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戈多》解构中的救赎

2010-08-15 00:42赵国梅新乡学院外语系河南新乡453003
名作欣赏 2010年18期
关键词:贝克特戈多流浪汉

□赵国梅(新乡学院外语系, 河南 新乡 453003)

文学的生命就在于他对生活个性化的解读和解构。美国学者威廉·巴雷特曾在《非理性的人》一书中说道:“一个时代通过其宗教及其社会形态揭示自己,但是,可能对时代揭示得最深刻或者至少是最清晰的却是这个时代的艺术。通过现代艺术,我们的时代将自己揭示给自己,或者至少是揭示给那些愿意不为感情左右、不受偏见妨碍地借助艺术观察自己时代的人。”①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就是“揭示给那些愿意不为感情左右、不受偏见妨碍地借助艺术观察自己时代的人”的文学艺术作品,作品通过对人类在宇宙中的荒谬处境的揭示,对他所置身的现存社会秩序的合理性和终极真理的存在表现出了怀疑。它揭示了上帝死后,终极目标失落所造成的世界坚固性的消失,并导致了人存在的荒诞性、非理性和虚妄性,而这即是作者通过解构的方式对轴心时代以来意识、特别是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破坏、嘲弄和反叛。与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清晰性和规则性相对立,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则是更多地展示了反叛文化的模糊性、荒诞性和虚妄性。

一、戈多的模糊内涵

西方文化的一个主要特征是明晰性,而20世纪以来,西方现代文化却一反其明晰和确切,在模糊性方面解构和反叛理性历史,甚至颠覆固有的文化心态。《等待戈多》的主题也是如此,“戈多”这个形象被批评家不断解构出各式各样的意义:戈多是一种无望,戈多是一种荒诞,戈多是形而上的选择,戈多更是一种非理性……在《等待戈多》中,戈多始终未出场,但他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两个流浪汉对他的等待是贯穿全剧的中心线索。而戈多是谁,他代表什么,剧中没有明确说明,只有一些模糊的暗示。两个流浪汉似乎在某个场合见过他,但“我们跟他并不熟”,甚至“就是见了他的面也不认得他”。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日复一日地等待这个既不知其外貌更不知其本质的“戈多先生”呢?何况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也不知道他的到来能带给他们什么,甚至不知道该向他要求什么;但有一点很明确,即两个流浪汉一直在待等戈多,在期望什么,而且要等到最后一分钟。因为戈多来了,“咱们就得救啦”。等待戈多成了他们唯一的生活内容,戈多成了他们生存的精神支柱。西方评论界对戈多有多种多样的解释,有人认为,戈多(Godot)这一名字是从英语God演变而来的,即神、天帝、造物主之意,故这一人物暗指上帝;有人认为,戈多是巴尔扎克戏剧《自命不凡的人》中的一位神秘人物戈杜(Godeau);有人认为戈多这一人物正如写这个剧本之前贝克特的小说世界所展示给人们的死亡境界一样,他象征“死亡”;有人认为,剧中出现的波卓就是戈多,只不过作者没有明确说出而已;也有人认为戈多象征理想、幸福等等。事实上,“戈多”并不存在于等待者之外的某个地方,而是在于他们的内心,是他们极度空虚的心灵需要慰藉的某个外化物,更直接地说他就是一个符号:他代表人对其生存于其中的世界的不可知,代表人对自己前途和命运的不可知。戈多又是一个幻想的救星,“他要是来了,咱们就得救啦”。然而,“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这是深刻的灵魂的痛苦,戈多又成为答应要来而总是不来的东西,它的本性就是“不来”。它是人们追求的而又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我们还可以把戈多看作一种精神象征,是饱受劫难的现代西方人的精神寄托和支柱,是处于困境中的迷惑不安的人们对于未来若有若无的期望,是维系人们生存下去的一丝不可知的希望。当戈多在无止境的延宕中无限缺席下去时,等待什么已经毫无意义了。等待已抽掉了具体内容,不自觉地变成了一种生存状态。等待本身也内化为人的一种生存意识。两个流浪汉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在百无聊赖地等待戈多,总希望生活中能发生一点什么,改变一下单调、无聊、痛苦的生活。他们做着机械委琐的动作,而且还忙个不停,是为了消磨时间,为了给自己以“活着”的感觉。他们知道戈多不会来,却仍要痛苦地等下去,在等待中耗尽生命。这种精神的危机实际上是一种信仰的失落。

“可以肯定的是。在这种情形下。时间过得很慢。咱们不得不想出些花招来消磨时间。这些花招——我该怎么说呢——最初看起来好像有些道理,可是到头来最终成了习惯。你也可以说这样可以使咱们的理智免于泯灭。毫无疑问。可是在深似地狱的没完没了的夜里。是不是会迷失方向呢?”②萨缪尔·贝克特写在剧本《等待戈多》扉页上的话给了我们理解这部神秘作品的钥匙,我们也只好承认贝克特自己对戈多做过的最好的解释——他说:“我如果知道戈多是谁,那早就在剧本中写出来了。”③所以我们只有相信戈多是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存在,或者戈多本身就是等待。等待的内涵是如此之多,它既是人生命的依托,也是人的一种追求。《等待戈多》“等待”的多方面意义是西方现代文化从模糊性方面解构和反叛的个案。

