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武(郑州轻工业学院轻工职业学院,郑州 450002)
苏轼性格豪放,思想旷达,学识丰富,天才横溢,使得他的词雄奇瑰丽,热情奔放,是豪放派重要的代表人物,表现出鲜明的个性。“词是抒情的文学,苏轼无意于改变词作抒情的文体特征,而是要拓展词的情感领域,扩大词的抒情功能,将只表现‘爱情’的词扩展为表现‘性情’的词,将只表现女性化的‘柔情’的词扩展为表现男性化的‘豪情’的词,使词作像诗歌一样可以充分表现创作主体的丰富复杂的心灵世界、性情怀抱。”①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我们不妨由此入手,但还需再进一步,即透过“豪”的表面看出“悲”的实质。笔者就此见解,从以下三点加以探讨。
悲感是词人良知、情感、道义的综合体现,是词人不向现实妥协的价值观借词作情感的凝聚升华。苏轼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石苍舒醉墨堂》)苏轼将明理知耻的忧患与识字多少相联系,知识越多,忧患愈盛。“可见,忧患是一种与知识、文化相关的意识,忧患悲感也是社会现状在词人头脑中的必然反映。苏轼经历的是苦难,体会到的是悲感,发而为词,当然是悲感。”②从审美创造的角度看,英国诗人雪莱认为,倾诉最哀伤的思绪,才是我们最甜美的歌。中国古典词人最懂得“美在感伤,美在悲悒”的艺术魅力,所以,苏轼去描写那些让人感伤、引人怜悯的事情,在自己首先被感动和艺术良知的激发下,苏轼用词写下自己的忧患悲感。
苏轼一生浮沉宦海,三起三落,官职越降越低,谪贬是越贬越远,最后竟贬到蛮荒的海南岛。苏轼一生情感生活也非常坎坷和不幸,王弗、王润芝、王朝云三位女人都先后离他而病逝。在特定的政治环境下,在极度困厄中,疾病、饥寒的缠绕,使苏轼的身体和精神都受到严重的摧残和折磨。苏轼二十六岁授官“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直至六十六岁病逝,共四十年,除掉回家居父丧三年,还余三十七年。其中被当作罪人贬至黄州、惠州、儋州,共十四年,将近占了百分之四十,在京任官仅八年多,其余都在地方任官。贬黄州之前因“乌台诗案”还在狱中关了近半年,差点送命。这坎坷的经历,一方面使苏轼感愤不平,郁勃幽怨积于心,另一方面也使他足迹得以遍及大半个中国,有机会饱览祖国河山,有机会接触各种各样的人,有机会看到人世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大大丰富了他的生活经验,所以他的词作有着仕途的不幸、身世的悲凉。
苏轼作品中也常常抒写对自然社会以及人生命运的思考和感悟。他的诗词里常常感叹世事难料、人生无常,慨叹“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人生如梦”、“去来皆梦”、“万事到头都是梦”。人生太短暂、太空幻了,不论什么人,你是叱咤风云、一世之雄的“千古风流人物”也好,还是流落江湖草野、“侣鱼虾而友麇鹿”的芸芸众生也好,不论是谁,英雄豪杰也罢,凡夫俗子也罢,都不过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有些人建功立业了,可是“功名富贵皆逆旅”、“功名如幻何足计”!建功立业又怎么样?归根结底:“人生作鬼会不免”、“贵贱贤愚同尽耳”。既然如此,“人生底事,来往如梭”,人们的一切欲望、追求,特别是对功名事业的追求,以及在追求过程中由于利害得失、福祸荣辱所引起的忧乐、悲喜等又有什么意义呢?同大自然的长江、明月相比,人生只不过是暂时寄形于天地之间而已。“苏轼这种人生虚幻的悲感之所以如此浓重,固然同他所受佛老思想的影响较深有直接关系,但更主要的还是他在险恶的仕途生涯中无法主宰个人命运,而又无从摆脱这种‘身非己有’的处境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怨情绪的自然流露。”③
苏轼作品中的“豪”与“悲”,实是词人思想矛盾的一种反映。这种矛盾,简单地说就在于他对现实的看法是悲观的,但他的人生理想又是积极的,这恰恰是他成为伟大词人的重要原因。“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正是这种无法解决的矛盾所激发起的感情波涛,使他的作品呈现出与众不同的特色,‘悲感’至极而以‘豪语’出之。‘悲感’源自词人对现实的清醒认识,而他竟能以‘豪语’出之,则由于他不愿向现实屈服,这则源于他积极的人生态度。”④苏轼的思想是复杂的,只有看到矛盾的两方面才能正确认识苏轼,进而充分领会苏轼词的深刻性及艺术魅力。
被贬黄州,他一再向人们表示今后将弃其壮心以遣余年:“某谪居既久,安土忘怀一如本是黄州人,元不出仕而已。”(《与赵晦之》)似乎是超脱达观到了真的忘却了功名利禄的地步。“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野饮花间百物无,杖头惟挂一葫芦”,“谁能伴我田间饮,醉倒惟有支头砖”,长期以来,苏轼就是以这样一种风貌活在人们心目中,但不可忽视的是苏轼的平生之志并未泯灭。与《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写于同时的《前赤壁赋》中,苏轼与客人月夜泛舟江上,“饮酒乐甚,扣舷而歌”,歌词云:“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袭屈原楚骚香草美人比兴之义,抒发自己企望起废、系念朝廷的思想感情。