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女性观的嬗变——从心灵之美到形貌之媚

2010-08-15 00:42康新慧河南商业高等专科学校郑州450000
名作欣赏 2010年26期
关键词:小脚贾平凹

□康新慧(河南商业高等专科学校, 郑州 450000)

在贾平凹笔下的诸多女性形象中,最能体现他女性观的是对传统女性和现代女性的书写。关于如何看待贾平凹笔下的女性形象,评论者的意见并不一致,有人赞赏说“《废都》的女性人物形象的塑造,既体现作者对当代女性在传统与现代意识冲撞下命运的思考,更服务于作者反映‘现代中国人的生活与情绪’的需要,两者是水乳相融,妙合无垠的”①。有人批评说“长期以来,随着文风的成熟和刷新,贾平凹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却走着一条下坡路”②。应该说,这些看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因为它们只是在抽取、剥离贾平凹作品中某几个女性人物的基础上形成的结论,容易导致因缺乏对作家笔下女性形象的整体考察而显得不够周延。也许,比简单判定人物塑造是否成功更重要的是,贾平凹笔下的女性何以会呈现出这样的风貌,这样的女性形象背后又隐含着作家怎样的创作心理。

一、文本呈现

除了通过作品中的人物宣传表达自己对女人的看法之外,贾平凹的女性观最集中地体现在散文《关于女人》和其他随笔中。他说:“男人们的观念里,女人到世上来就是贡献美的,这观念女人常常不说,女人却是这么做的。”贾平凹从男性的角度出发,是这样认为的,也是这样为女性代言的。他声称“世上最美的风景不在名山大川,而在人,尤其是女人,女子是世上人间的大美”。美是女人取悦于男性的前提和资本,因为在今天的男权社会里,“男人是征服世界而存在的,女人是征服男人而存在的”,而女子的美丽与否对她能否获取幸福是至关重要的,“对女人最大的残酷不是服苦役,坐大牢,而是所有的男人都不去奉承。”“一个不引起男人注意的,不被男人围绕着殷勤的女人,这女人要么自杀,要么永不出户,要么发誓与命运抗争,刻苦磨炼一种技艺而活着。”

在贾平凹的小说里,同样的意思可以说比比皆是:“男人家有福没福不在丑俊,以本事为主。女人却要长得好。长得好了,有本事的男人就来娶,娶过去就夫贵妇荣,即便这女人的爹是讨饭的,这女人自幼是生在猪圈的。长得不好将来就是农民的老婆,长得好将来就是干国家工作的人的爱人,长得顶好,将来则是当官的夫人。”“女人活在世上也就是活男人哩,长得不好,晚上连蚊子都不来咬的。”“女人家无才是德,只要长得好,她娘就是讨饭的,她也会出头露面,坐在高枝儿上!”“一个女孩子,即使没本事,长得好也一辈子会享福的。”“这个世界上人活的是一张脸,尤其是女人。”“娶女人就是娶一张脸。”“女人就是这样,天生丽质就是最大的财富。”“女人不管是多么高贵,强悍和威严,其实内心深处在男人面前是有着天生的希望赞美、赏识甚至玩弄的意识。”“咱做女人的就得不断地改变自己,常变常新。”“女人再往前走,总是走不出衣服和孩子的。说穿了,女人也可怜,活着都是为了别人,一是看孩子,二是穿了衣服给男人看。”“女人真可怜,为了取悦男人把什么都往脸上抹了。”

在贾平凹的作品中,无论是目不识丁的乡下老妪库老太太还是打铁老汉麻子外爷,无论是乡下打工妹颜铭还是都市知识女性虞白、丁琳,无论是地主老财姚掌柜、无产者夜郎,还是市府官员黄德复,对此看法惊人的一致,早已达成共识。正因为美对女人具有如此重要的作用,而这美几乎又都是指向容貌之美,所以在贾平凹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作品中,已经没有烟峰(《鸡窝洼人家》)、黑氏(《黑氏》)那样貌丑心美却获得美满爱情的女性,我们更多看到的是女性对于脸面的修饰重视以及由此带来的实际收益:牛月清(《废都》)在被丈夫抛弃后汲取教训,开始文眉去斑改变活法;颜铭(《白夜》)偷掉家里的所有存款重新打造一张面孔,并由此成为时装模特,取得了事业的成功;而菊娃(《高老庄》)在和子路离婚后,明显地开始注重修饰打扮,游刃有余地穿梭于高老庄两大能人蔡老黑和王文龙之间,独身生活依然丰富多彩。

