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好
——从契诃夫《渴睡》说开去

2010-08-15 00:42周春梅
名作欣赏 2010年16期
关键词:契诃夫阴影娃娃

/周春梅

有什么好
——从契诃夫《渴睡》说开去

/周春梅

如果让我以“渴睡”为题作文,我能写些什么?或许我可以写好“失眠”,引杜拉斯的“一本打开的书也是漫漫长夜”开篇,写夜,写阅读,写黑暗中的沉思冥想。但是关于“渴睡”,我能写些什么?

100多年前的俄罗斯,有一个28岁的年轻人,写下了一篇小说——《渴睡》。高尔基曾评价他的中篇小说《草原》每一页都仿佛点缀着精美的珍珠。我们可以沿用这个比喻来评论《渴睡》,只需把“每一页”改成“每一段”。这个年轻人就是契诃夫。

《渴睡》篇幅很短,情节也非常简单:一个疲倦至极的13岁小保姆瓦丽卡,在极度渴睡的状态下掐死了一直啼哭的娃娃。小说以“渴睡”为题,小说中的一切——瓦丽卡的回忆、梦境与现实处境,处处烘托出“渴睡”一词。

小说的开始,我们仿佛来到了一个昏暗的房间,看见了天花板上印着的小长明灯照出的一大块绿色斑点、绳子上晾着的尿布和裤子所投下的长长的阴影……房间里有一股白菜汤的气味,还有鞋铺特有的皮革味。火炉里有只蟋蟀在叫,隔着门,在毗邻的房间里,老板和帮工在打鼾,摇篮悲凉地吱吱叫,瓦丽卡嗯嗯啊啊地哼着……小说以室内陈设、气味、声音等,营造出阴森沉闷的氛围。一切都催人入眠,但瓦丽卡却万万睡不得——极度渴睡却不能睡,小说即围绕此矛盾展开。

绿斑和阴影接着又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却绝不只是简单地作为贯穿小说的背景。在契诃夫的笔下,绿斑和阴影仿佛有了生命,不断增加瓦丽卡的睡意,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要素:小长明灯的灯火一摇闪,绿斑和阴影就活了,动起来,好像被风吹动一样;它们爬进瓦丽卡半睁半闭、呆然不动的眼睛,在她那半睡半醒的脑子里合成朦胧的幻影;它们随着天色变亮而逐渐减淡和消失;到了夜晚,它们又重新爬进瓦丽卡的眼睛,弄得她昏昏沉沉;它们一同笑她,笑她为什么不明白,不容她活下去的敌人就是那个不停啼哭的小娃娃;最后,瓦丽卡威胁似地对着绿斑摇摇手指,掐死了娃娃。

绿斑和阴影不停地在瓦丽卡的眼睛中摇曳,在小说中摇曳,在读者眼前摇曳,扩大为浓重的阴影,营造出小说不可或缺的整体氛围。在摇曳的绿斑和阴影中,瓦丽卡陷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回忆、现实与梦境交织成朦胧的图景与声响。父亲生病,痛得在地下打滚,牙齿不住地打颤:“卜——卜——卜——卜……”母亲去庄园找老爷了,“卜——卜——卜”的声音一直响着;医师来了,然后又走了,蜡烛熄了,“卜——卜——卜”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过了半个钟头,老爷派来一辆板车把父亲送到医院去了,不知什么地方,一个小娃娃在啼哭,有人用瓦丽卡的声音哼着眠歌;母亲回来了,带来了父亲的死讯,瓦丽卡走进树林痛哭;忽然有人打她的后脑勺,弄得她一头撞在一棵桦树上,原来是老板站在她的面前,责问她为什么不好好看护孩子,使劲拧她的耳朵……回忆中父亲“卜——卜——卜”的牙齿打颤声与现实中娃娃的啼哭声、她自己的歌声混在一起,老板的打骂又闯入了回忆中的树林,使她一头撞在树上。这正是人在极度渴睡、半梦半醒的状态下才会出现的种种“杂糅”。

