂规定:“一般课程大体同于文普通,军事科目则有典、范、令和操练、技击、马术、射击等。”[3]传统武术被张之洞推进了现代教育的课堂中。
以上所列举的史实足以表明洋务派并不是对传统武术进行排斥,而是经重新认识后对传统武术加以使用。
是什么使洋务派对武术重视起来的呢?
笔者认为有这样几点原因:(1)传统武术在军事上的作用虽因西洋武器的进入有所削弱,但依然在军事上有特殊的作用存在,这是曾氏兄弟在实际的军事斗争中认识到的;(2)曾氏兄弟认识到传统武术的道德并没有违背其坚持的封建道德,只要稍加引导就可以更好地维护封建道德;(3)习武者个人所表现的素质也成为洋务派重视传统武术的原因。
传统武术进入现代军事工业企业中后短期表现为维持纪律、执行保卫,但从较长的时间角度来观察其作用不容轻视。
其一,习武者把传统武术的师徒传承关系带进早期的军事工业企业,与传统行会中的师徒关系结合起来,形成了中国早期现代工业中特有的道德规范。直到新中国建立后这种师徒关系还有所表现。尽管有所改变,但“师徒如父子”这种传统说法一直存在。
其二,江南制造总局地处上海,当地江淮漕帮一向以青帮形式存在。当习武者进入现代军事企业后,传统武术道德中的师道和义气作为基础,通过青帮香堂的传承模式,形成了头佬这一不被官方承认,但被官方利用且行之有效的制度。
其三,传统武术中的道德通过习武者进入现代军事工业企业,为有识之士改造后与儒学相结合形成了中下层社会的道德主流规范。例如,武术家经常强调的宽厚,常用“撵人不上百步”来形容。现在,在实际生活中还经常被用来作给别人留一点余地的劝告语言。
其四,传统武术中的帮派在进入现代军事工业企业后,义气就成为门派不同的人互相沟通的道德准则。严格地说,义气属于流氓无产者特有的一种道德规范,但进入企业之后演变成互助、互济的品德,有利于工人之间的团结。
其五,早期洋务企业中的几次工人罢工(进行是经济斗争),其领导者、组织者、中坚力量大多数是练武者。甚至二七大罢工的主要领导之一,江岸分会委员长林祥谦及其弟林元成也是习武者。林祥谦,福建闽侯人,1892年生。贫农家庭的艰苦生活,形成了他勇敢倔强、吃苦耐劳的性格。13岁时他一人敢与3个偷吃他家龙眼的财主仔搏斗,14岁进马尾造船厂当徒工。[4]1912年,到汉口京汉铁路江岸机厂当工人。马尾造船厂为左宗棠创立,该厂所实行的在曾、李的基础上把军队制度、安庆军械所形成的师徒制度、江南制造总局的头佬制度和福建当地的地域家族关系捆绑在一起的独有的企业制度,其中就有传统武术的道德因素在内。由于林祥谦是习武者,传统武术的道德观念很强,因而为人很讲义气,“乐于助人,同乡有困难他以家中仅有的十几斤米相送,福建籍工人拥护他,推举他为福建帮首领之一。”[5]后来林祥谦正是由于得到工人拥护,又能以义气消除湖北帮和福建帮工人的隔阂,才成为江岸分会委员长。
为什么从早期工人经济斗争一直到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的工人罢工中,能充当领导者和中坚力量的以习武者居多呢?这与习武者在习武中接受的道德教育和养成的个人素质有关。习武者大多具有见义勇为、打抱不平的个性特征。
当然这些作用有积极的也有消极的,应该根据当时的历史背景进行认识。
北宋一代开重文轻武之风气,明清两代把这种风气推行到极致。所以在清代才会发生左宗棠敢以举人之身份辱骂总兵的故事,武术的社会地位低下也可以从这件事中看出。本来社会地位就低下的武术由于在军事中作用的下降,更加被人轻视。武术为什么没有消亡,武术为什么能进入洋务派所兴办的企业,武术文化为什么能融进主流文化,传统武术靠什么在现代企业中站住脚?这些问题实际上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传统武术植根于民族文化的传统,经过一段调适过程,它适应了社会发展的需要,因而也为自身的发展创造了适宜的条件。
传统武术从源而言是古代劳动生产、狩猎等活动中具有防卫性和攻击性动作的结合,从流而言则有发展之流和吸收学习之流。发展之流是指这些动作在发展过程中被习武者按不同的取舍标准进行新的编排,并研究出使这些编排更符合人的肌体运动能力。吸收之流则是指在发展过程中通过对自然的模仿,对不同民族类似动作的吸收改造。从源流来看,传统武术自始至终与社会生活紧密相关。因此,与社会生活紧密的相关性使传统武术在接受社会道德时又以社会道德为基础,形成了独特的武术道德。以战国时期为例,三国分晋时的豫让刺杀赵简子,豫让就表现出“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人”[6]的道德观念。在这之后刺杀韩隗的聂政则说出了“士为知己者死,女为乐己者容”[7]的道德箴言,并且为了不连累其姊,毁容而掩其名。这是习武之士把献身与全家这两种儒家道德的结合。而聂政的姐姐冒生命危险认弟,则表明在习武家庭已出现了道德标准共有。至汉代,剧孟、郭解等侠士则以睦邻乡里、急公好义作为道德标准。[8]发展至大诗人李白从小就学习剑术,而且从道家中的自然放任、旷达潇洒的角度对习武者进行了这样的赞扬,“千里不留行,十步杀一人。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9]这里传统武术的道德除急公好义、急人之难外还上升到不求名利的崇高境界。明末清初的魏禧在《秦士传》中记载了一位有一身好武艺却报国无门的武士。他的道德标准已上升到“羞于私斗而勇于攻战”。[10]从以上所列举的例子可以看出传统武术所蕴涵的道德一方面随时代发展吸收同时期的主流道德,另一方面始终表现出武术道德的特性——不恃强凌弱。
