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圣琪(南通广播电视大学,江苏 南通226006)
试论薛宝钗的“冷”与“热”
□景圣琪(南通广播电视大学,江苏 南通226006)
薛宝钗 美女 才女 淑女 冷女
薛宝钗不仅是绝色的美女、才华横溢的才女、“大家闺范”的“淑女”,也是一个无情而冷艳的女人,是一个立体的、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真实的“圆整型”人物,是《红楼梦》人物中内涵最为丰富、最为丰满、心灵世界开掘最为深广的人物形象。
《红楼梦》众多人物中,若要问争议最大、最激烈的人物是谁,毫无疑问,非薛宝钗莫属。
《红楼梦》中的薛宝钗,是一个立体的、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真实的“圆整型”的人物,而非一个简单的“巧伪”的“扁平型”的奸佞小人所能概括。实际上,《红楼梦》对薛宝钗每多赞美之词,她不仅是绝色的美女、才华横溢的才女,更是“大家闺范”的“淑女”。
薛宝钗的美貌,如第四回写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第八回宝玉探病,看宝钗是“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第二十八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又在宝玉眼中“看着(宝钗)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还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可见,宝钗容貌之美与黛玉之间难分高下,“难其左右于毫末”。
写薛宝钗之才华,真可谓诗词书画、戏曲酒令、佛典语录,无所不晓无所不能。第三十七回《咏白海棠》李纨评黛玉、宝钗之诗道:“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第四十二回议论惜春画《大观园图》,宝钗是如何用纸,如何上色,如何起稿界画,如何取景的地步远近、增减藏露,如何人物的疏密高低、染脸撕发,甚至画笔碗碟、颜料矾娟等等,说得是头头是道;宝钗论《醉闹》“辞藻之妙”,宝玉也“喜得拍膝画圈,称赏不已,赞宝钗无书不读”。甚至连医药也有涉猎,第二十八回王夫人不知药名,而薛宝钗却一语道破是“天王补心丹”。
此尚小事,宝钗更有“治家理财”之才。第五十六回探春“兴利除弊”,派人“承包”管园子生利息。宝钗却能更深一层“小惠全大体”,说:“凡有余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时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不论有余无余,只叫他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那些管园子的人不服怎么办?宝钗对那些管园子的人说了一番道理:“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借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你们有冤还没处诉。他们也沾带了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他们就替你照顾了。”这么用些“小惠”,果然众婆子是“各各欢喜异常”、“欢声鼎沸”。
宝钗有一点是黛玉所万万不及的,即“待人处世”。书中写宝钗“品格端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上至贾母众姊妹,下至家人奴仆,无不称扬宝钗。贾母当着薛姨妈的面称赞宝钗:“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甚至最为猥琐鄙陋的赵姨娘也不例外,“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儿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他都想到了。若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连将其视为情敌而处处敌视的黛玉,偶尔忘情也对宝钗交了心:“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真是周旋回护,左右逢源。
如此美女,如此才女,如此贤女,如此淑女,“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奇怪的是,贾宝玉偏偏不爱宝钗只爱黛玉!第三十六回写宝玉在梦中还骂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这是为什么呢?这就要说到薛宝钗的“冷”。她在《红楼梦》中是以“冷美人”而著称的,可以说“冷”是薛宝钗这一典型人物重要的性格特征。
薛宝钗的“无情”而“冷”的特征表现在哪些方面呢?第三十二回“含耻辱情烈死金钏”,写金钏和宝玉偶尔玩笑,被王夫人不分青红皂白劈脸打了一个嘴巴撵了出去。金钏含羞忍耻,难以见人,投井而亡。宝玉是“五内摧伤”,连王夫人内心也担负着沉重的“负罪感”,说“岂不是我的罪过?”几次泪下。而宝钗却面前为王夫人开脱“罪过”,说金钏投井“并不是赌气投井”,是“失足掉下去的”,“总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的情了”。一个如花少女生命被无端地摧残夭折,就这样用几两银子被薛宝钗“冷冷”地“发送”了。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写柳湘莲听信谣言退婚,尤三姐愤而自杀,湘莲挥发出家。听到这个消息,薛姨妈叹息不已,连薛蟠也“狠哭了一场”,四处寻找,“长吁短叹,无精打采”。柳湘莲曾救薛蟠一命,可说是薛家的恩人。而薛宝钗呢?书中写:“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日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薛宝钗的“冷”,是对他人生命的“冷漠”,简直到了“冷酷”的地步!