二、品评标准

既然女子之美具有如此举足轻重的作用和价值,而世间之美又是千姿百态、不一而足,那么,对美有没有一个相对普遍的衡量标准呢?

在贾平凹看来,女人的美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要有“态”,二是要有一双纤纤小脚。联系比照贾平凹的创作可以发现,贾平凹关于女性这种考量标准的提出应该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关于“态”,贾平凹的解释是“态是古时用语,态无法言说,类似当今人所谈的气质和风度”,他给出的有“态”的摹本和典范是古时候那些“声名显赫的妓女”,在贾平凹看来,“妓女在那时是以男人而活着的附属物,但往往成为琴棋书画俱佳的高等艺妓,却成了活得与男人平等活着的最自为的人”,最早以“态”来对女性进行评定的是1991年他的中篇小说《废都》(又名《遗石》)。

其实,“态”并非是贾平凹的首创,其说法详情见于清代李渔的《闲情偶寄》,李渔是这样描述“态”的:“古云:‘尤物足以移人。’尤物维何?媚态是已。……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惟其是物而非物,无形似有形,是以名为‘尤物’。尤物者,怪物也,不可解说之事也。……态之为物,不特能使美者愈美,艳者愈艳,且能使老者少而媸者妍,无情之事变为有情,使人暗受笼络而不觉者。女子一有媚态,三四分姿色,便可抵过六七分。试以六七分姿色而无媚态之妇人,与三四分姿色而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则人止爱三四分而不爱六七分,是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一倍当两倍也。”③贾平凹对此深以为然,不仅在散文《关于女人》中表述了相似的看法:“女人的漂亮不会永驻,女人的态却长伴终生。李渔讲女人有态,三分漂亮可增加到七分,女人无态,七分漂亮可降落到三分,它如火之有焰,如灯之有光,如金银之宝气”,而且不厌其烦地通过作品中的人物如唐宛儿、慧明、虞白等人进行喋喋不休的反复宣讲和印证。同时,贾平凹作品中的男性主人公,无论是具有浓郁士大夫审美情趣的作家庄之蝶、思想平庸毫无情趣的语言学教授高子路,还是杀人越货瞒天过海的冒牌县令天鉴、器宇轩昂不近女色的玉面枭雄白朗、文静腼腆雄心勃勃的剧团演员程顺,都是李渔作品的忠实崇拜者和身体力行者,他们不约而同地坚持以是否有“态”作为品评衡量自己妻子或妻子候选人的第一标准,有之则娶,无之则弃。少妇唐宛儿、寡妇王娘、少女匡子因为具有“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的媚态而得到了著名作家、地方长官、英俊青年的青睐。牛月清、菊娃尽管贤淑端庄,却因为缺乏风情、不谙风月被丈夫厌弃。同时,“火之有焰”等语也成了贾平凹在20世纪90年代书写、品评女性时使用频率最高的句子。

