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静(洛阳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 河南 洛阳 471022)
“从没有哪三个人物被以丰富的想象力塑造得如此影响到对方的命运,而且最终具有悖论意义的是,只有其中一个人充分明白那掌控自己命运的实质。”①这三个人物就是《比利·巴德》中比利、克拉格特和威尔舰长,分别代表着人类纯真、邪恶和理性的个性类型。麦尔维尔笔下的这三个人物乍看上去似乎特别简单,但他们之间的关系直观地说明了主体为了维护主体性却不断被客体化的事实。
《比利·巴德》讲述了一个漂亮水手的故事。漂亮的外表、内在的热情和大男孩似的率真的比利是“人权号”商船上的和平使者。但故事发生在战争期间,比利被强征到“战威号”军舰上做水手,很快赢得了舰上水手们的欢迎,但也激起了兵器官克拉格特的妒忌与仇视。天性纯朴的比利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甚至有人对他发出警示时也不相信常常对他微笑并称他为漂亮水手的长官会对他不利。碰巧当时的军队形势很不稳定,很多军舰上都发生过哗变。虽然所有的哗变都被镇压,但军官们仍然紧张不安。克拉格特感觉到了战舰上的不安定因素,并注意到其中一名叛乱分子试图接近比利。虽然比利拒绝了叛乱分子的要求,克拉哥特仍然利用这一点向舰长威尔告发了比利。当被叫去当面对质时,比利由于紧张和愤怒,习惯性地开始结巴,气愤之下挥拳打在了克拉格特的太阳穴上,导致对方当场毙命。威尔作为证人本可以还比利清白,但考虑到正好可以利用此事对其他水手做出警示,不仅没有为比利开脱,反而不顾手下军官的建议,迅速对比利进行了审讯和判决。在舰艇的最醒目处,比利被当众执行了绞刑。事后海军正式出版物对该事件进行的报道中谎称比利因被指控地理屈词穷而拔刀行凶,为制止对方克拉格特殉职,比利受到制裁被处以绞刑。
虽然比利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但他确实有一种天生的道德魅力。比利同样没有意识到他人生经验中最致命的一个缺点:“虽然在风吼浪啸或发生险情的时候,他是最胜任的水手,但在强烈的内心感情的刺激下,他平常内心和谐悦耳的声音,这时候会产生器官上的阻滞,其实就是口吃,也许更糟。”②愤怒常使他张口结舌,无法表达自己。失语往往使他陷入危险的境地,最直接的证据是他在“人权号”商船上曾因为一名水手恶意地用手戳了一下他的肋骨而还给对方狠狠的一击,第二次无法用语言为自己辩护的他,再次用拳头表达愤怒而失手打死兵器官克拉格特,直接导致最后被判死刑的命运。
比利犹如闯进现代大都市的金刚,靠生物本能保护自己,结果只能是加速地走向悲剧命运。生活在“文明”、异己的世界里,比利却像走出丛林的野蛮人,似乎从来都没有任何主体性意识。“比利好像基本或根本没有什么自我意识,甚至一只圣伯纳德犬的自我意识都要比他的多。”麦尔维尔把他比作堕落前的亚当,并多次把他和亚当的单纯相比,这表明了亚当主体意识的缺失。他本来在“人权号”自由自在地做着“和平使者”的工作,深受同船水手们的欢迎,当他被选中到海军服役时,“他好像很能接受,就像接受天气变坏一样。”而在被强征到“战威号”的第二天,亲眼目睹了一个擅离职守的水手被行刑后裸露的后背上横七竖八的鞭痕,特别是当他看到那水手可怕的表情时,“比利被吓坏了,他冲出现场,埋没在人群中。他决心绝不因疏忽懈怠而使自己遭受这样的惩罚,绝不做或忽略掉任何哪怕可能会招致口头斥责的事情”。虽然从比利的内心感悟中,我们似乎可以领略到惩罚的威慑力,即达到了福柯所分析的“规训”原则中某个方面的效果,但此时比利的反应和看到同伴因偷吃食物而遭受惩罚的猴子的反应没有什么两样。在本能的驱使下他失手打死兵器官之后接受审判和等待受刑的时候,他像羔羊般任人宰割,不仅没有怨言,甚至还为把他推向绞架的凶手喝彩祝福。这都表明他根本不具备主体意识,既然缺失了主体意识,也就无所谓主体性的丧失。
如果一定要赋予人主体性的话,比利的主体性则处于人类文明史的最初阶段。这一阶段的主体性表现为自然人的状态,其主体意识的型构和运作全凭本能,缺乏用恰当的语言表述其主体意识的能力,而主体的行为模式更是处于蒙昧阶段。不幸的是,比利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文明世界的真理游戏规则懵懂无知。但主体既不是意义的源泉,也不能先于社会秩序存在,因为它本身受到了强势社会规则的建构。这也说明了为什么我们把社会看作与我们内在欲望相对立的权力和制约体系,而且正是这种无处不在的权力约束] 造就了人。
