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燕(平顶山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河南 平顶山 467001)
意象说在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中渊源久远,历来论者甚多。意象是诗歌理论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基本概念,准确理解意象的特征和蕴涵,对诗歌的鉴赏、分析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在诗歌中,有些意象出现的比例特别大,水意象就属于这一类。唐代是中国古典诗歌发展的顶峰,而盛唐诗歌则是顶峰中的顶峰,它以“笔力雄壮,气象浑厚”的风貌成为诗歌创作的黄金时代。盛唐诗歌中的水意象描写蔚为大观,呈现出更为独特的风貌与更为丰富的蕴涵。下面我们将以盛唐诗中的水意象作为个案,分三个层面依次探讨它其中所蕴藏的几种主要精神内涵。
中国传统文化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人与自然亲近融合。人是自然之子,亲近自然是人类的本能要求。华夏大地幅员辽阔,地理面貌相差很大,名山大川众多且风景秀丽、蔚为壮观,为人们提供了广阔的审美天地。封建文人或游历山川,或遭遇贬谪流放,或醉情于山水,或借山水隐逸,大多都与山水结下不解之缘。因此,中国的山水田园诗创作自东晋产生起便一直盛行不衰。“山水诗启发人们从一个新的角度,即美学的角度去亲近大自然,发现和理解大自然的美,这无论在文学史上还是美学史上都是有积极意义的。”①水意象作为山水诗中重要的描写对象,它所承负的第一种也是最表层的精神内涵就是表现诗人对自然的认识和观赏。这也是水意象作为“意象”的“外壳”,即外层的自然物体的体现。
这种情况到了山水诗发展的高峰期——唐代,尤其是盛唐时便有了全新的转变。盛唐时读书山林和漫游入幕之风直接促进了山水诗的兴盛。名山大川的游历反映了当时诗人们对自然美的向往。“唐代的山水田园诗,不论不同的诗人有着怎样不同的风格,亲切传神地表现自然的美却是相同的。”②盛唐山水诗中所描写的水大到长江黄河、瀑布飞悬;小到清溪浅潭、石濑细流,关于水的各种形态几乎无所不包。同时,游历山水,开阔了视野,陶冶了情操,提高了诗人的审美能力,这样反过来又提高了山水田园诗的质量。
传统文人在开始时大多是以兼济天下为己任,但当他们满怀着信心和激情踏上人生之旅时,才发现有社会的排挤、打击和碰壁。屡遭失意后,大多数文人会选择归隐山林、静养生息作为平抚伤痛的途径。同时,大自然的山水净化、抚慰了他们躁动烦恼的心灵,尤其是悠悠的碧水,可以息烦静虑、使人获得精神上的慰藉和宁静。他们将返归自然、归隐山林看作是自己人格自由、傲世独立的表现,在山水中寻求“天人合一”的纯美之境。同时,心理学研究证明,人具有投射心理,当人处于某种情绪或心理状态时,他会自觉不自觉地将这种情绪以及心理状态转移、投射到其他事物上。当诗人在追求或已经获得一种宁静空明的心境时,再看山水时,这些自然物象便超越了它本身物质意义上的存在而成为自然观照和心物契合的载体。在这种心理背景下,水意象的深层精神内涵即是水意象所表现出来的与他们心境相契合的宁静淡泊的自然之美。
说到唐代的山水田园诗,孟浩然和王维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诗人。孟浩然的诗主要分两类,一类是写他故乡襄阳的自然景物,另一类是他在漫游吴越时的山水诗。他的诗看起来整体浑厚完整,没有特别用力的句子和词,因为他的诗是人与自然精神上的高度契合的产物,所以读来只觉诗味十足。如闻一多先生所言:“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地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③如《耶溪泛舟》:
落景馀清辉,轻桡弄溪渚。澄明爱水物,临泛何容与。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
孟浩然多次漫游,而且偏爱水行,因此他的诗中描写水意象的内容几乎随处可见。这首诗表现了黄昏时诗人划着小船泛舟溪水的散淡逸兴。二、三两句不仅描写了溪水的澄明清澈,同时也通过这种清明的水意象表达了他宁静淡泊的心境。此时的水与其说是清溪水,不如说是他心境的投射物、心态的形象写照。诗人爱这澄明的“水物”也是他对这种闲适情怀和心境的热爱。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成就与孟浩然相齐。他一生向佛,同时博学多才,在艺术上有多方面的造诣,书法、绘画、音乐无所不通。这些特点使他的山水诗呈现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静逸明秀的空灵之境,将自然美与心境美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如镜花水月不可凑泊。如《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山雨初停,空气清新。明月渐升,一缕清泉静静地流泻于山石之上。这清明幽静的境界不正是诗人一直所向往和追求的吗?诗情画意之间寄托了诗人高洁的情怀。王维诗中的水意象大多宁静澄明,如“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青溪》)“、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新晴野望》)“、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等。
