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玲 (郑州铁路职业技术学院, 郑州 450052)
通常,给一个作家从地域上定位不是一件难事,但林海音是个例外。人们习惯称她为台湾作家,因为她是台湾人,写作生涯在台湾,成名也在台湾;当然,称她为北京作家或京味作家也颇有道理——北京是她的故乡,在北京求学、就业、结婚、生子,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都在老北京度过,北京是她魂牵梦萦的地方。时光如流水,逝者如斯。童年始终是林海音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1948年返回台湾后,已为人母的她提起笔来,北平、城南,童年的一幕一幕宛在眼前。她说:“我是多么思念童年住在北平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啊!我对自己说,把它们写下来吧,让实际的童年过去,心灵的童年保留下来。就这样,我写了一本《城南旧事》……收集在这里的几篇故事是有连贯性的,读者们别问我哪是真是假,我只要读者分享我一点缅怀童年的心情。”①
由《惠安馆传奇》《我们看海去》《兰姨娘》《驴打滚儿》《爸爸的花儿落了》五篇短篇小说缀连而成的《城南旧事》是一部带有浓郁自传体风格的成长小说。故事以20世纪20年代的北平南城为背景,透过小女孩英子的一双好奇的眼睛,观看成人世界的悲欢离合。多重视角的成功运用使得这部充满乡愁的作品在20世纪50年代的台湾乡愁文学中独树一帜,那淡淡的哀愁、沉沉的相思通过一双儿童的眼睛更具有独特的魅力和永恒的价值。概括起来,《城南旧事》中多重视角的运用有以下特点:
1.独特的儿童视角更有利于发现独特的人性美,显现深沉含蓄的韵味,体现清新、自然、朴拙的小说风格。《惠安馆传奇》中的疯子秀贞,痴情地恋着那个北京大学的大学生,更深爱着自己的女儿,但命运多舛的她在接连失去他们后难以接受眼前的现实,她情愿活在情人、爱女都在身边的虚幻世界里,也只有这样她才有勇气活在世上。私订终身、产下私生女的秀贞为世俗所不容,人人对她避而远之,但对八岁的英子却敞开心扉。毕竟英子是个孩子,她的眼中没有世俗的成见,更不会拿当时的道德标准挞伐、刺激秀贞。也正是透过英子的眼睛,我们看到了秀贞的纯洁、善良、痴情;《我们看海去》是关于友情的故事。大朋友“偷儿”是英子偶然中在草丛中发现的。这个令世人不齿的贼,却有着令英子感动的一面。在小英子的眼中,他是供养弟弟上学的好哥哥,孝顺老母亲的好儿子,是鼓励英子好好读书的朋友。“偷儿”向英子吐露心声,也正说明人与人之间只有冲破身份与等级观念的苑囿,才能拥有真正的友情。
儿童对周围人与事的观察与理解是有限的,英子的成长过程更是连缀了一连串的不解与疑惑。《惠安馆传奇》里的秀贞是真的疯子吗?她们母女雨夜出走后发生了什么?《我们看海去》中供弟弟读书,孝顺老娘的大朋友,却是一个众人唾骂的贼,好人、坏人究竟怎样区分?人世间的悲惨与血腥远不是一个小女孩所能理解和承受的;当纯真与善良被利用来背叛友情,英子小小的心灵里有说不清的苦楚;《兰姨娘》中身世坎坷的兰姨娘——娜拉式的人物,在英子家的尴尬处境,远非英子所能理解,对她的感情,该爱还是恨,也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表达得清;《驴打滚儿》里的宋妈,一个极干净利落、善良能干的女人,为什么甘于跟着丑陋无比、不负责任的“黄板牙”过一辈子?失去了一双儿女,失去生活信念的宋妈内心正在经历怎样的挣扎,九岁的英子怎能说清?……这些小人物的命运如何?他们有着怎样的将来?周围的许多事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的,直接留白下来。诸多的留白给了读者无限想象的空间,也给读者留下多角度解读作品的可能。
人到中年的林海音,已然洞察人世沧桑,但在作品中却能够完全不露痕迹地以一个孩童的角度来看事物,表现儿童的心理特征、性格,确实难能可贵。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充分掌握了儿童的叙事观点,以生活化的语言表达儿童的种种感受,将儿童的直觉凝铸于笔端,使全书洋溢质朴、含蓄的艺术风格。如作品开头的写景,“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埃。宋妈过来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②整段文字像一个小女孩面对面地和你说话,短句居多,细致而生动,没有一个难字,没用华丽辞藻,读起来让人感觉很舒服。
再来看这段英子与“偷儿”的对话:
“你要听什么故事儿?”
“你弟弟的,你的。”“好,可是我先问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呢?”
“英子。”
“英子,英子,”他轻轻地念着,“名儿好听。在学堂考第几?”