女子对男性的诱惑力,除了具有“足以移人”的“媚态”之外,还要有一双纤巧玉足,或者说,纤纤小脚本身就是“媚态”的重要组成部分。贾平凹作品中的风流女子大多有着一双引人遐思的美不胜收的小脚,它们在男女主人公的相互试探、传情达意中具有先声夺人的开路作用。如果说作者对小水那双“脚蹼很高,玲珑如是小兽蹄儿”的脚只是一笔带过表明他在创作《浮躁》时对女性还没有形成这种明确意识的话,那么在后来的作品中,贾平凹对各色女子的一双玉足就开始酣畅淋漓地大书特书了。《美穴地》中鲜嫩浪荡、风骚妖媚的四姨太生着一双“穿着窄窄弓弓白鞋的小脚”,她初次见到柳子言即以轻佻泼辣的言语举动进行谑笑挑逗,并“很狐地”丢过来笑眼,媚态百生,使得年轻腼腆的风水先生霎时魂飞魄散。而她那双“素洁的肥而不胖”的小脚更是勾起了柳子言在焦灼难眠的漫漫长夜里的无限遐想,当他后来终于有机会背着做了土匪苟百都老婆的四姨太时,“眼睛就看见了两只素洁的肥而不胖的红鞋小脚,呼吸紧促,噎咽唾沫。……柳子言终于腾出手来把那脚捏住了,捏了又捏,揣了又揣”,甚至在他后来成了四姨太的丈夫之后,还忍不住在妇人骑驴时“趁机要捏捏那一双精精巧巧的脚”。《晚雨》中的年轻寡妇王娘也有着一双“小而精巧的鞋脚”,“女人的脚裹缠得精巧美妙,如一对糯米的粽子”,她“刚时如铁,柔时似水,足以移人”,是媚态十足的性感女子。王娘的一举一动在知县天鉴看来简直是赏心悦目的审美享受:“尤物一腿微曲,一腿提起,弓弓窄窄的一只小脚恰恰点地,将印花围裙系着的一件桃红旗袍裹弄得了美美妙妙的弯曲”,接下来贾平凹描写天鉴与王娘以脚传情的文字与《废都》中庄之蝶与唐宛儿相互挑逗的段落几乎完全相同,区别在于前者是人工打造而后者却完全是自然生成。唐宛儿一双玲珑的小脚对庄之蝶具有极大的媚惑性,“小巧玲珑,跗高得几乎和小腿没有过渡,脚心便十分空虚,能放下一枚杏子,而嫩得如一节一节笋尖的趾头,大脚趾老长,后边依次短下来,小脚趾还一张一合地动。庄之蝶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脚,差不多要长啸了!”而夫人牛月清因为“脚肉多,且宽,总是穿平底鞋,庄之蝶为此常叹息,说女人脚最重要,脚不好,该十分彩的三分就没有了”。普济巷贫民窟的阿灿“脚娇小秀美,十个趾甲涂着红”,就连汪希眠老婆也有着一双“白白软软”的“小脚”,庄之蝶在和保姆柳月打闹调情时,也是以脚作为媒介的,“一手将那脚握了,将脸贴近,皱了鼻子闻那皮革的味和脚的肉香。”由此可见,庄之蝶的欲望对象无一例外地全部拥有一双纤纤玉足,它们成为引发男性主人公情欲的首要元素。如果说庄之蝶对小脚女人的勃勃兴致是由于骨子里传统文人的病态习气作祟,贾平凹对此只是表现得有些缺乏节制的话,在接下来的几部长篇小说中,贾平凹笔下的男性始终保持着此种雅好而乐此不疲,就不免有些令人诧异了。子路是因为听见“真讨厌,脚小老立不稳”的感叹邂逅了后来成为自己妻子的身高脚小的都市女子西夏。拾破烂的刘高兴不仅“喜欢看女人脚”,而且具有“单从脚上就判断出脸漂亮还是丑陋”的本领,他曾因看到一双“脚形瘦长,白嫩如玉”的美脚而对难得一吃的羊肉泡馍食之无味。在婚恋对象上,他拒绝有着“银盆大脸”和“大骨脚”的保姆翠花而按图索骥,发誓要以能穿上自己所买高跟鞋的女子为妻,哪怕对方是妓女也在所不惜。甚至连清风街的地头蛇三踅也是宁肯情人白娥磨破脚也不愿为她买双大一点的鞋,因为连他居然“也见不得大脚!”