正由于传统武术具有与社会生活紧密相关和随道德主流而进行道德调整的特点,所以传统武术的根扎得太深、布得太宽,因而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这就是传统武术在近代遇到冲击后,在社会地位极其低下的状况下能自救的文化基础。
传统武术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吸收了儒、道、释、阴阳家、医等多方面的文化内涵。当然,其中也有一些迷信成分。因而在实际社会生活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迄今为止,从传统武术中发展而来的中国式按摩、跌打损伤的治疗方法依然在西方医学的挤压下生存。这种不可替代性是传统武术能自救的物质基础。
传统武术经千百年流传,经无数代武术家和习武者的传播,其普及性使传统武术既能进入皇家,也能深入百姓。这种普及性是传统武术能自救的群众基础。另外,传统武术的军事实用性则为传统武术进入早期军事工业企业创造了契机。利用这个契机,传统武术用其不违背封建道德的道德规范及习武者独特的组织纪律性(对师长的服从性发展为对上的服从性)打动了洋务派中的实力人物,从而在洋务企业中站住脚。之后传统武术又通过其道德中讲义气、重承诺赢得了企业中一般工人的尊重。就这样,传统武术被现代化推进了现代企业,站住脚后又通过自身努力创造了存在和发展的条件。
有关洋务派所办军工企业的历史资料多侧重于创办状况、管理状况、经营状况及人事变动状况,对习武者在现代军事工业企业中的个人活动从未涉及。这就为研究者留下困难。笔者在查阅了大量洋务派所办军工企业的史料后,从其管理制度上得到了启发。并据此对传统武术在现代军工企业的调适过程有以下见解:
其一,当时洋务派所办军工企业实行的管理制度是官本位制。封建等级制度在这些企业中表现得十分突出。如杨国栋在安庆军械所时工匠、技师见了他都要行礼,“技师长揖,匠人打千”[11],与军营并无二致。习武者对这一点应该可以接受,一来当时社会的礼节就是如此,二来习武者不少都从过军。
其二,传统武术历来有门派之别,因而有门派之争。习武者进入洋务派所办军工企业后,现代工业的协作意识和共同的经济利益逐渐消融了这种门派意识。同时也消融了中国几千年来的地域意识。加上军工企业的军事管理制度容不得门派之争的存在,企业管理的统一规范使门派之争不可能大规模在洋务企业出现。
其三,尽管洋务派在企业中采用的还是“以官管民”这一人治形式,但终究接受了一些西方工厂的管理经验。这就形成了洋务企业中早期的规章制度。这些规章制度彻底地否定了传统武术的作息时间表。例如,传统武术原来是在自然经济的条件下传播,必须适应自然经济的要求,因此有农闲时练得多,农忙时练得少,甚至不练。查看一下农村的拳房多活动于秋末至春初就可知道这个规律。另外习武者在自然经济状况下时间是由自己支配。进入企业后,必须适应企业的作息时间。这种作息时间上的改变从深层次而言实质上是对自然经济状况下个人活动自由的否定。进入洋务企业的习武者为生存只得顺应这种变化。
其四,现代企业决不会容忍工人在企业中弄刀舞矛,因此习武者也必须由相应改变。这种改变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重拳脚而轻兵刃;二是把兵刃的用法融会进平时所使用的工具中,如汉阳铁厂的工人(搬运工)在发生斗殴时就曾将搭布用水打湿后作甩棍使用;三是根据工厂的条件自己创造兵刃并创造新的使用方法。这一点在后来的上海第三次工人起义(1927年)表现得非常充分,工人将废弃的齿轮当镖使用。这种兵刃上的变化实质上是适应工厂制度并适应物质条件而产生的。
其五,现代企业对进入洋务企业习武者最大的改造应该是意识形态上的改变。传统武术本身对于生产并无作用,因此,崇尚技术在工厂形成风气。技术的高低又往往成为工资差异的原因。习武者在这一时期不得不从瞧不起技术到逼得自己学习技术。这一逼使习武者更为广泛地融入社会性活动。“一招鲜,吃遍天”的武术格言被习武者转用到学习技术上,而学习技术又使习武者扩大了眼界。
其六,习武者成为靠工资养家糊口的劳动者。对工资的看重迫使习武者努力捧牢饭碗。这就决定了习武者再不可能凭仗血气之勇去打抱不平,而企业对工人的束缚也决定了习武者不可能再拥有以前那么广阔的江湖天地。现代企业的道德、文化,在产生时已在改变企业习武者的道德文化,从而影响传统武术的道德文化。
