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琼(湖南女子学院,长沙 410004)
蒲松龄的小说《聊斋志异》塑造了姿态万千、妍蚩各异的人物形象,向我们展现了一段段凄美卓绝的人鬼花妖狐魅之间的恋情,也对古代社会的黑暗作了无情的揭示与批判,当然也不乏对世人温婉的劝诫……可谓包罗万象。其中有一些故事则是围绕对人生智慧的运用而展开的,《邵女》即这类故事的典型。它主要讲述了金氏、贾媪、邵女三位女性的人生智慧,并且以邵女之才略识见为重心,以金氏由恶到善的转变为衬托,阐扬了一种安于天命、以仁报仁的生存哲学。
金氏是柴庭宾的结发妻子,是一个嫉妒心极强又好猜疑的人,并且好用计谋与耍手段。她不能生育,却又无法忍受丈夫为续香火而纳妾。按照封建社会“母借子贵”的观念,妾一旦为丈夫生子,她在家里的地位必然会受到冲击,对于一个妒忌心很强的人来说,这是无法接受的,因此,对于丈夫所纳的第一个妾,金氏“暴遇之,经岁而死。”显而易见,此时的金氏处于玩弄手段的初始阶段,手段残暴且明目张胆,不太老练。这一事件的直接后果就是丈夫忿恨而出,“独宿数月”,夫妻之间开始冷战。金氏当然不甘如此,为了阻止丈夫再次纳妾,她采取首发制人的攻势。首先,她别有用心地选取了一个特殊的日子,即丈夫生日那天,为丈夫祝寿,并以“卑词庄礼”的姿态出现在丈夫面前。金氏这样做其实是利用了丈夫不忍拒绝的心理,夫妻“始通言笑”,金氏旗开得胜。于是,设筵待柴开始第二轮攻势。遭到柴的推辞之后,“金化妆而自诣柴所”。于是,夫妻“酌酒话言”。席上,金氏又以语言为武器,彻底战胜了丈夫。为取得丈夫的信任,她连违心的话也说得从容不迫:“前日误杀婢子,今甚悔之。何使仇忌,遂无结发情耶?后请纳金钗十二,妾不汝瑕疵也。”首先,她承认错误,但是将杀人美其名曰“误杀”,以推卸责任,并且表达了忏悔之心,从其措词可以看出其伪善的本质。但这样的言词可以有效软化丈夫的敌对情绪。其次,金氏用夫妻结发情深来规劝丈夫,缓解丈夫的对抗之意。最后,假装信誓旦旦地许诺:以后你即使要纳金钗十二,我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一个求妾若渴的丈夫听了妻子的这番话后还能有什么不满与怨恨呢?于是丈夫的心理防线与对抗堡垒被金氏三言两语击个粉碎,夫妻“由此敬爱如初”。至此,金氏与丈夫斗争的第一回合结束,却标志着金氏玩弄计谋的一大转变:即由光明正大的破坏转入暗中使坏。一方面她大张旗鼓地请媒婆物色佳妾,另一方面又暗中使媒婆封锁关于妾媵的消息,然后又故意敦促媒婆物色佳妾的进程,其狡黠与圆滑不亚于王熙凤。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做了一年多的戏。她的丈夫没有识破她的伎俩,却托亲友买到一妾,于是金氏与其丈夫的第二阶段斗争拉开了帷幕。
起初,金氏仍旧戴上伪善的面具,使上了惯用的伎俩——演独角戏。她见到林氏时,“喜形于色,饮食共之,脂泽花钏任其所取。”对其可谓怜爱有加。一旦找到下手的突破口之后,便毫不手软地施暴。林氏生于燕地,不会女红,于是金氏趁传授女红给林氏之便,对其施以呵骂与鞭笞。后来,林氏终于承受不了金氏的虐待,自刭而死。金氏从一开始的不露声色到后来的变本加厉以及她毫不畏怯的宣告:“我代汝教娘子,有何罪过?”彻底唤醒了丈夫,也使自己的阴险狡诈显露无遗,从而使夫妻关系彻底冰冻尘封。事实上,金氏对计谋的运用是失败的,既使夫妻反目,他人死于非命,也使自己在整个家中处于孤立的境地。所有这一切都源于自己不能生育,从而害怕别人与自己争地位,她内心深处是恐惧的,其对计谋的行使其实是一个弱者面对无可改变的事实所作的迫不得已的困兽之斗。