反复出现的还有关于母亲的记忆。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瓦丽卡进城去找活。进城的那条布满稀泥的大道反复出现在梦境中。空中的乌云互相追逐,像小娃娃一样啼哭;后来风起云散,出现了一条大道:一长串的货车伸展出去,行人背着背囊,前后有些阴影摇闪不定——这真是神来之笔,现实中的小长明灯照进了梦境,于是行人的影子也变得飘忽不定。这条大道在小说中共出现了三次,也绝非简单的重复。第一次出现时:“忽然那些背着行囊、带着阴影的人一齐倒在地下的淤泥里。‘这是怎么了?’瓦丽卡问。‘要睡觉,睡觉!’他们回答她说。他们睡熟了,睡得可真香,乌鸦和喜鹊停在电线上,像小娃娃那样啼哭,极力要叫醒他们。”第二次出现时:“背着行囊的行人和影子已经躺下,睡熟了。瓦丽卡瞧着他们,恨不能也睡一觉才好。……可是她母亲佩拉格娅却在她身旁,催她快走。”第三次,瓦尔卡又看见泥泞的大路、背着行囊的人……大道、行人与现实中的阴影交织在一起;行人与影子也像瓦丽卡一样极度渴睡;乌云追逐着发出小娃娃的哭声,乌鸦和喜鹊也像小娃娃一样啼哭着,试图叫醒昏睡的行人。这些看似不合情理、近乎荒诞的糅合,却深契瓦丽卡极度渴睡的身心状态。

折磨瓦丽卡的还有因渴睡而出现的“变形”。渴睡的瓦丽卡出现了一系列的幻觉:脸好像枯干了,化成木头,脑袋也小得跟针尖一样;当她刷老板那双又大又深的雨鞋时,雨鞋突然长大,膨胀,甚至填满了整个房间;房间里的一切都长大,并且浮动起来……契诃夫的小说当属传统一类,但这些描写却具有了一定的现代意味,夸张、荒诞又无比真实地表现出人物所面对的绝望的困境。当然也可以认为其仍属于传统手法,因为它们又完全是写实的。其实又何必像理论家般拘泥于传统或现代、主义或流派这些条条框框?对写作者来说,最重要的原则只有一条:寻求最准确的表达。

梦境、回忆、幻觉和现实交织成一张无法逃脱的巨大而细密的网,捆住瓦丽卡的手脚,压得她透不过气,不容她活下去。绝望中她攫住了小娃娃的哭声,攫住了那声音的来源。“她把他掐死后,赶快往地上一躺,高兴得笑起来,因为她可以睡觉了。”别的小说家可能浓墨渲染“掐死娃娃”的关键情节,契诃夫却轻轻带过。因为小说完全以瓦丽卡的视角叙述,此时瓦丽卡如在梦中,已经无法头脑清楚地思考和行动,唯一清楚的意识就是尽快让那啼哭声停止,不管用什么方法。因此小说对这一行为的描述只剩“掐死”两字,“掐”是过程,“死”是结果,其余一切,都遁入梦境和幻觉。“过了半分钟,她就已经睡熟,跟死人一样了。”小说在如此简洁而冷静的描述中戛然而止,而人物的悲剧命运已揭示无遗,不必再多一字。

读《渴睡》时,我们会感叹作家如何能将一个极度疲惫的小女孩的“渴睡”写得如此真切——若非有亲身体验,如何写得出来?读法国女作家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的传记作品《契诃夫的一生》,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找到部分答案。契诃夫的父亲开着一个杂货铺,每天五点就开门,不到夜里十一点不会关门。杂货铺里有两个小学徒,常常挨打,伙食很差,没有工钱,“总是犯困,只要主人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挪开一小会儿,他们都能打起瞌睡来”。父亲对自己的孩子也一样苛刻,他们必须在店铺里帮忙。虔信宗教的父亲每逢大节庆需要做早弥撒时,总是半夜两三点把孩子们叫醒,带他们上教堂。黎明时分,困得要命的孩子们在烂泥地里艰难地步行回家。这时店铺快要开门了,于是父亲想:“那就没有必要让孩子们去睡觉啦。”敏感而善于观察的契诃夫,可能就是在这样的童年生活里积累起了“渴睡”的特殊体验。