“显然关于比利的故事会有很多种版本,而真正的故事将永远不为人所知”。值得玩味的是,比利已成为水手们心中耶稣基督般的传奇,他的衣物成为圣物而被水手们相互传递。这多少也说明,麦尔维尔和福柯一样,渴望人们能够恢复原初的自我,以自然的面目行走在人生之路上。人类关于主体性知识的建构史无异于对人类天然自我的污染和扼杀,因而也是作家本人所不屑的。从这一层面上理解麦尔维尔关于主体性的见解,在福柯的知识考古学研究中得到了理论化的解释。
在型构和规范自身行为和思想意识方面,比利和威尔舰长形成两个极端。和比利相反,威尔舰长行事审慎,处处表现得完美无瑕,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其沉稳和谋略是他多年自我规训的结果。因为洞悉法律是为理性和秩序服务的这一游戏规则,他时刻提醒自己保持冷静和理智,以法律卫士的身份把握好真理的每一环节,把手下操控在股掌之中。即使比利没有失手打死克拉格特,威尔也会找其他理由将他当作献祭的羔羊。比利被献祭的命运似乎从小说一开始就在一步步向他逼近。在一艘颠簸在哗变和革命浪潮中的军舰上,一名能激发水手们集体自豪感的漂亮水手,即使他本人对自己品性中散发出来的魅力一无所知,他势必在当权者的心目中成为一种威慑,因而必将沦为当权者谋求统治权力的牺牲品。对比利的审判并最终判以绞刑,显示了威尔操控集体情感的权威。而且威尔不仅需要比利受死,还要比利相信自己的牺牲对社会是必要的也是有益的。因此,在认定了比利将要牺牲后,他采取各种措施确保比利拥抱自己的命运。他单独会见了等待死刑的比利,没有人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但比利在死刑前高喊“上帝保佑威尔舰长”的事实证明了他这些措施的成功。难怪有人认为该小说的主题揭示了出于社会秩序的需要,有时要冒违背公义的危险。
但威尔舰长在操控“战威号”方面的成功并不意味着他完全拥有自己的主体性,大量事实表明,要真正地在真理游戏网中翱翔,需要消弭个人情感,并极大地克制自我。威尔因此成为真理游戏网中主体性客体化的典型标本。首先,威尔的名字在拉丁语中表示真理,也可表示改变方向的人。然而这个真理的象征性人物,这个左右他人命运的人,并非天生的政治权术家。他“即使在航海家辈出的时代也是一位卓越的水手。虽与贵族联姻,但他的提升并不都与此有关。他参加过各种各样的战斗。鉴于在西印度海域作战的勇敢表现,大获全胜后他被任命为一艘小军舰的舰长”。可见人生的历练是他能够拥有权威的前提。当然,这些历练不仅为他积累战功,更教会他如何维护得之不易的权威。“和从事各种英雄事业的其他人一样,威尔舰长尽管讲求实际,有时也会耽于幻想。他独自站在后甲板的上风舷旁,心绪茫然地凝望着空荡荡的海。如果此时有无关紧要的小事情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就会或多或少地有些暴躁,然而立刻就会控制住。”威尔的行为表明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是“明亮如星”的舰长而感到自豪,那么他在想什么呢?当比利失手打死克拉格特时,威尔的表现是否对此有所暗示呢?当他确信克拉格特已死时,“他在苦苦思索要不要接受这件事的全部后果呢?最好应该怎么办?此前他对比利表现出的慈父般的感情不见了,代之以军队纪律实施者的姿态。他的声音带着官腔”。可见威尔也有常人的情感和冲动,只是他知道该在什么场合控制或表现自己的情感。但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所以他也会在刹那间失控,“突然他一把抓住军医的胳膊,指着地上的尸体喊——‘看哪,这是上天对亚拿尼亚的判决。’”而当军医也为舰长突然而罕见的激动感到不安时,“威尔舰长一动不动地站住,陷入了沉思。然后又一次惊起,他感情激烈地喊叫着——‘上帝的天使打死了他,可是这个天使一定要被绞死。’”威尔追求的既非物质财富,也不是贵族的阶级地位,他这么做完全出于对真理的追求欲望,因为在他看来,所有创新思想“不能体现持久的制度,而且它们已处在跟人类的利益交战的状态。”