在邵女出场前,值得一提的是贾媪说媒使用的如战国策士般奇妙的计谋,这一计谋集中体现在贾媪高超的语言艺术上。
起先,她一进邵家门便假装与邵妻闲聊,欲擒故纵,消除主人戒心。看到邵女后,“惊赞曰:‘好个美姑姑!假到昭阳院,赵家姐妹,何足数得!’”夸美貌是为了方便问“婿家”,这是人之常情。当她知道邵女尚未婚嫁时,便着实往邵妻心头的伤疤上撒了一把盐,说道:“若个娘子,何愁无王侯作贵客也!”此句故意提到“王侯”,表面上表达了自己对邵女未来婚姻满怀信心;实则故意戳对方痛处,让人难堪,从而可以慢慢侵入对方心里。当她从邵妻口中得知:只要求女婿是个读书人便可时,便一面说话安慰邵妻,一面漫不经心地说道:“昨一大笑事:柴家郎君云:于某家茔边,望见颜色,愿以千金为聘。此非饿鸱作天鹅想耶?早被老身呵斥去矣!”我们不得不佩服贾媪高超的语言艺术,短的两句话欲道出此行目的,却又以“呵斥”二字掩盖之。将说媒大事化为可有可无的笑谈,又有意透露柴的诚恳态度:“愿以千金为聘”,这样一来,身处贫士之家的邵妻想不动心也难。在邵妻“微笑不答”之际,贾又乘胜追击,大言嫁入柴家的好处。此时的邵妻已经沉浸在对未来膏腴般幸福甜美生活的幻想中了,完全陷入贾媪早已设下的天罗地网中而毫无知觉。后人评这一段为:“抑扬顿挫,不即不离,使人入其彀中而不觉。”可谓切中肯綮。贾媪以策士般机警之语成功说服了邵妻嫁女,究其原因,在于她能够以巧妙的语言,抓准时机,深入对方心里,以己度人,以己观人,令人防不胜防却又处处在理,谈笑之间,君自入瓮。
邵女的出场拉开了本故事讲述人生智慧重头戏的帷幕。故事开篇便点明邵女“少聪慧”,读书有过目不忘之本事,很喜欢读内经和冰鉴书。由此可以推断此女对医学针灸和鉴人之术颇有研究,所以,在生活中,她时时利用鉴人之术。初次与柴郎会面,见柴郎关注自己便“怪其狂顾,秋波斜转之”。不以正眼看人,可谓挫伤爱慕者积极性的良策。但一旦有人前来说媒,她又欣然应许,做出了一个看似自相矛盾的决定,这无非是对冰鉴书的运用。究其原因有三:其一,“父母安享厚奉,则养女有济矣。”自己出嫁,可以让父母生活充裕,从而见出邵女之孝,是邵女为改善父母生活水平而做的决策。其二,“况自顾薄命,若得嘉偶,必减寿数,少受折磨,未必非福。”读了冰鉴书首先鉴的是自己,深知自己命薄,所以不能嫁得太好。这就是为什么年满十七岁仍待嫁闺中的根本原因。其三,“前见柴郎亦福相,子孙必有兴者。”识得柴郎有福相,子孙后代会出类拔萃,于是决定出嫁。这一决定与其说是邵女顺应天命,不如说是她对命运的反抗,邵女希望嫁入柴家通过接受折磨的洗礼,来换取幸福,其实是一种自救行为,实乃邵女进行人生规划所走的一步不错的棋。