总之,“劳动产品的分配权决定了个人在企业的地位”,马克思的这一论断形象地说明了劳动者在企业的地位。习武者尽管学会传统武术,但不拥有生产资料,因此只能根据自身的经济地位来调整自己的活动、调整自己的思想。在这种调整中,传统武术是出于弱势地位,不调整就得丢掉饭碗。因此属于被动的、非自觉的调整。经过了这一被动的、非自觉的调整之后,企业的道德文化逐渐与传统武术文化互相调适。因而出现了主动的、自觉的调整。
不管是被动的、非自觉的调整还是主动的、自觉的调整,都意味着传统武术并没有被刚起步的现代化淘汰,这表明传统武术的生命力,更表明传统武术的生命力具有强大的适应性。
任何发展都不是单纯的否定和肯定,而是黑格尔所说的否定之否定,即扬弃。洋务派对传统武术的再认识就是这种扬弃过程的表现。
洋务派在中央的代表奕诉说过:“治国之道,在乎自强,而审时度势,则自强以练兵为要”。[12]奕訢所说的“练兵”指练习洋操的新军,这就把传统武术彻底排除在军事应用之外。曾氏兄弟开始也有这种观点。这一时期传统武术本来就不高的社会地位急剧下降。在对太平天国作战中曾氏兄弟从战争的实践中即从太平天国将领对武术的重视中认识到传统武术在近战、接敌战中的特殊作用,不能被洋枪所代替,同时认识到传统武术的道德文化在社会群体组织中的重要作用。因而对原观点进行了又一次否定。除了在军事训练中采用技击训练外,并且在洋务派所办的军工企业中改造和利用了传统武术的道德文化。因此中国现代工业最早的企业文化应包括传统武术道德。张之洞后来在兴办武普通学堂时也强调积极科目。证明了传统武术不光自身经历了一场蜕变,赢得了自身存在和发展的机遇,也证明了洋务派对武术的再认识的过程是一个提高的过程。
回溯这一时期传统武术的历史,我们可以得出:其一,传统武术不单纯是技击或是体育活动,而是一个传统文化的综合体。其二,传统武术的发展表现着传统道德的发展。其三,洋务派对传统武术的再认识为传统武术的存在、发展创造了契机。其四,传统武术的存在、发展是民族文化生命力强大的表现。其五,任何传统的文化只有随社会进步进行自我调适才能得到发展。
[1]李瀚章编纂.曾国藩全集(第五卷)[M].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01:1741.
[2][11]安徽文史资料文库编委会编.安徽文史资料文库(第三卷)[M].合肥:安徽出版社,1999.
[3]政协武汉市委员会文史学习委员会编[M].武汉文史资料文库(第一卷)[M].武汉:武汉出版社,1999:9.
[4][5]政协武汉市委员会文史学习委员会编.武汉文史资料文库(第七卷)[M].武汉:武汉出版社,1999.
[7]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2.
[8]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2.
[9]李 白.李太白全集·侠客行[M].北京:中华书局,1956.
[10]魏 禧.魏叔子集·秦士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4.
[12]谷世权.中国体育史[M].北京:北京体育学院出版社,1983.
On Wushu in Westernization Movement and the Conditions of Wushu in Industrial Modernization
Long Xingnian
(Wushu Schoolof Wuhan Sports University,Wuhan Hubei430079)
Powers invasion broke the myth of China paradise,function failure of Wushu in modern wars make westernization faction pay more attention on western guns and rifles.The reconsideration of westernization faction on Chinese traditional Wushu created chances for the existence and development of Wushu.Wushu practitioners took moral culture into original development of military industry,combining the traditional relationships of Master and prentice,formed the modern industrial morality.
Wushu westernization modernization adjustment
G85
A
1004—5643(2010)10—0003—03
国家体育总局武术研究院院管课题,编号:WSH2010C020。
龙行年(1962~),男,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民族传统体育理论与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