纵观王孟诗中的水意象,可以看到他们的隐逸心态,这些水意象时时流露出诗人们不滞于外物、游心于内的清静心境。“有一种脱情志于俗谛桎梏的义蕴,其心无滞碍、天机清妙的精神境界。”④王维和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是盛唐诗坛上的两株清丽动人的奇葩,闪耀着永远的光辉。他们将自然景物和生活感受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平淡中有清新恬淡的韵味,同时又蕴含了那个时代的诗人对宇宙、自然、人生的热爱,从另一个层面体现了盛唐的时代气氛以及“盛唐气象”的诗歌风貌。
乐生恶死、珍爱生命是中华民族文化心理中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内容之一。中华民族对人生的态度极为现实,古代神话《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共工怒触不周山》等故事充分地表现了远古先民们对生命的执著与追求。华夏民族的先民们经过对宇宙天地、自然万物长期观察思索后,认识到是永恒之谜——“时间”的流逝带走了生命的过程,使人们最后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的坟墓。“在中国人的意识里,时间首先是与人的生死存亡联系在一起的。”⑤但是时间毕竟是无形的,当人们想要把这种普遍而无形的、难以言传的情感体验诉诸诗时,就必须找到一个与这种情感体验相契合、能容括对生死过程的认识的载体。有形的流水与无形的时间同样具有不可逆转性,因此正好与这个载体的要求相契合。所以中华民族在集体无意识中积淀下来的这个载体便是滔滔不绝的流水意象。几千年前孔子在河流前的那句喟叹,至今让我们面对流水逝川时屡起人生有限之思,在后来者的心灵中不断引发出深沉的回响。“时间在这里通过人的历史而具有积淀了的情感感受意义。这正是人的时间作为‘内感觉’不同于任何公共的、客观的、空间化的时间所在。时间成了依依不舍、眷念人生、执著现实的感性情感的纠缠物。”⑥流水与时光同样具有转瞬即逝、一去不返的特性,因此,借流水抒发人生有限之思的诗篇在各朝各代、各种文体中比比皆是。
盛唐是唐代社会发展的顶峰时期,国力强盛,经济发达,社会高度繁荣。盛唐士人无一不为生在这个伟大的时代而骄傲自豪。他们对人生普遍持有一种积极、进取的态度,他们成就功名的道路也更为广阔。更多的士人有着高度的自信和强烈的建功立业的雄心。在这种强烈的功名之下,人生就显得更为短暂、更为珍贵。因此,盛唐诗歌中对人生短暂、时光流逝的感叹也就更加真实、深刻,散发着别样动人的人性的光辉:
滔滔大江水,天地相始终。经阅几世人,复叹谁家子?东望何悠悠,西来昼夜流。岁月既如此,为心那不愁?(张九龄《登荆州城望乡》)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李白《把酒问月》)
朝为断肠花,暮逐东流水。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十八)
人间岁月如流水,客舍秋风今又生。(岑参《客舍悲秋,有怀两省旧游呈幕中诸公》)
在这些诗句中,无一例外地都是用流水的日夜东流、一去不回、古今相续的特征来感叹时间流逝之速、功名未成之忧。正如李泽厚先生所言,时间在这里是情感性的,“表达了人们对生的执著,对存在的领悟和对生成的感受。”⑦正是因为人生苦短,才畏其易逝。诗人们面对流水产生的种种感慨、悲伤、叹息与忧愁,无不是源于他们那颗敏感的心灵对生命的热爱,对在有限的人生里建立功名事业的执著。
中国是一个传统的农业民族。几千年来,我们的祖先们被束缚在分散而有限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国人作为一个农业民族,采用的主要是农业劳动力与土地这种自然力相结合的生产方式,农民固守在土地上,既是农民自身的要求,也是统治农民的地主阶级的需要。这样,古代中国人所追求的是从事周而复始的自产自销的农业经济所必需的安宁和稳定,以‘耕读传家’自豪。”⑧这种农业生产方式形成中国人安土重迁、眷恋故乡的民族文化心理。这种农业生产方式和民族文化心理又造成了稳固而严厉的宗法制伦理秩序,使中国成为家国一体的宗法社会。家庭的家长,国家的皇帝是绝对的权威。对家庭中的祖先、长辈和皇权的天然崇拜和服从意识深入到中国人的骨子里。总而言之,农业文明形成了中华民族“集体无意识”中依恋家园、眷念故土的故园情怀,乡愁是中国人古老而永恒的心理情结。