而在外在的形象上,薛宝钗也有意无意地向人显示她的“冷”。书中说她“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而在自我形象以及“场所”的安排布置,也处处显示她的“冷”。如薛姨妈说她“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第七回);而她的住处,也是“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连贾母都说“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第四十回)。我们可以看到,这样装束和住所布置,不仅和她的身份不合,而且和其他大观园中的姐妹也不协调,确实“古怪着呢”。黑格尔说:“从个别人物方面看,这普遍的世界情况就是他们面前原已存在的场所或背景。但是这种场所必须经过具体化,才见出情况的特殊性相……使个别人物现出他们是怎样的人物,现为有定性的形象。”“古怪”的表现和“雪洞”似的住所布置,其实也是显示着她的“冷”的定性形象。虽然,这可能是精心刻意的“显性”的布置。
作为“大旨谈情”的小说《红楼梦》来说,薛宝钗的“冷”最主要地是表现她在男女情欲的“冷”。宝玉和黛玉,在为他们之间的“情”而撕心裂肺地炽热着、别扭着、吵闹着……但宝钗却是有意地“远”着宝玉,以致宝玉奇怪地问袭人:“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第二十一回)。而在平时,更是处处以封建礼法的“闺范”的“淑女”形象显露自己,黛玉无意中在行酒令时露出《西厢记》中的“妙词”,被她发现说教了一通;史湘云兴致勃勃地结“海棠社”、拟“菊花题”,宝钗也说“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到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第三十七回)。
宝钗真的“无情”吗?特别是遇到像贾宝玉这样日日在姐妹中厮混,风流倜傥、俊俏多情的少年公子,怎会“日久”而不“生情”呢?实际上,《红楼梦》也不露声色地写了她对宝玉之“情”。平日里,有意无意地往怡红院勤跑找宝玉,往往一聊就到深更,就连晴雯都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第二十六回)。第三十三回写宝玉遭到贾政的毒打,几乎丧命。宝钗来送药,不觉真情流露,“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于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蒙古王府本》在这里有批语说,“行云流水语,微露半含时”,正是点出了其中“微露半含”之“情”。
还有的地方写得很隐蔽。实际上,《红楼梦》写薛姨妈带着宝钗、薛蟠上京住进贾府,就有和宝玉求配的意思。所谓“金玉良缘”的起因,就是因为宝钗有一金锁而宝玉有一“玉”。清代的《红楼梦》点评家就曾经说过,宝钗的金锁是薛家有意伪造的,就是为了相应“金玉良缘”以向宝玉求配。这是很有道理的。第四回写薛蟠送宝钗进京,是为了“待选”宫中“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但奇怪的是一旦住进贾府,几年中却再也不见一个字的提起,可见“醉翁之意”并不在此。第二十八回写薛姨妈对王夫人等曾提过宝钗的“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这话实在是不通得很。试想,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哪个不镶金带玉?薛姨妈口中的“玉”是特指的,就是贾宝玉从胎里带来的那块“宝玉”。而有自胎里带来“宝玉”这样奇事的,唯有贾府里的“贾宝玉”一人而已。很清楚,薛姨妈给薛宝钗求配的目标,就是贾宝玉。这事,宝钗自己心里也是非常清楚的。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写宝玉至宝钗那里探病,宝钗一见就起身含笑道谢,“即命莺儿斟茶来”。奇怪的是,莺儿却并不立即去准备茶水。待到宝钗和宝玉互相问好,又问老太太、姨娘以及别的姐妹们好之后,几日不见,互相打量,应该有一段时间,而莺儿此时却依然没有去倒茶。等到宝钗要求看贾宝玉的“玉”,细细地观摩上面镌的字迹,口内还“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到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更奇怪的是,此时莺儿还是不立即去倒茶,反而“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到像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终于引起宝玉反过来也要求看宝钗的金项圈。莺儿作为一个丫鬟,家里来了客人,首要的任务是为客人斟茶。却奇怪地不去倒茶,始终赖着不走,待到宝玉亮出了他的“玉”,宝钗“念了两遍”玉上镌刻的字迹,然后有意无意地提起宝钗的金锁来。宝玉于是又缠着宝钗要看她的金锁,赏鉴过后,也念了金锁上字迹两遍,又念了玉上字迹两遍,因笑道:“姐姐这八个字到真与我的是一对”,而莺儿又接口道:“是个痴癞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直到这时宝钗才忽然将她的话截断,“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到茶。”试想,莺儿这没有说完的话,下文是什么呢?显然是“金玉良缘”之类的话头。联系回目的“比通灵金莺微露意”之“露意”,莺儿“露”的什么“意”,不是昭然若揭了吗?宝钗和莺儿主仆俩人的这一番作为、话语,仔细推敲,其实是在串通一气地演戏,就是为了“露”那“金玉良缘”之“意”!
为什么宝钗将对宝玉之“情”极力地遮盖掩饰,曲曲折折地伪造金锁,又串通演戏让丫鬟莺儿“微露”其“意”?而在外表上,却处处显露的是“冷”?这是为了营造一个标准的封建大家族“淑女”形象。在封建时代,男女青年是不允许“谈情说爱”的,不能有自由的“爱情”的表示。即使是黛玉对宝玉如此的痴情,而且也很明白宝玉也是爱她的。但是,一旦宝玉向她表白爱情的时候,黛玉却不敢坦然接受,反而假装受了欺负,要去告状,也是这个原因。
薛宝钗实际上就是围绕着这些封建礼教,打造一个符合封建大家族所需要的“淑女”形象,自觉地努力以封建礼教压制自己的“情”,以显出她在“情”上的“冷”。《红楼梦》中还有一段关于薛宝钗的描写,很有意味。第七回写宝钗患一种奇怪的疾病,无论什么名医仙药都无法治愈,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必须服用“冷香丸”方能有效。脂批针对“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一句批道:“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因之,所谓“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就是“凡心孽火”,就是普通所谓“情欲”。宝钗正是用封建礼教所要求之“冷”,来压制那天生“胎里带来的热毒”之“热”,来压制“凡心孽火”之“情”。但是,天生“胎里带来”之“情”之“热”,只能是表面上的、暂时的压制之“冷”,任是什么力量也无法消灭的,即使是仙人的“冷香丸”也无法“根治”。天人相战,灵肉相搏,宝钗的内心也一定是很痛苦的。难怪她“病”了。
对薛宝钗这样的“冷美人”来说,她或许能够赢得“婚姻”,但是无法赢得“两情相悦”的真正的“爱情”。
[1]一粟.红楼梦卷.北京:中华书局,1964.
[2]黄霖点校.脂砚斋评批红楼梦.济南:齐鲁书社,1994.
[3]俞平伯.俞平伯论红楼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4][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二版.
(责任编辑:水 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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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圣琪,江苏南通广播电视大学副校长,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