二、作品表现的荒诞性

西方文化的另一个重要特性是其规则性的理想性,从对西方传统的解构和反叛的角度来看《等待戈多》所展示的是其荒诞性。

所谓荒诞,在哲学上指个人与其生存环境脱节,人既无法了解世界,也无法把握世界。这是基督教文化模式衰落之后人类自我丧失的标志。个体生命在这里只展示它原本的底色——无意义、无规则。对此,被荒诞派剧作家尊为先师的加缪曾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有个说明。他说:“一个能用理性方法加以解释的世界,不论有多少毛病,总归是一个亲切的世界。可是,一旦宇宙中间的幻觉和光明都消失了,人便自己觉得是个随时生人,他成了一个无法召回的流放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于失去家乡的记忆,而且也缺乏对未来世界的希望。这种人与他自己生活的分离,演员与舞台的分离,真正构成了荒诞感。”④《等待戈多》就是这种荒诞感的一种形象的体现。所有这一切,作者在剧本中都以等待中的人物所处的场景、所做的事情、所说的话语和表现出的对客观世界认识的态度展示给了读者。

(一)盲目的人生状态。《等待戈多》中两个流浪汉没有指望的、盲目的等待,就是人生存的状态。这种等待表现了对人生存本身难以忍受的抽象的痛苦。在剧中贝克特还通过幸运儿和流浪汉的扭打,流浪汉对波卓掉进坑后的呼救充耳不闻,以及波卓对幸运儿的虐待,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隔绝,无法沟通,甚至充满敌意的生存境况。作为剧中主要人物的两个流浪汉,卑微、低贱、迷离恍惚、浑浑噩噩。他们毫无可以识别的个性特征,更不是传统戏剧中见到的那种典型人物或典型形象。他们已经丧失了“自我”,成为一种典型形象,是西方社会人们精神状态的象征性符号,或者是西方社会这部大机器下完全失去了人性与个性的人的荒诞的生存状态的写照。但他们都执著地等待戈多。对于他们来说,等待即生活本身,它是痛苦的、荒诞的,又充满诱惑和希望。波卓和幸运儿没有选择等待,他们没有等待的痛苦,然而,他们的结局是一个瞎,一个哑,生活在黑暗与孤寂中。

(二)无理性、无规则的世界。《等待戈多》向观众传递的另一个信息就是世界的无规则、无理性的特性。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带有极大的偶然性,所谓的幸与不幸完全取决于主宰者的喜好。什么人可以被救赎?什么人又应该遭到惩罚?其中的原则是什么?标准又是什么?又有谁能够道得明,说得清?就像戈多的信差,他只是因为在为戈多放山羊,就受到优待;而他的兄弟只是因为在放绵羊,就常常遭到毒打,至于为什么要打他,谁也不知道。这难道不可以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控制着这一切吗?从这些无法解释的现象中,我们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剧中所表现的基督教色彩。戈多也许就是那个无所不能的上帝。

(三)非逻辑性的人物语言。贝克特在《等待戈多》中彻底打破了传统的框框,有意淡化情节,不叙述离奇曲折的故事,也不描写某一具体时空下的社会生活,他注重表现的是人物的生存状态和思想内涵。为了呼应剧中那些非理性化的情节,强调人物空虚、无聊、无助的内心感受,贝克特对传统的戏剧语言进行了大胆革新,在语言形式上采用了短句、梦呓、重复、内心独白,甚至采用抒情而忽略语言的逻辑性。剧中两个流浪汉的语言混乱不堪,自相矛盾,对话枯燥乏味,不合语法,多次重复,呈现一种荒诞化倾向。剧中对白东拉西扯,前后矛盾,重复、停顿和沉默的多次使用,再现了人类在一个荒谬的宇宙中的尴尬处境。在那些支离破碎的语言中,偶然冒出几句颇具深意的哲理,给人突兀和不协调之感。其实这是作者有意为之,表现了人类在非理性化,非人化的社会里那种既离不开现实,又害怕现实,既想忘掉自我又忘不掉自我的矛盾心理,以及人的处境的可悲和荒诞。贝克特以一种与荒诞内容相一致的荒诞形式,表现了西方荒诞的社会现实。这种荒诞,实质上是一种理性的清醒。英国戏剧学者沁费尔得指出:“我们尽可以不必接受,然而他对于戏剧艺术所做的贡献却足以赢得我们的感谢和尊敬。他使我们重新想起:戏剧从根本上说不过是人在舞台上的表演,他提醒我们,华丽的布景、逼真的道具、完美的服装、波澜起伏的情节,尽管有趣,但对于戏剧艺术却不是非有不可?他描写了人类山穷水尽的苦境,却将戏剧引入了柳暗花明的新村。”