盛唐时士人漫游成风,许多诗人游览名山大川,足迹遍布南北。强烈的功名意识也使很多人不远万里去边塞从军或入节镇幕府以求入仕任用。离别亲人、故土就成为他们生活中经常而无奈的事。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凄苦的游历生活中,游子心里最温暖的角落就是远方的家,记忆中的故园是他们唯一的心灵慰藉。因此,盛唐诗中表现思乡之情的作品为数众多。游子主体也是多种多样:有的是漫游的文人墨客,有的是遭贬谪的官员,还有的是远征的将士等。虽然他们的经历不同、吟唱的时节不同,但是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却是出自一心的。这些诗中有众多表示思乡情怀的意象,如月亮、秋雁、杜鹃、猿鸣、胡马、越鸟、夕阳、杨柳、红豆、浮云等等。这些意象中,有的是思乡之情的载体,有的是作为传达思念的使者,有的是回忆离别故乡时心情。但是,如果要拈出一个最能够代表游子心中故乡形象的意象来,非水意象莫属。如陇头水、南浦、渭水、灞水等等,这些水意象历经岁月的积淀,成为无数华夏子孙心中故乡的象征,有的甚至已经成为故园的代名词。
中国是个传统的农业社会,水是农业的命脉。从渔猎时代到农耕时代,远古的先民们一直“逐水而居”,选择在水资源丰富的地方繁衍生息,进行生产生活。随着社会的进步,人们对自己的居住地要求提高,择水而居的习惯依然得到保留,以至于发展到讲究“风水”的观念。在选择居住地时,人们相信“得水为上”,讲究“背山临水”、“相地先看水”。“这种‘风水’观念,源于人类追求理想生活环境的美好愿望,是中国古代先民们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逐渐积累和发展起来的一门关于环境选择的学问。尽管其在传承过程中染上了较为浓重的迷信色彩,但其蕴含的科学合理内核至今仍闪耀着智慧的灵光。水是生命之源,是优化自然环境的决定性要素。”⑨这种“风水”观念不断地积淀,成为中华民族文化心理中重要的一部分,极大地影响着中国人的环境选择模式。因此,小到个人居家择地,大到都市城镇的选址,大多也都与这“择水”的风水观念相暗合。大多数人的居住地周围都是有水流环绕的,他们从小在水边生活,长大后离开故乡时,这些水就成为游子心中故乡的象征。所以才有“荆吴相接水为乡”(孟浩然《送杜十四之江南》)、“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孟浩然《早寒有怀》)、“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李白《渡荆门送别》)、“乡魂涉江水,客路指蒲城”(储光羲《渭桥北亭作》)等等这样一些以各种水意象来借代故乡的诗句。
同时,故乡是一个蕴含着多重意义的载体,它不仅指自己的家和家庭亲人,同时也包涵了家乡的人情风物、乡风民俗、古迹传说、历史建筑等精神、文化的积淀物。“显然,故乡是一个人文、自然、历史诸因素的综合体,既是一个物质场,又是一个精神场。……诗人的故园之情,首先当然是为自己的亲人而发的,同时,又包含着对故土的依恋,对地方、民族的文化传统与历史的热爱。”在这种意义层面上,水意象所能表达和传递的关于故乡情怀的精神蕴涵就更为丰富了。试看贺知章《回乡偶书二首》之二: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诗人“少小离家老大回”,回到故乡时已白发渐生、鬃毛衰落。到家后在与亲朋的交谈中得知许多人事的变化,不禁感伤叹息世事无常。当他把目光从人事转移到曾经无比熟悉的故乡景物时,他看到只有镜湖的水波还如往常一样。“时间属于有生命者。”对于湖水这样无生命的事物,任何时间都不会在它们身上留下痕迹。一种“物是人非”之感油然而生,湖水是诗人心中与故乡相关的所有印象和情感的载体,在这种永恒的乡愁情结面前,漂泊的游历生涯更显得凄凉和无奈。在这里,水意象超越了前面所论述的与家庭有关的“物质故乡”的表层含义,成为内涵丰富、复杂的“精神家园”的象征。
古典诗歌中众多的意象不仅表达了当时诗人们对生活、现实的感受和情感,而且还承负和积淀了几千年来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层精神内涵。作为盛唐诗中出现频率极高的水意象,它所蕴涵的丰富、复杂的民族文化心理是很值得我们去探讨研究的。“它反映了我们民族在审美和艺术领域中,追求情景交融而偏重于情、心物契合而偏重于心、虚实统一而偏重于虚、再现与表现一体而偏重于表现那样一种美和艺术的审美取向。”⑩
①袁行霈:《中国山水诗的艺术脉络》,见《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②④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04页。
③闻一多:《唐诗杂论·孟浩然》,见《闻一多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272页。
⑤⑥⑦李泽厚:《华夏美学》,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9页,第92页,第93页。
⑧冯天瑜、周积明:《中国古文化的奥秘》,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65页。
⑩韩林德:《境外生象》,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