三、探究溯源

由此可以看出,对于各种各样的女性小脚的迷恋已经成为贾平凹20世纪90年代以来作品中身份迥异的男性的审美共识,贾平凹对女性小脚的独特关注在同时期的作家里是非常独特的,同是陕西作家的路遥、陈忠实作品里就没有如此大规模的重复性书写。如果将其作为症候进行解读,可以发现它们背后所潜隐的作家本人带有封建文人病态心理的恋脚癖,这种审美心理实际上包含着浓厚的性意识。

贾平凹自己曾解释说“爱女人脚吧,这恐怕又是传统文人残留下来的那种东西,旧文人习气,我身上恐怕也有这种东西。爱一个人有时突破点不一样,有人从脚上开始,有人从手上开始,有人从某一点开始。我一般……为啥注意脚?因为脚本身好看,给你好多联想。再一个,害羞的人容易先看脚。内向型的人、害羞的人、不敢正视人家的那种人,他老是从人家的脚上看起,至少我体会是这样的”。由缠足而引发出恋足之癖,又因男人的恋足之癖致使广大女性一代代地备受折磨,这便是中国传统伦理体系所制造出来的两性间的荒诞逻辑,对此种种,冯骥才在《三寸金莲》中进行了态度含糊暧昧的大量展示。缠足的实质是让小脚既成为女人性感的象征,也成为男人向女人调情示爱的重要部位。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就曾公然声称,裹脚的最高目的是为了满足男人的性欲,他说“相女子者,有简便诀云‘上看头,下看脚。’似二语可概通身矣。选足不仅要求窄小,而且要使‘脚小而不受脚小之累,兼收脚小之用’,达到‘瘦欲无形,越看越生怜惜,此用之在日者也;柔若无骨,愈亲愈耐抚摩,此用之在夜者也’的效果。”④熟读李渔作品的贾平凹想必对这段描述也是心有戚戚焉的,但在中国当下妇女解放已近百年的现实语境中,再大肆宣扬女人小脚的种种妙处必然会显得陈腐落后、不合时宜。贾平凹的策略是,在最能显示个人性情、喜好的散文、随笔中不置一词,而在带有虚构性质的小说中则大书特书,几呈泛滥成灾之势。

由此,贾平凹确立了以“态”和“脚”为核心的衡量女人标准,而“态”的“足以移人”和“脚”的满足性欲的功能表明了贾平凹在看待、品评女性时所操持的浓厚陈腐的旧文人习气和男性中心意识。他笔下的女人是作为男性的欲望对象存在的,她们的价值不在于独立人格的获取和自尊自立地生活,而是由能在多大程度上勾起、满足男人的欲望而判定的。“态”“脚”兼备的“尤物”如王娘、四姨太、唐宛儿者因为具有足够的吸引力和新鲜感不仅成为作品中男性逐猎、追求的对象,也成为备受作者赞许的女性楷模。也就是从这个角度,有论者批评贾平凹贬低、歪曲女性,贾平凹对此颇为不服,一再委屈地声称“我是最尊重女性的,对女人我是很崇拜的。……在对女性的看法上,我有传统的文人气性,绝对没有作践妇女那种……起码认同贾宝玉对女人的态度”。“说是不尊重妇女,这个问题我一直在反思……我对妇女的描写似乎都是像菩萨一样的。《废都》里写到了性,并不是玩弄女性啊。……好多女权主义者写文章批判我,我心里总有些不服。”但是,在女子追求经济独立、思想独立已近百年的今天,以“传统的文人气性”的眼光看待女性,要求女性将取悦于男子作为第一要务,宣扬“不管如何地否认和掩饰,今日的社会还是以男人为中心的社会,女人——如张爱玲所说——即使往前奔跑,前面遇到的还是男人。所以,有了自己钱的,做了强人的女人,实指望一切要主动,却一切皆不主动,尤其是爱情。”认为“法律若能按人的心理而定,那么要惩治一个少妇人,什么刑具也不要,只让世上的男人都不看她,不理她,这个女人就完了”,这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尊重女性的表现。

① 刘新征:《论〈废都〉的女性形象及创作根由》,《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6年第12期,第23页。

② 白军芳:《试论〈小月前本〉和〈秦腔〉中的女性形象》,《当代文坛》,2006年第3期,第66页。

③④ 李渔:《闲情偶寄》,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125页,第1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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