邵女嫁入柴家后,住的是柴庭宾瞒着妻子在外面建的一幢别墅。深谋远虑的邵女自然认为此非长远之计,倘若金氏知晓,则家无宁日,于是她劝柴道:“请不如早归,犹速发而祸小。”柴因为害怕邵女受到金氏的摧残而迟疑不决,邵女却毫不畏惧地宣称:“天下无不可化之人。”并且以一系列举措成功地论证自己的言词,彻底感化了金氏,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趁柴出门,主动“伏罪”。邵女心知纸包不住火,而柴又是极优柔寡断之人,主动登门“请罪”实在是被逼出来的计策。但即使这样,邵女也将出招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首先,她着“青衣而出”。“青衣”就是黑色的衣服,颜色暗沉,毫不张扬,不会抢了大夫人的风光,激起大夫人的妒火。可见其考虑之周全,心思之细密。其次,命“一妪携袱丛之”。将被单带上,暗示了一心一意侍奉大夫人的愿望和诚意。最后,到了“嫡所,伏地而陈”。“伏地”极言邵女之谦卑,这比金氏当初“卑词庄礼”、“化妆自诣柴所”去请求丈夫的原谅更为虔诚,可见,在使用计谋与手段上,邵氏比金氏更胜一筹。如此,低三下四地“自首”示弱,自然可以让一个奇妒者凌驾于弱者之上而心气平和,邵女因此也换来金氏“命婢子出锦衣衣之”,首战告捷。
(二)忍辱负重,竭诚侍妇。作为柴家小妾,邵女十分清楚自己的地位,从不僭越金氏之上。每天青衣出入,早起服侍金氏起居,恭敬地做婢女所做的事情,即使在房事上也不敢造次,柴“苦辞之,十余夕始肯一纳”。为人处世如此小心翼翼,看似无关紧要,实则为邵女自救的一大法宝:要想感化金氏,就必须自贱身份,以德报怨;要想通过受折磨来祈福,就必须安守本分,来保全自身,实是一种才略。尽管如此,邵女的自救之路依然走得踉踉跄跄,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事件上。
其一,遭受殴打事件。邵女侍奉金氏谦恭细致,无可指责,对待丈夫的态度也不温不火,无可挑剔。正因为这种几近完美的处世态度,让金氏“自愧弗如,积惭成忌”。对于一个好嫉妒的人来说,这种心理的形成是必然的。于是,金氏开始发泄自己的妒忌。起初是稍加呵斥,邵女顺受。当邵女不小心摔破了一面镜子之后,金氏便将与丈夫吵架的怒气及素日对邵女的妒火一股脑儿地发泄在邵女身上。而整个过程中,邵女只有一个动作:“长跪哀免”。难能可贵的是:被殴打过后,邵女并没有心安理得地躲在夫君的庇护下窃喜,而是一如既往地侍奉金氏。金氏并不领情,而是“捶床怒骂”,趁丈夫外出的空隙而“泄愤于女”。邵女并不反抗,忍受非人的折磨。并且,自从金氏与丈夫闹翻后,邵女也不与夫君同床,金氏“闻之,意亦稍安”。不能生育是金氏的一大心病,也是金氏与邵女对立的最根本原因,邵女并没有急于生子以与金氏争宠争地位,相反,少与夫君相处,就在根本上使得感化金氏成为可能。
其二,卖婢事件。柴家有一狡猾的婢女,因为偶尔与男主人说说话,被金氏怀疑与丈夫有私情而被暴打一顿。从此这一婢女就与金氏结仇,在轮到她值夜的一个晚上企图谋杀金氏。邵女因懂得鉴人之术看出其“面有杀机”,才阻止了一桩人命案的发生。出于仁慈,在邵女的建议下,柴没有与金氏商量便将此婢卖了。金氏得知后先是“捉裾浪骂”邵女,后逮着机会“烧赤铁烙女面,欲毁其容”。在下人的哀求下,“以针刺肋二十余下”乃罢。邵女仍然没有任何怨言,而是甘受命运对她的折磨。当丈夫为之鸣不平时,她说道:“当嫁君时,若岂以君家为天堂耶?亦自顾薄命,聊以泻造化之怒耳。安心忍受,尚有满时;若再触焉,是坎已平而复掘之也。”可见,邵女其实对自己的处境了如指掌,是一个清醒的受难者。经历了这件事,金氏“时时呼女共事,词色平善”。可见,金氏已初步有所感化。
