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张爱玲小说的审美意味

2010-08-15 00:42鲍明晖武汉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武汉430074
名作欣赏 2010年26期
关键词:华丽张爱玲色彩

□鲍明晖(武汉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武汉 430074)

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总是存在着两个层面,一个是故事情节层面,一个是审美感受层面。前者构成了可以转述的部分,后者则是由一个难以转述的,以独特的意象和隐喻、细节描摹、语言色彩的暗示、时间空间巧妙剪辑等所构成的审美世界。美国现代作家伊舍伍德说得好:“有好多故事,只是故事而已,别无其他……但是另外一种故事,你用自己的话永远表达不尽。这种故事大于生活,它是一个门径,由此进入作者的世界。”借用在此处,是说明张爱玲在讲故事之外,通过极其精致的技巧,来撩起读者的共鸣和联想,它和内容相结合,进一步深化了小说的苍凉感。而也许正是这一点构成了张爱玲的“叙述魅力”,使她在生前和死后拥有大批的“张迷”,并且被许多人称为曹雪芹之后,中国文学中最具有叙述魅力的“一枝笔”了。

张爱玲小说中语言的运用非常卓越,其作品鲜明的个人风格与她的语言文字是密切相关的。她从古典文学中吸收了语言的精致、平实,又从西洋文学、绘画艺术中借鉴了幽默的风格、华丽的色彩,使她作品的语言呈现出华丽而平实、朴素而精致、幽默而又深沉的特点。

张爱玲自幼熟读《红楼梦》《海上花列传》等中国古典文学名著,使她的小说语言打上了深刻的古典小说的印记,如《金锁记》的一段:“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我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是开麻油店的。’凤箫哟了一声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像你们的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们那一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这样活泼、俏生生的话,想到那语言的神态,似乎就是从《红楼梦》中人物嘴里般说出来的,却又用得如此贴切。而张爱玲以其细腻、逼真的细节见长的描写,又是颇得《红楼梦》神韵的。如《金锁记》里曹七巧的出场:“众人低声说笑着,榴喜打起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兰仙云起来让座,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着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册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到齐了,今儿想必我是来晚了。’”七巧的作态很有几分像王熙凤,此外,人物的举止、衣着的刻画,“三角眼,小山眉”之类的模型化的肖像描摹,是得红楼的语言真传,在现代文学的作品长廊中,除张爱玲之外而无第二人。

张爱玲不光在语言的神韵上得古典风味,其实在骨子里头,她的作品也是深得古典文学的意味的。她说:“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其实,对于张爱玲本人来说,这正是夫子自道。张爱玲的这一美学选择具有典型的中国文化意味:即在深深的体察到人生就是不幸,人性充满了盲目和自私之后,她便专注于物质细节的生趣,在作品中就表现为追求细节和精美、辞藻的华美和奇异的色彩。

张爱玲在小说中精细地描绘人物的服饰和居所,常有神来之笔。《沉香屑 第一炉香》里,上海女学生葛薇龙因贪慕虚荣,投靠姑妈做了交际花。当她试穿一件件华丽的衣服时,明知这是为交际需要添置的行头,仍然抵制不住诱惑一件件地试穿:“家常的织锦缎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用,睡衣,浴衣,夜礼服……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丝绸软缎,像《蓝色多瑙河》,凉荫荫地匝着人,流遍全身……”在张爱玲的笔下,服饰的质地高雅华美与音乐打成一片,毫不突兀,而给人以感官的愉悦之感溢于言表,在这一曲曲华丽服饰的乐声中,使读者可以想见主人公葛薇龙灵魂震动又何等惊人,沉溺这种浮华、糜烂的生活而不能自拔。