他目的明确的信念要求他必须保持理性,而事实上他也有失态和暴露内心真实情感的时候,显示出他的追求同真实的内心处于矛盾状态。比利死后,以官方周刊形式出版的海军编年史对该事件的歪曲报道,威尔不应该不清楚。理论上讲,这份报道更巩固了威尔舰长要达到的对其他蠢蠢欲动的水手的威慑效果,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意识深处的安宁。弥留之际,在药物的强大作用下,他身体里某个敏感部位对药物起了反应,因而喃喃地喊着比利的名字。对此感到莫名其妙的护理员认为威尔舰长的语气中没有懊悔的意思。但那位不愿意判处比利死刑的海上临时法庭成员清楚比利是谁,他又何以在威尔舰长的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对于威尔而言,如果他选择忠于内心,他就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抵制内心真实需求的诱惑此时成为他最大的障碍。只有理智地控制内心的欲望才能使他成为一个更成功的人,所以即便在他充满感情地怀念被迫牺牲的比利时,他明白他的所作所为在当时是十分必要的,而不应该为此懊悔。在处理比利过失杀人这件事上,威尔的行为表明在真理的游戏中规训自我的重要性。所以“个体究竟是自由主体还是权力管制的对象,解答这一问题的努力,恰恰暴露了西方哲学关于人类主体性思考上的一个中心悖论”③。由此可见,既然比利是作为“一个正直的野蛮人”被推到人生的舞台上来的,那么人们对这一人物的认识就是小说要揭示的实质。
如果说以文字和书写为中介,作家可以使自身的生活经历回归到朴实的现实和折叠的历史中,在象征的双重结构中升华为美的理想境界,并希求向自由王国无限延伸的话,那么对比利纯真的欣赏和威尔世故的谴责则表明麦尔维尔对真理游戏的不屑。正如福柯所言“权欲是一种否定性的态势,这种态势企求统治和愚民,而非开启和赋予生气。”“人生的真正目标,不是寻求时时约束我们的真理,也不是盲目依据传统的主体论将自己改造成为知识、权力和道德的主体,而是成为自身命运的真正主人,具有绝对独立意志,敢于满足自身的审美愉悦,运用熟练自如的言语和优雅的文风,形成富有创造力的自由个性。”④思想和生活原本的游戏性质,是试图通过论述力量控制他人的某些集团或个人,利用真与假的随意性特征,凭借他们掌握的权力玩弄策略和计谋,将人们引入其设计好的圈套之中。从这一意义上讲,真理的游戏就是权力的游戏。威尔舰长的人生充分说明,在这场关于真理的游戏中,主体在形成知识、权力和道德的同时会沦为权力宰制的客体对象。
麦尔维尔用艺术的而非考古的方式探讨真理和主体关系。迪林汉姆认为麦尔维尔创作《比利·巴德》的基本出发点是要“忠实于青春的梦想”,但忠于梦想给他的创作带来无尽的困扰,和教会的观点相左、和图书市场品味之间的意见分歧都使得他感觉到了不自由,因此对小说创作艺术的追求成为他探索忠于自己主体性的重要疆域,因此,亚哈也好,比利也好,都是麦尔维尔人生体验中不断思考的结晶,比利·巴德也因此成为麦尔维尔刻画不了也未能忠于自己的人物的最后尝试。⑤
① Cleanth Brooks,R.W.B.Lewis,Robert Penn Warren:American Literature:the Makersand the Making.Volunm I Beginning to 1861[M] .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73,831.此后原著引文皆出自此,不再作注.
② 赫尔曼·麦尔维尔.漂亮水手[M] .赫敏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18.
③ J.丹纳赫,T.斯奇拉托,J.韦伯.理解福柯[M] .刘瑾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139.
④ 艾利森·利·布朗:福柯[M] .聂保平译.北京:中华书局,2002,2.
⑤ William B.Dillingham:Melville’s Later Novels[M] .Athens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86,365-3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