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健的诗和文:穿越历史沧桑的睿智与豁达

2010-08-15 00:42侯长振菏泽学院中文系山东菏泽274015
名作欣赏 2010年15期
关键词:胡风红楼红楼梦

□侯长振(菏泽学院中文系, 山东 菏泽 274015)

朱健(1923-),男,山东郓城人,原名杨镇畿、杨竹剑。曾以诗歌《骆驼与星》深受胡风赏识,成为“七月派”诗人之一。朱健一生经历丰富,当过汽车站站员、工厂文化教员、中小学教师、工厂厂长,也曾任职政府机构,1976年到1979年参加《辞源》修订,后从事电影剧本编辑和创作,曾任湖南潇湘电影制片厂副厂长。1989年离休后,在《读书》、《随笔》、《南方周末》、《文汇读书周报》等国内知名报刊上连续发表许多文化杂文,引起广泛关注。出版有散文随笔集《潇园随笔》、《无霜斋札记》、《逍遥读〈红楼〉》、《人间烟火》、《碎红偶拾》等。他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生轨迹中沾染了浓厚的传统文化气息,非凡的心智、丰厚的学养、丰富的阅历,这位在长沙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山东人,曾被《南方都市报》誉为“最后的文化贵族”。

一、师从名家:与现代文学大家李广田、胡风等人的交往

1923年初冬,朱健出生在山东郓城。家乡地形平阔,眼界极宽,在远处就是如云绵延的水泊梁山。朱健说自己不是个传统意义的文化人,但他自幼就受到了家学的濡染。后来朱健这样回忆道:“我小时候家里的文化条件还是比较好的,我说一些有趣的事吧。我还不认识字的时候,我就开始读《聊斋》了。我的祖父是清朝最后一次科举考试的进士,我的父亲和我的叔叔是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的大学生,家里虽然不能说是书香世家,但多少还是有点气氛。”①当时,他的祖父还不到50岁,在家里没事,天天抽鸦片烟,抽完之后就把他叫到跟前,天天晚上念《聊斋》,让他用手指,指到哪篇祖父念哪篇,点什么讲什么,这个对三四岁的朱健印象非常深刻。可见,家庭的影响对朱健非常大,让他从小就开始对文学有了兴趣。

但说到真正的文学启蒙老师,还是他的初中国文老师现代散文大家李广田先生。1938年,抗日运动开始后,全国大批学生开始了西迁流亡。少年朱健也在其中。1939年初到1941年初,朱健在四川罗江的国立第六中学第四分校读初中。他班导师和国文教师就是著名的文学家李广田先生。除了李广田,四分校还有已是共产党员的陈翔鹤、方敬等享有盛名的老师,并且崇尚宽松自由的进步校风。“1938年,我们从山东出来,我就是跟着李广田老师,从湖北到四川,都是他带我们这个队,到了四川又是他教我,他是我真正的文学启蒙老师。听《聊斋》还是朦朦胧胧的,真正启蒙还是李广田,那真是终生受益。他自己是诗人,就在课堂上朗诵诗。教得最多的,一个是诗,一个是鲁迅,最后他又讲《诗经》,还有俄罗斯的文学。这个影响太大了。”②诗人兼散文家的李广田对青年朱健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朱健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开始了自己的诗歌尝试。1943年,朱健第一次投寄诗稿到成都华西日报陈白尘主编的副刊《星期文艺》,恰好收到李姓同学的来信,信末以“祝健”字样结语,遂顺手挪用,并改“祝”为“朱”。于是有了“朱健”的笔名③。1943年的冬天,朱健花了两天两夜,动笔写作了一首两百多行的长诗《骆驼与星》:“昨夜,在干涸了的河底聚会/一位诗人说一个沙漠的神话……”落笔写成的时候,心意尽吐,痛快淋漓,不知不觉中已是泪流满面,抬头一看,朝阳初升。他急切地把诗稿寄给了远在重庆的少年挚友诗人白沙。而他并不知道的是,白沙读罢就替他把诗作投稿到了胡风主编的文学杂志。后来《骆驼与星》一诗发表在1945年《希望》的创刊号上,成为他的成名作。胡风评价此诗是“从一个深沉的胸怀里成长出来的故事”,诗中有很沉重的沧桑感,比较深厚的历史感和宗教感。此诗发表后,在诗坛引起关注,使得朱健成为“七月派”诗人。此后,因为诗,朱健与胡风通信来往了;也因为诗,在上个世纪50年代中期发生的那场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文坛冤案里,朱健也未能逃脱干系。但所幸当年胡风曾对朱健写信直言:“不要到圈子里去混,那会把你拖干的”,于是朱健作为文坛外人士,并未受到成年累月的牢狱之苦。但也为此付出了很重的代价,被关押,在“文革”期间被打成“走资派”等等。