但有所体验和诉诸笔端之间尚有着遥远的距离,就如同童年的契诃夫与28岁的契诃夫之间隔着遥远的时间。将自己的体验或见闻(其中许多已成遥远的回忆)酝酿成故事,就如同植物吸收水、阳光、养分,开出美丽的花朵一般奇妙。其中有常人不可及的天赋,还有多年勤于观察与写作方能有的眼力与笔力。据说曾有读者因沈从文善写少女心理而以为他必定是一位女性——否则如何能写出翠翠般的少女心事?其实即使真有翠翠其人,她也不一定写得出《边城》。“他的眼睛里仿佛有100只眼睛”,高尔基曾这样描述托尔斯泰的眼睛。一个出色的作家,似乎有100只眼睛,100种性情,100种人生。当他深入地体验自己笔下某个人物的内心时,他就成了这个人物。因此,福楼拜可以说:“我就是包法利夫人。” 我们也可以替契诃夫说:“我就是瓦丽卡。”

据高尔基回忆,托尔斯泰曾盛赞契诃夫完成于1899年的小说《宝贝儿》:“这就像是贞洁的少女所刺绣的花边;在古时候,有那么一群做刺绣活的少女,她们就是这样劳作的……” 契诃夫许多精美细致的杰作,包括《渴睡》,都当得起这样的称赞;作家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也的确与绣女相似——长年累月、一丝不苟地创造美,前者用笔,后者用针线。绣女们那细密的针脚,与作家们细密的思绪、文字如此相似,均为心灵的印迹。两者需要的是同一种看似平常,实则至为难得的品质:耐心。

早年的契诃夫富有天赋,以“契洪特”为笔名发表了大量讽刺小说,以夸张的漫画式手法,塑造出我们熟悉的“变色龙”、“胖子和瘦子”等人物,在幽默中往往包含深刻的批判。但此时他的写作,主要是为了解决经济困难,因此寻找轻松的题材,迎合大众口味,适应报纸要求,成了他写作的方向。他在这样的写作中找不到乐趣,对自己也缺乏信心;但这个时期的经历为他积累了丰富的素材,也使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天赋:有一次,一位作家批评契诃夫的小说很难看出主题,他回答说,他的小说可以关于任何人、任何事。他环顾四周,从桌上随手拿起一个烟灰缸,说:“我明天就可以写出一篇名叫《烟灰缸》的小说。”

随手拿起一件物品,就可以编出一个吸引人的故事,这是难得的才华。但从吸引人的故事,到精美的刺绣式的杰作,依然有漫长的路要走。在这条路上,契诃夫幸运地遇到了一位仁厚的长者——格利果罗维奇,当时文坛一位受人敬重的前辈。1886年3月25日,格利果罗维奇给年轻的契诃夫写了一封信,称赞了他杰出的才华,并郑重地劝告他,“尊重自己身上那份难得的天赋”,宁可挨饿,别再赶工。这封信对契诃夫是极大的鼓励,更是极其有力的鞭策。他给格利果罗维奇回了一封长信,表达了深深的感激之情,并回顾和审视了自己的写作经历,决心开始“严肃认真地写作”。信的结尾这样写道:“一切希望都在未来。我才二十六岁。也许我还是能做成些事情,尽管光阴似箭。”

如果我们把这次书信往来视为契诃夫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当不为过——从此他开始了一个“逗乐者”向“写作者”的转变。这是内省之路、成长之路,也是回归之路。内米洛夫斯基在《契诃夫的一生》中为我们描述了这种深刻的转变:

契诃夫修改手稿,像读他人的作品一样重读自己的小说。它们中的大部分都是匆匆写下的,有时太过漫不经心。于是他开始了一项特别而深刻的工作。他走上了一条对作家乃至大多数人来说是逆向而行的道路。不是从自己走向他人,而是从外部世界出发,抵达自身。

许多关于契诃夫的评论和传记都认为他在1886年到1889年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作家;内米洛夫斯基则敏锐地指出:“事实上,他并没有改变;他只是认识了他自己。”有些人的成长是由幽闭单调的内心走向开放丰富的世界,有些人则是从躁动凌乱的外部走向沉静深邃的内心。而许多人则既未抵达自身,也未到达外部,一生都处于一种不自知的蒙昧状态。相比而言,契诃夫是幸运的,在26岁时,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和使命。但这只是个开始。光阴似箭,如果想做成些事情,必须与时间赛跑,与生命赛跑——两年前(1884年),他开始咯血。三年后(1889年),他的兄长尼古拉因肺结核去世;而他的症状与哥哥相似。