虽然对苏轼来说,确是“君门深九重”,但从这歌词中却隐约透露出对未来的某种期待。至于《临江仙·夜归临皋》:“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则更是直接地揭示了苏轼当时尚未能忘却仕宦功名的内心。再如《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苏轼自己曾认为“小词不碍”,可他却在给章质夫的信中一再叮嘱“不以示人”,分析其原因,主要在于这首词借咏叹杨花的遭遇抒写了自己江湖飘零、无人怜惜、迁客逐臣、才难为用的深沉感慨。如果我们细细地品味他这一时期的诗歌,则更能够透视苏轼的内心世界,诸如“空有千篇凌鲍谢”的自负,“看花叹老忆年少”的思想,“便思绝粒真无策,苦说归田似不情”、“世事饱谙思缩手,主恩未报耻归田”(《侄安节远来夜坐》)的矛盾心理的自我表白,“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的暗中期待,“病疮老马不任轨,犹向君王得敝帏”(《别黄州》)的感恩戴德,等等,都说明苏轼谪黄时期仕隐进退的思想矛盾并没有真正解决,像他自己所说的已是“古井无波”。不论他本人如何表白,他的这些作品的字里行间所跳动着的仍然是一颗不甘沉沦的心。
我们也应当看到,苏轼的这种消极感叹仍然是对现实处境不满,然而又无法摆脱的一种无可奈何心理的反映。它仍然曲折地、含蓄地透露出苏轼有志于当世,但不受重用、不得施展,反而负屈遭贬、自伤老大的极端苦闷和抑郁之情。正是在这一点上,它客观上向我们揭示了封建专制制度压抑和摧残人才的罪恶,它仍能唤起我们对苏轼乃至千百年来遭受压抑和摧残的英才异士的深切同情。
“宋代的词,无论婉约词人,还是其他豪放词人,虽然各有各的风格特点,但各家之间,往往又有一些相近相似之处,界限并不那么截然分明。”⑤苏轼的个性不仅豪中见悲,也有雍容和缓,这类作品政治色彩比较淡薄,缺乏特定的社会内容,通常是抒发日常生活中一些带普遍性和永恒性的感情。读这类词,我们还会有一个突出的感觉。他的词是从内心自然“流”出来的;不是“做”出来的;体现的是自然美,不是雕琢美。他曾说:“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矣。”(宋何《春渚纪闻》)他不是苦吟派,其作品如行云流水,无半点呆板相。苏轼同李白一样,感情极丰富,心胸极坦荡,最不隐瞒自己的思想感情。在政治上是如此,即使因此而外放、遭贬,始终不改初衷。在文学创作上也是如此: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怎么想就怎么写,没有半点顾忌和矫饰。在中国文学史上,能做到这样的作家并不多,非天才杰出者,根本无法达到如此境界。
在朋友交情中,在大自然中,去寻找自己的世界“,一蓑风雨任平生”(《定风波》),始终乐观。他热爱自己的家乡,也热爱祖国的每一个地方。他无论是做官,还是遭贬,走到哪里,就同哪里的民众打成一片,并且把哪里作为自己的第二故乡,尽自己的力量为当地做一些好事,因而所到之处,无不受到当地人民的爱戴。在杭州时,他说“:蜀客到江南,长忆吴山好。吴蜀风流自古同,归去应须早。”(《卜算子·自京口还钱塘,道中寄述古》)在惠州时,他不仅写过“日啖荔支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的诗句,还作过一首《浣溪沙》词,写他同友人同游大云寺,序中说,他新近做了一种酒,名曰“万家春”,取岭南万户酒之意,词中有“携壶藉草亦天真”、“醉归江路野梅新”之句。最后他以六十二岁高龄,远谪儋州,他不仅说“海南万里真吾乡”(《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还写出了“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减字木兰花·己卯儋耳春词》),带着喜悦的心情,迎接荒岛上春天的到来。
我们从前类作品看到的主要是上层社会中的苏轼(就其思想情绪而言),从后类作品看到的则是日常生活和同下层社会接触中的苏轼,普通人的苏轼。前类作品反映了人生短暂,功名如幻的怅惘,苦闷和压抑之情呈现为阳刚美;后类作品反映的是主客观的和谐,洋溢着生之情趣,呈现为阴柔美。两类作品,两种个性(风格),判然有别,而又彼此辉映。我们才更同情他在上层社会中所感到的忧郁、悲愤和孤独;正因为他的多数作品都具有驱使造化、惊心魂魄的力量,那些雍容和缓的篇章才更显得灿如珠玉、别具魅力。前类作品固然体现了典型的苏轼个性,后类作品对于全面了解苏轼的个性同样是不可缺少的。需要说明的是,两类作品、两种个性不仅彼此辉映,有时又是相互交织的,也就是说有的作品兼有二者的特色。苏轼是我国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他开创的一代词风,一直影响到今天。他的词和他的诗文,如同屈原的《离骚》,李白和杜甫的诗篇一样,将永远闪耀着夺目的光彩,与日月争光。
①傅璇宗:《中国古代文学通论》,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②④陈萍、丁武:《文学阅读与欣赏》,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③闫笑非:《宋代经典诗文赏析》,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版。
⑤王思雨:《苏轼词赏析集》,巴蜀书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