二、朱健的诗:明朗、激越、自由奔放

作为诗人的朱健,从20岁开始写诗至今共有200多首,创作数量最多的还是在上世纪80年代。然而,人们能看到他的诗集只有1986年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骆驼与星》,而这个诗集也是薄薄的,不足60页,收入其诗26首。其实,朱健的诗歌除了被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七月派”诗人合集《白色花》、《七月、希望作品选》,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七月诗选》等多种选本的写于上世纪40年代的诗以外,在受胡风牵连的错案平反后,他于1980年始,先后在《诗刊》、《星星》等一些文学刊物连续发表了不少新作,同样在读者中产生了广泛影响,有近200首。这前后跨越了40个年头的200多首诗歌,经过朱健自己严格的筛选,挑选出其中的86首结集为《朱健诗选》于2008年10月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在熟悉和喜欢“七月派”诗人的读者群中再次掀起了一股不小的浪潮。

朱健曾毫不避讳地说,他年轻时候长期对搞政治有兴趣,对文学只是爱好。但在经历了世事沧桑后,1979年《辞源》修订完成后,他做出了自己认为是晚年最重要、一生中最重要最正确的选择,就是不再当官。到湖南潇湘电影制片厂从事电影文学剧本编辑和创作。对此,朱健说,自己年轻时就对文化有兴趣,在经过“文革”后,对文化有了认真的思索,对文化也才有了理性觉悟,真正认识到文化的力量最强大,是一只“无形的手”。1989年离休后的朱健,写作热情空前爆发,在《读书》、《随笔》、《南方周末》、《文汇读书周报》等国内知名报刊上连续发表许多文化杂文,引起广泛关注,文名竟盖过了年轻时的诗名,成为著名的散文作家。

关于朱健的诗歌,林贤治这样评价道:“作为‘七月派’诗人,朱健先生的诗,与整个战斗集体取一致的步调,明朗、激越、自由奔放。这是一个战斗者、探索者和觉醒者的人生道路,也是一个诗人的诗歌道路。在这里,人与诗是合一的。”④

三、朱健的文:汪洋恣肆、逍遥而游

1995年以后朱健出版了《潇园随笔》、《无霜斋札记》、《逍遥读〈红楼〉》、《人间烟火》、《碎红偶拾》、《往事知多少》等一系列散文、随笔集,年过八旬仍笔耕不辍,成为中国文坛一景。《齐人物论》曾这样评价他的文与人:“含三湘灵气,得楚骚风云,搦管为文,自是惚兮恍兮,恣肆汪洋,才子丽色,不逊佳人。”⑤

《逍遥读〈红楼〉》、《碎红偶拾》是朱健散文专著中的代表。两书均与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有关,从写作内容和出版的年代上看,两书可视作“姊妹篇”。

《逍遥读〈红楼〉》出版于1999年4月,属于岳麓书社“长河随笔丛书”之一。书中所收随笔20篇,皆为之前的应约之作,出版前已在《读书》等杂志报纸发表。《逍遥读〈红楼〉》并非胡适、俞平伯、周汝昌等潜心研究“红学”的学术著作,而是读“红楼”过程中的有感而发。作者在其序文中表示,自己不愿去冒充“红迷”,只愿当一名《红楼梦》普普通通的读者,并以此“为人生至乐”。并解释了“逍遥读”的含义:“即在不愿读书或没有别的书可读时,随手摸一本《红楼梦》翻翻。翻到哪里就从哪里读起来,读到哪里算哪里也就忘在哪里。兴之所至,力所能及而已。”⑥此为作者所津津乐道的“逍遥读红楼”法。可见,“逍遥”读红楼,目的在于看故事、论人生,“把此一玩”,方法在于翻到哪里读哪里、读到哪里忘在哪里。总之,醉淫饱卧、避世去愁即可。此等读法,在“红学家”们看来是不屑一顾的“小打小闹”、“插科打诨”,但确实是独属朱氏一门的“逍遥”读法。