三、作品展示了无望中的希望

人在希望中汲取生活的力量,而生活却往往使人“无望”。针对西方传统中固有的理想性,《等待戈多》所展示的是无望的救赎。舞台上肮脏的、丑陋的一切,又是那样的荒凉、凄惨和黑暗,犹如噩梦一般,通过荒诞的剧情,杂乱无章的情节,毫无逻辑、非理性的剧本以及动作委琐、语无伦次的两个主人公,贝克特用这些传统意义上的无意义言谈让我们看到了无论经过怎样的痛苦和折磨,有一种东西是磨灭不了的,那就是希望,《等待戈多》清晰地描绘了人类面对永远的、不可预料的等待所做的形而上的选择。

贝克特受存在主义哲学影响很大,虽然他的作品是荒诞的、非理性的,但所有这些实质上只不过是对现实的一种艺术真实的描绘和表现:在一条沟里过夜仍被人揍的戈戈以及连笑都不敢笑了的狄狄,甚至后悔没有从巴黎铁塔上跳下。他们的生活是处于最下层的,甚至是绝望的,展示的是资本主义工业文明下的社会丑态和社会现实,处于这样一个荒诞不经的社会,人们失去了信仰,更脱离了永恒。“对于一个脱离了永恒的人来说,全部的存在只不过是荒诞掩盖下的一种过分的模仿而已,这些人首先知道,其次,他们的一切努力在于跑遍、扩大、丰富他们刚刚登上的没有前途的小岛……即便是没有福音的人也有他们的橄榄。”⑤对于戈戈和狄狄来说,等待戈多就是他们的信念,戈多是他们生存的精神支柱,对于这么两个已经没有任何信仰和寄托的衣衫褴褛、以乞食为生的孤独抑郁的流浪汉来说,戈多就是他们刚刚登上的没有前途的小岛以及那枚橄榄。

然而,对于任何一个失去信仰的人来说重新有新的信仰和依靠并不是简单的事情,如果说一味的等待,却等到的总是无味的等待的话,那么信仰或是依靠必不存在,也必不成其为信仰或是依靠了。尤其是在这个信仰已失的时代,连上帝这个最让人信服的对象也已于昨天死亡,那么是什么还能让人重获希望。在这个没有任何信仰的时代,贝克特何以才能使这两个“死亡”的人有了生的希望。死亡实质是人对世界的一种逃避或是反抗,没有希望的人才会死亡,而戈多就是他们生的希望。

于是,作品中戈多总是在他们失望而趋于绝望的时刻出现,戈多的信使——小男孩实质上就是戈多本人的一种外化,也是人们无望的等待中的一丝希望,让两个流浪汉知道戈多确实没有忘记他们,他们应该去等待戈多。“死亡感引人注目地贯穿全剧,只是一个小男孩的可见的幻象才冲淡了它……在法文本中,这个小男孩——一个‘潜在的创造者’——凝视着自己的肚脐,那就是说他聚精会神于涅的大寂灭:虚无。”⑥

为了把戈多外化出现的必然性加以强化,作品在第二幕中,让一棵原本枯萎的柳树一夜之间长出了四五片叶子。虽然老树还是干枯、苍老,但毕竟有了四五片新长出的叶子,如同戈多的意象一样,虽然还在等待之中,但毕竟让人看到了存在的痕迹,让等待成为可能。

所以,戈多确实出现过了,这可怜又可笑的“四五片叶子”以及“小男孩”实质上是贝克特让戈多在人们的忽略中出现,不仅让流浪汉的等待有了延续的合理性,也让读者的审美期待有了延续。

评论家克尔沃顿指出,戈多既不是我们所推想、指谓的东西,他是一个空缺未知的,可以解释为上帝、死亡、庄园主、慈善家,甚至是波卓,但是戈多与其说是某种意义,不如说是一种功能,他代表着我们在人生中有所维系的生存之物,他是不可知的,代表在一个没有希望的时代里的希望,他可以是我们想象的任何虚构——只是他符合我们人生等待的需要。贝克特用他独特的视角让我们明白了,在这个荒诞的世界里,戈多不一定是人的理性经验的存在,而是超验的,这个超验的存在能赋予荒诞世界中人的荒诞存在以意义,也能使人在荒诞的世界里不至于沉沦。因此戈多大概仅仅是一种不得要领的曲解其自身生活的名称和用它以表达那种歪曲的专门用语。贝克特的荒诞派戏剧并不是要回归到黑暗的非理性力量那里,他只是想提醒现代人摆脱以单一价值体系解释一切的幻想,认识和正视荒诞的现实,从而努力去探求一种更高的理性,所以,戈多是人们生活中各种各样的形而上的选择,“男孩”和“叶子”更是用自己的虚妄性表达了一定意义上的无奈中的希望。

① 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M].杨照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② 廖可兑.二十世纪西欧戏剧[M].北京:中国美术出版社,1994.

③ 张耕.现代西方戏剧名家名著选评[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9.

④ 刘念兹.外国作家作品专题研究[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9.

⑤ 朱立元,李钧.西方文论选[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

⑥ 阿诺德·P·欣奇利夫.论荒诞派[M].李永辉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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