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经验的力量

2010-08-15 00:42/麦
名作欣赏 2010年7期
关键词:王家天真青苔

/麦 芒

作 者:麦芒,诗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文学博士,美国康州学院东亚系教授。

王家新的诗歌打动我的是某种不尽在言中的东西。作为那种并非第一眼就能完全显示其真义的诗歌,它的沉默和拙重需要慢慢辨识,仿佛黄昏时刻徐徐转动的脚下的大地。很奇怪,作为一个去国已长达十五年之久,风格也似乎与王家新十分不同的诗人,我在他最新出版的诗选《未完成的诗》中部分认出的正是我自己完全熟悉并认同的往事与经验。这神秘却自然的缘分,也许是出于历史与地缘的亲近感:他是湖北丹江口人,我是湖南常德人,我们都是同沐于屈原河流的楚人的后代。

“令人费解的诗不一定比易读的诗强”

王家新在诗歌中追求的,说穿了,其实是一种交流,哪怕如他自己所说,这是一种“绝望背景下的希望”。他是一个渴求对话和了解的诗人,也是一个有悲悯心的诗人:

至于我,

一直要努力写出易读的诗;

我从不忍心在字面上给读者制造障碍,因为他们都是我的同胞。我写诗,不制造谜语。——《答荷兰诗人Pfeijffer “令人费解的诗总比易读的诗强”》

但王家新并不敏于口舌,因此,他说出的,往往是词语之间或者之外的东西,那就是沉默。

也因为此,王家新不是一个玩弄词语的人。他就像一个背石工,一块一块地,将石块背来砌成山路,将他的读者从乍看平淡无奇的平地领到某种崎岖的高度,或者幽暗的深处,让人心忽地豁然一动,一亮,明白他的真正意图。这就是王家新让人肃然起敬的地方。他比别人更耐心,更坚韧。

在这里,所谓的“易读”,其实并非技巧,而是才能。既是精神,更是力量。大巧若拙,易读,但“难懂”:

只不过有时从我的诗中散发出的某种莫名的味道,可能有点“难懂”

对于王家新,难懂的是世界和人生。诗歌所交流的并非词语,而是经验。不具备经验或者理解经验能力的人不是诗歌的理想读者。

“带着为他所不理解的冰”

在中国现代新诗中,天真之歌和经验之歌的区分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冯至所译介的里尔克关于诗歌不是情感,而是经验的说法也已耳熟能详。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降所谓从抒情到叙事的倾向的蔓延更是说明了经验在当代诗歌意识中的日益觉醒。换言之,经验意味着成年与成熟。王家新应该被理解为这一倾向的代表,而非例外。

然而在众多具有叙事倾向的诗歌中,王家新仍然表现出他的特殊独到之处,尤其是在一些自传性的诗歌中他对童年的“天真”经验的执著捕捉与钻研。

往往,天真和经验被绝对地分离开来,仿佛它们是个人生命线性时间上的两个阶段,而非一体两面。实际上,童年是一个人至关重要的生命经验,所谓的“天真”仅仅是指我们在此阶段既无法准时用语言表达它也无法完全用心智理解它。然而,我们记住了它!

王家新在他的诗《简单的自传》中所描述的正是这一情形:

我现在写诗

而我早年的乐趣是滚铁环……

如今我已写诗多年

那个男孩仍在滚动他的铁环

也许这诗里多少有一点爱尔兰诗人西穆斯·希尼的影子。但这滞留的经验本身却是王家新本人的。正是这种被“记住”的天真的经验构成了随后一切成年经验的内核和原型。当我指王家新的诗歌的独特之处的时候,恰恰是说我在这首诗的结尾一句“认出”了我自己一直感同身受的问题:如何表达这种被记住却难于被理解的天真的经验?

我在等待那一声最深的哭喊

“那一声最深的哭喊”复杂,而且痛苦。

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注意到长诗《少年》一诗中记述的一九六七年夏天中“巨大的冰”:

我去县城里看舅舅正好碰上了抬尸游行……

尸体已发出腐臭

混合着刺鼻的富尔马林味尸体的四周

堆放着我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方冰“还我战友!”

“血债要用血来还!”

我的耳边,是一阵阵怒吼我的眼前

是一片炫目的冰,那膨胀的

足以刺瞎双眼的

之所以详细引用这一段,是因为我诧异于这里所写的就是我童年时刻几乎一模一样的习俗和场景,即,冰和死亡在夏天并置而放的触目,不,触鼻印象!

就这样

一个人的少年再次出现……

就这样,一九六六

一九六七相继回到我这里

“带着为他所不理解的冰”,也就是带着对死亡的天真的经验,往事回来,历史回来,人生之初的痛苦回来。

诗不是谜语,但命运是谜。

“雨中的石头长出了青苔”

但王家新的诗歌中更不缺乏的是成年经验的成熟与痛苦。这里的成熟是坚韧不屈的,痛苦是无言滋长的。

王家新本人在各种场合一再强调他倾心于北方的冬天和雪。在他所有关于北方经验的诗歌中,我却被一首题为“八月十七日,雨”的诗所吸引。这肯定与我个人在自己的诗歌写作中对于雨的主题一直情有独钟有关系,也肯定跟雨或夏天与雪或冬天不一样,是一种与湘蛮楚夷的南方主题的关系。我如果作为一个批评家也许会觉得,王家新和麦芒一样,都是生就一副南人北相的命相。

在这首诗中,雨仿佛轻轻一碰按钮,敞开了生命中所有积蓄的经验的门:

雨已下了一夜,雨中人难眠

……

在我的身体里,一个人在哗哗的雨声中出走

一路向南

……

就在一个人死后多年,雨下下来了

这些经验看似恍惚,其实确凿。假如说童年的经验需要借助王家新所说的“文学的历史之舌”发出哭喊,成年的经验则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它,融入遗憾,归于忍耐。然而这,才是个人的存在之根。历史一次次的重复已经让哭喊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每年都会有雷声从山头上响起

每年都有这样的雨声来到我们中间每天都有人在我们之中死亡

最终,那童年巨大的死亡之冰变成了成年个人衡量历史的无言极限,内敛却标志着生命的石头:

雨中的石头长出了青苔

这雨中“长出了青苔”的石头呼应着诗人一首早期诗《风景》的结尾:

一到夜里

满地的石头都将活动起来

比那树下的人

更具生命

不管是哪一块石头,所展示的都是这种因为成熟而必须承担的经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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