《逍遥读〈红楼〉》一书中的文章,内容多为剖析《红楼梦》中的某个人物、事件,并由此引申开来。比如《贾府众姨娘》一文,以古今通用的三分法看贾府的众女性:主子、奴才、姨娘,两头小,中间大。并重点分析了“元、迎、探、惜”四姐妹的命运,并把她们看成普天下女性悲苦命运的整体隐喻。最后归结出中国“姨娘文化”的精髓:与封建家族文化整体,存亡相依,出身各有区别,贱中又见高下。可谓见解独到、一语中的。《没话找话论贾赦》从一“赦”字,看到了涵盖一部二十四史的承嗣继位、抢班夺权的兄弟相砍书。看似没话找话,实为论到了曹氏书中第一大案。朱健为文之敏妙,可见一斑。另外如《话说刑夫人·鸳鸯事件》、《“绣春囊之变”》两文均拿刑夫人说事,既彰显出贾赦与刑夫人的“手段”与“智慧”,又点到了封建大家族中争权夺位的兄弟“相砍”的本质。《秦可卿生死迷》等三篇冠以“生命荒原迷津渡”副标题的系列文章,试图探究秦可卿的生死之谜。既无“索引”,又无“考据”,缺少的是行文严谨的“学究气”,更多的是“智者见智”的“自圆其说”。其他诸篇如《“张本”〈红楼梦〉》、《孤证不立》等研究《红楼梦》的版本问题。挂一漏万、点到为止,问题的提出不是解决历史悬案,而在于有感而发、成一家之言。《曹雪芹的“级”》一文由当今的知识分子评“职称”,说到曹雪芹的“级别”问题。亦庄亦谐,洒脱自信的文风,令人击节赞叹。《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一文区别于其他诸文,让人眼前一亮。此文将王蒙新著《红楼梦启示录》书名解作“把皇皇‘红楼’与据传由圣徒、先知、施洗者约翰所撰述《启示录》并列”,并由是深入,捕捉二书中贯通的血脉、同步的心律。汪洋自恣,不修边幅,实为大气。此文深受《齐人物论》的推崇“所谓《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其实只照亮了作者一人,照暗了被评者一人,而明暗之间,倏忽万变,正可引来芸芸看客驻足齐观。”⑦

《碎红偶拾》出版于2003年10月,列为凤凰出版社的“开卷文丛”之一。所收45篇散文、随笔均是作者为《三湘都市报》“湘韵”副刊所作的专栏文章。书名已说明一切,正如作者《序》中所言:“‘红楼’一部大书,可以打碎来读。偶然翻到一章一节,甚至没头没脑的一行一句(有时一字),都可能成为通往太虚幻境大观园的一门一牖、一桥一径。”既是“碎”红,且为“偶”拾,所收文章大多短小精悍,内容自是不成体系,篇目安排也稍显随意。仔细梳理,大致包括两类内容:一类是聚焦《红楼梦》中的几个人物,由人物说开去。如《大观园里的“三驾马车”》、《聚焦王子腾》、《贾宝玉是个“革命家”》、《林黛玉不如王宝钏》等。另一类是辨析、考究《红楼梦》一书中所涉及的乐曲、诗词、唱段,或与此有关的文化掌故。如《“红豆”小辨》、《流行曲〈红豆词〉小考》、《“汉南春历历”》、《开到荼靡花事了》、《〈葬花诗〉一解》等等。世人爱《红楼》,不论雅俗。都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曹雪芹那一把“辛酸泪”也不知赚了多少盆傻子泪去了,真正“解味”的,又有几人?看戏的人中,偏有那绝世聪明的,火眼金睛,透过那悱恻缠绵之虚幻风月,品味咂摸作者心中的那份苍凉。需要怎样的心智,怎样的学养,怎样的阅历,才能接近作者提笔的那一刹那?看过了朱健的《碎红偶拾》,我们至少能得到一种答案。何为“会心”的阅读境界,何为“红趣”无尽、“碎红偶拾”。

以《逍遥读〈红楼〉》和《碎红偶拾》为代表的散文、随笔,充分显示了朱健的散文特色。效法庄子,逍遥而游;旁征博引,钩沉训诂;沾染一点,任意而谈;文字摇曳,余音袅袅;汪洋恣肆,大象无形。虽然,恣肆者难免自持不足,汪洋时偶或漫过堤岸,视如缺陷固可,视如特长亦无不可,前人不云“缺点是优点的延长线”?

从诗人到散文家,原本应是一种顺理成章的顺序,但在朱健的人生当中,中间却是漫长的一段空白,此间所有活动与文化毫无关联。也正是这种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生轨迹,让朱健在人生的首尾阶段寻找到了文字的乐趣与文化的魅力。有人曾给他总结过:干革命,写新诗,当厂长,搞《辞源》,又搞电影,再到写散文、随笔,都扯不到一起。他自己总结说,要是我有什么贡献的话,一个是《辞源》,一个是写诗。已是86岁高龄的他,面对寻访者,总是强调说,要澄清给自己的定义,他只是一个业余作者。朱健流荡大半个中国的人生经历,他传达给我们的那个年代那些人物在他灵魂中的精神回响,他印在历史喧嚣的边缘淡然而坚定的足迹,还有那颗笑看风云不老的赤子之心……诗人彭燕郊说得没错,这是一位大孩子,走过历史,天真自然,少不了还存着一份激越。

①②刘炜茗:《朱健:写诗是生命的自然流动》,《南方都市报》,2006年2月22日。

③朱健:《我的笔名》,《三湘都市报》,2006年4月4日。

④林贤治:《〈朱健诗选〉序》,湖南文艺出版社,2008年10月版。

⑤⑦庄周:《齐人物论》,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⑥所引文均来自《逍遥读〈红楼〉》一书内容,岳麓书社,1999年4月版,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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