契诃夫并未因自己的病症和哥哥的去世而改变生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生活,写作。他像绣女一样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契诃夫的名剧《海鸥》中的特里果林是个轻浮懦弱但不乏自知之明的作家,他这样描述自己的写作状态:

有的时候,人常被一种念念不忘的心思萦绕着,比如说,就像一个人日夜在梦想着月亮一样,我也有这种念念不忘的心思。一个思想,日夜地在折磨着我:我得写作,我得写作……我现在看见一片浮云,很像一架三角钢琴。于是我心里就想:应该在我一篇小说的什么地方,描写出一朵像三角钢琴的流云在徘徊。这里不是有金钱草的味道吗?我赶快就在我的记忆里归了类:香得叫人头晕的味道,一种寡妇们欣赏的花,要用在一个夏夜的描写里。……我等工作一完,就急忙跑去看戏,或者去钓鱼,为的是在那上边找到一点点休息和遗忘。可是呀,好!我脑子里已经又觉得有一个沉重的炮弹——一个新题目,在翻滚了。它把我推到桌子跟前,逼着我写,又不停地写起来了。

特里果林当然不是契诃夫,但这段关于写作的描述颇具参考价值。在《海鸥》中,特里果林随身携带着一个笔记本,记录下他认为可能有用的一切,比如一个有意味的人物:“她闻鼻烟,喝伏特加……永远穿黑衣服……小学教员爱上了她……”一个有意思的短语:“处女丛林”。一个故事的雏形:关于一只海鸥和一个像海鸥一样的女孩。有意思的是,对照一下契诃夫夫人在他去世后整理出版的《契诃夫手记》,我们会发现,手记的主要内容,也正是这样一些片段式的见闻和思考。

这些随手记下的片段,成为契诃夫写作的重要源泉。但手记中毕竟只有零星的碎片,把碎片组合成完整的作品,需要杰出的编织材料、补充细节和发挥想象的能力。据说契诃夫曾劝告作家不要过于依赖手记:创作不能照抄生活,更不能照抄手记。深入细致地观察一切,及时记录有价值的材料,然后用天赋、努力和全部心灵去创作,才能诞生刺绣式的杰作。许多个月夜,无数种细碎的风景和感受,加上一颗善感的心灵,才能提炼出这样的细节:“河堤上,一个碎瓶颈在闪光,磨坊风轮抛下一道昏黑的影子,那么月亮就算写好了。”(《海鸥》)

生命是如此有限,截稿日期又总在不断催逼,契诃夫还牢记着前辈“宁可挨饿,别再赶工”的教诲,那就只能以牺牲休息、损耗健康为代价。“我放不开自己来休息休息,我觉得我是在吞蚀自己的生命,是在把自己最美丽的花朵里的花粉一齐用尽,在把我的花朵一齐采下来,并且践踏着花根,来向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供奉一刹那的花蜜啊。”当我们再回头来读特里果林的这段独白时,我们读到的不是特里果林的心声:一个因为无事可做,轻易地毁灭纯洁与美丽的“海鸥”,之后又将其遗忘的作家,是不会有这样的心声的;这只能是契诃夫自己。一向冷静节制的作家,借剧中人物道出了自己隐藏的热情。

契诃夫于1904年离世,年仅44岁。他吞蚀自己的生命,献出最美丽的花朵,供奉给“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读者,这读者中,也包括了此刻的你我。

曾听人议论说:“《渴睡》有什么好?宣扬杀人!”如果以这种眼光阅读作品,那么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有什么好?宣扬杀人!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有什么好?宣扬通奸和自杀!

好在读《渴睡》只读到“杀人”的读者毕竟是少数。

而契诃夫正以他冷峻的目光逼视我们,看我们除了惊叹故事的高妙之外,还能为改变“瓦丽卡”式的悲剧做些什么——在一个“奴工”依然存在的时代。

作 者:周春梅,南京师范大学附中语文教师。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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