“第十二名。”
“这么聪明的学生才考十二名?应当考第一呀!准是贪玩分了你的心。”
“我笑了,他怎么知道我贪玩?我怎么能够不玩呢!”③
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贴近儿童的口语化语言,较多地采用短句,儿化音的恰当运用,句末语气词的丰富,标点符号的活泼,尽量不使用难字,时不时地插入意象化短语,如“我怎么能够不玩呢?”“可不是吗?”突出儿童心理,这些语言特点叠加在一起,承载了儿童视角下天真烂漫的情怀,体现出清新、自然、朴拙的小说风格,与作品中的诸多留白相衬,更营造出一种诗意氛围,笼罩全篇。
2.独特的女性视角更利于体察女性悲苦,展现女性悲剧命运。读者皆对《城南旧事》中的儿童视角赞赏有加,但却忽略其背后隐现的女性视角。作为一个小女孩,英子似乎天生对身边女性的命运更加关注,秀贞、小桂子、妈妈、兰姨娘、宋妈,身边的这些女性,似乎都摆脱不了悲剧的命运。
《惠安馆传奇》中的秀贞独自承受了那场始乱终弃爱情的所有世俗的压力,善良痴情的她始终无法接受被男友抛弃的命运,也难以忍受与孩子分离的痛苦,她发了疯;苦命女孩小桂子,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弱小生命,经常被养父母打得遍体鳞伤,而后又与刚刚相认的亲生母亲葬身车轮之下。《兰姨娘》中的兰姨娘,自幼被卖堕入烟花巷,后为人小妾受尽屈辱,虽在英子家找到理想的归宿,但其在英子家的尴尬处境,也令人唏嘘感慨旧时女性生存境遇的艰难;同样的命运也降临在英子妈妈的头上,由于兰姨娘的介入,英子妈妈在自己家里的地位遭受严重威胁,尽管兰姨娘无意取而代之,仅仅想找一栖身之所,但设想如果不是聪明的英子暗中牵线使兰姨娘找到终身伴侣,英子妈妈这个毫无谋生能力的旧式女性,命运又将如何?《驴打滚儿》中的宋妈,无疑是英子身边所以女性中命运最为悲惨的一位。她的身上几乎凝聚了旧时代农村妇女的所有美德,也几乎承载了旧时代贫苦妇女的一切不幸。善良、能干的宋妈嫁了一个极不负责任的丈夫,她的命运从此也就和不幸连在了一起。为挣钱养家,宋妈撇下年幼的儿女,给英子家当奶妈。她对主人家的孩子倾注了无私的母爱,也深深思念远方的骨肉。小驴儿“得、得”,载着她的丈夫进城来,每次她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丈夫这一年的血汗钱,满怀着生活的希望,而每次丈夫的到来都使她的命运向不幸前进一步,宋妈最终也没有逃过儿死女散的命运。
在小英子的眼中,宋妈不仅仅是一个保姆,她更是生活中给了英子爱和乐趣的亲人,与宋妈的分别是英子小小人生中最无奈的一幕。台湾评论者齐邦媛说:“《城南旧事》在英子的欢乐童年和宋妈的悲苦之间达到了一种平衡。掩卷之际,读者会想‘看啊,这就是人生的最简朴的写实,它在暴行、罪恶和污秽占满文学篇幅之前,抢救了许多我们必须保存的东西。’”④善解人意、聪明厚道、心无芥蒂,是小女孩英子最大的特点,也是她赢得别人信任、走进他们精神世界的钥匙。同时身为女性,她更给予身边女性更多的关注与同情,从一个独特的女性(小女孩)角度,展现了旧时代女性的不幸遭际。
3.外乡人视角有意拉开了英子与老北京城南的距离,为这篇载满乡愁的小说更增添朦胧诗意。英子的父亲是一个热情仗义、敢作敢为的客家人,爱国知识分子。在他家经常聚集一些台湾籍的思想激进的爱国学生,像“德先叔”,他也曾收留过不堪过大家庭窒息生活而出走的姨太太,像“兰姨娘”。父亲的客家人性格直接影响了英子,英子的外乡人身份与父母思想的开明使得她的行动较少受到周围环境的束缚与羁绊,特殊的家庭背景和家庭教育造就了她敏感而又大胆,聪明而又厚道的性格,使她接触到一般孩子不敢接触的人和事。她敢于和连大人都不敢接近的疯子秀贞交上朋友,敢于和草堆里的偷儿建立友情,也因仗义保护受人欺负的妞儿而和她有了深厚的友谊。于是,这些一般人难以了解的人物一一走入林海音的《城南旧事》,走进读者的记忆里。
另外,不时冒出的台湾方言也为外乡人视角的运用增色不少。外乡来的英子从小养成对声音的敏感。迁居北京的第一年,“妈妈还说不好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天买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一斤租漏,不要太回。”——妈妈的闽南口音还很重但北京话有了长进,林海音这样写:
妈的北京话说得这么流利了,但还是把“傻”说成了“洒”。于是我笑了:“妈,是傻丫头,傻,‘尸丫’傻,不是‘厶丫’洒。我的洒妈妈!”⑤
台湾方言拉开了英子一家和北京古城的距离,这种距离感更增添了一种朦胧的诗意。它提醒读者,这是一个外乡孩子眼中的北京城南,我们分明从作品多样的方言里感受到多元文化的丰富,同时,我们也从中感受到一种多种方言碰撞下的幽默,一种温暖的幽默。这种独特的“海音式”的语言风格,为这篇载满乡愁的小说增添了几分情趣,少了几分沉重。
论及小说创作,林海音说:“写小说应当是个故事,让故事自身去说明,比拟定了主题去编故事要好些。”⑥的确,好的小说并不需要作者的评述或说教,需要的是观察事件的视角和对事件的记忆。多重视角的成功运用正好满足了这一点。透过儿童视角、女性视角、外乡人视角,把古都城南的老少人物、古老水井、寂静庭院刻录在人们的记忆深处,不管岁月如何流逝,它都宛如一曲纯真的童谣,伴着悠扬的驼铃声在人们的心灵深处唱响。
① 林海音:《冬阳 童年 骆驼队——〈城南旧事〉出版后记》,《林海音研究论文集》,台海出版社,2001年版,第259页。
②③⑤ 林海音:《城南旧事》,陕西旅游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第73页。
④ 齐邦媛:《超越悲欢的童年》,《林海音研究论文集》,台海出版社,2001年版,第97页。
⑥ 盛英:《林海音及其文学创作》,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