其三,为金氏治病事件。金氏病后,丈夫不闻不问,而邵女却通宵达旦地伺候她,废寝忘食。如此以德报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金氏“益德之”。邵女懂得医术,愿替金氏疗养,而金氏害怕邵女报仇,推辞不就。最后病情恶化,邵女只得使“偷梁换柱”之计,将郎中开的药换成自己配的药,并治愈金氏。金氏得知真相后,感激涕零:“妾日受子之覆载而不知也!今而后,请惟家政,听子而行。”意识到自己每天受邵女“覆载”,表明金氏在情感上对邵女的认同,此时的金氏已完全被邵女感化,以至于愿意“请惟家政,听子而行”,这种对之前最看重的女主人地位的退让,更是金氏转变之彻底性的体现。后来邵女生子,金氏也照顾周全,“奉若老母”。邵女的忍辱负重终得善果。邵女在感化金氏的同时实现了自救于命薄的初衷。
故事的结尾异史氏的话所阐扬的道理,“一言以蔽之”,即每个人都应该遵守适得其所,各安天命,以仁报仁的生存哲学。金氏在被感化之前虽然十恶不赦,但作者对她并非完全地批判,也有包容。认为“女子狡妒”是天性使然,而妾媵遭祸,是由于她们没有恪守自己作小的本分,“炫美弄机,以增其怒”的缘故。并且,金氏虽凶悍,却持家整严,是一位称职的女主人。这里,作者所强调的是人应遵守天命,在命中注定的位置上做分内的事,不越位。贾媪身为说媒者,伶牙俐齿,见机行事,又懂得劝说艺术,她的成功在于尽己可能做好一个媒婆的事。对于邵女,作者则极力渲染其圣贤般美好的德行,称赞她能够“以命自安,以分自守,百折不移其志”。纵观邵女的所有行为,其与《周易》一些卦德暗合。如“困”卦,卦辞为“君子以致命遂志”,意即:君子应顺应天命,等待机会。邵女自顾命薄,面对这样的人生境遇,她没有逃避而是选择顺应天命,等待天怒之坎的愈合以自救。再如“升”卦,“君子以顺德,积小以高大”,意即:君子在发展中应顺发展规律。故邵女能够忍受金氏各种形式的暴虐行为,因为她深知这是安命以自救的必经之路……蒲松龄少负异才,却科场失意、困顿终生,仅以“孤愤之书”①寄托平生意气。面对这样的人生遭际,他并不满意,《寄王如水》中“天孙老矣”的愤慨,“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②的凄凉与孤寂,这都是其追求功名屡战屡败后的人生感怀。由此可见,他在《邵女》篇中对于安于天命的生存方式的肯定也在情理之中。而生存之道不仅在于安于天命,还必须懂得以仁报仁。文中,金氏起初待邵女“以仁术作恶报”,受到应得的惩罚,最终懂得对邵女以仁、善待之,就是以仁报仁的体现。而邵女则被塑造成一个圣贤者的形象:仁义礼智信兼备,拥有过人的见识与才略,她身上所折射出来的是一种理想的人性与智慧之光。高珩在其《聊斋志异序》中写道:“余谓:欲读天下之奇书,须明天下之大道,盖以人伦大道,淑世者圣人之所以为木铎也。然而天下有解人,则虽言孔子之不语者,皆足辅功令教化之所不及,而诺皋、夷坚,亦可与六经同功。”③可见,宣扬儒家教化、规劝世人远离邪恶,建构“仁”心,乃《聊斋志异》主题之一,《邵女》篇则弘扬了儒家为人处世以“仁”的生存哲学。
①③郭绍虞、王文生:《中国历代文论选》(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31页,第336页。
②蒲松龄:《蒲松龄全集》,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