张爱玲的色彩语言运用技巧更是卓越。它不断给读者以“视觉艺术”般的美感,使人仿佛置身于由文学符号幻化成的美术长廊之中,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且以《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娇蕊为例:“她穿着的一件曳地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颜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下个绿迹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的裂缝,用绿缎带子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那过分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颜色本是视觉中的对象,为了表现这特殊的色彩,作者突破了对色彩的常规感受,调用了高度复合的感觉能力,使味觉、触觉、视觉沟通变异,并在语表上以限制性的语式表现,使其颜色的液态状得到强化;加上鲜辣的绿色长袍与深粉红的衬裙,给人留下强烈的富于刺激性的色差,造成了阅读中极其丰富的感官感受。

张爱玲有着“乔叟式享受人生乐趣的追求,视觉的想象可以达到济慈那样华丽的程度”,但是在观察人生处境方面,她的态度是老练的,带有悲剧感的。她在《自己的文章》一文中谈道:“我也并不赞成唯美派。但我以为唯美派的缺点不在于它的美,而在于它的美没有底子。溪间之水的浪花是轻佻的,但倘是海水,则看来虽似一般的微波粼粼,也仍然饱蓄洪涛大浪的气象的。”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张爱玲对视觉色彩的审美感知,既表现于主体的视觉系统对来自客体的光的刺激做符号化的处理,同时也表现为主体心灵对现实世界中纷繁色彩的观照和同化,从而使客体物象的色彩具有了审美价值。有意味的色彩语言,无疑是张爱玲饱蓄人生气象的作品之海中泛着粼粼银光的微波。在她以繁富的精细而华丽的词语营造的一个艳异空气之后,是一个悲剧的人生、荒谬的人性。如上面的例子里,穿着艳丽的交际花娇蕊,现为男主角佟振保同学的夫人。她一面为人妇,一面与旧情人藕断丝连,一面还勾引佟振保。她的放荡性格无需看她的行为,只从作者对其衣着的色彩描绘中就已见端倪了,鲜辣的绿色长袍与深粉红的衬裙,形成强烈的富于刺激性的色差,处处显示出一种挑逗的意味。所以,她一碰上佟振保就“沾着”了。而葛薇龙试穿的高雅华美的衣服要靠出卖青春和人格来换取,人生的讽刺就是如此无情。衣服给葛薇龙带来的是感官的愉悦和灵魂的战栗,所以她在试衣之后,脸上一阵阵发热,低声道:“这跟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对人生的眷恋之情和对生命的荒谬之感稳定地结合在一起。

再看:“她那蜜褐色的皮肤又是那么澄净,静得像死。”这是作者在《沉香屑 第二炉香》中对新娘愫细肤色的描绘。“死”本来是生命的一种状态,用“死”做喻体来形容人的肤色,乍看叫人有点诧异,但我们了解到愫细特殊的生活环境之后,才领悟到这样描写肤色的深刻含义。愫细生活在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里,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女儿,自然格外小心谨慎,家教严明。两个女儿已到婚嫁年龄,仍未接受过“爱的教育”,“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以致大女儿因丈夫的“禽兽行为”而离了婚。愫细脸上静得像死一样的木乃伊状的“蜜褐色”皮肤,正是这种刻板、荒诞、毫无生气的生活的一种浓缩、一种折射,同时也埋下了悲剧的伏笔。

从以上所举之例中我们能够看出,虽然张爱玲作品词语、句子、句群,有时易给人以浮华之感,但透过张爱玲作品语言藻饰的外表,我们读到的却是动荡的时代、不和谐的生活环境、扭曲的人性、丑恶的情欲,而不像西洋厌世派那样只把词藻做成“感觉的盛筵”。所以我们说张爱玲作品的风格绮丽而不华靡,藻饰的语表与厚重的内蕴曲折有致地统一在一起。也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下面这段看起来与张爱玲风格似乎并不相谐的自白:“我喜欢素朴,可是我只能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素朴的底子。”⑫原来,她只是选择了华丽的语言形式,表现的却是要衬出人生的素朴的内容,两相参差对比,形成了张爱玲作品特有的苍凉的审美意味。

[1]朱虹.英美文学散论[M].三联书店,1986.

[2]吴进.张爱玲评说六十年[M].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

[3]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2卷)[M].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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