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城赋》:幻灭之城

2010-08-15 00:42庄筱玲集美大学文学院厦门大学中文系福建厦门361000
名作欣赏 2010年15期
关键词:广陵废墟

□庄筱玲(集美大学文学院 厦门大学中文系, 福建 厦门 361000)

广陵城,汉吴王刘濞所都。“《汉书》载:广陵国,高帝十一年属吴,景帝更名江都,武帝更名广陵,江都易王非,广陵厉王胥,皆都焉。”①据《宋书》记载,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魏太武帝南犯,兵至瓜步,广陵太守刘怀之逆烧城府船乘,尽帅其民渡江。宋孝武帝大明三年(公元459年)四月,竟陵王诞据广陵反;七月,沈庆之讨平之,命悉诛城内男丁,以女口为军赏。尽管历来的学者对《芜城赋》的写作意图看法不一,但大多数人都相信,广陵,这座在历史上屡次与谋逆或兵乱相连,命运多舛的城市,就是鲍照笔下的“芜城”——一座已成废墟的城市,虽然鲍照的赋中,并没有出现广陵这个名字。②

在这篇短短的赋里,鲍照回顾了当年城市繁华的情状。他先交代了这座城市的地理形势:“迤平原,南驰苍梧涨海,北走紫塞雁门。以漕渠,轴以昆岗。重江复关之,四会五达之庄。”斯帝芬·欧文在《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中说:“这不是现实的中国,尤其不是南朝的中国,这是虚构出来的政治和商业的地形。旧注认为这个地方就是广陵,可是,在这里,这个地方被描写得仿佛是一个‘中心’,是‘中国’,或者说,是‘京都’。”③然而,正是通过这样的修辞性的描绘,正是这种模糊了的历史身份,使它成为一座象征之城,蕴含了所有城市的命运的秘密。

在汉以来的京都大赋里,我们看到,一座城市总是负载着某种道德寓意,而这种道德寓意总是从它的地理位置开始的。在大一统帝国里,皇帝居于权力中心,统治四方,因而都城的坐落也应当居于“万方辐凑”的帝国的中心,班固在《东都赋》里提到洛阳的地理位置时,就以它“处乎土中,平夷洞达”的优势来压倒偏于一隅的长安。因此,京都大赋在对每一座都城的位置进行描绘时,总是以这座城市为中心点向外辐射。这种一再强调的中心意识,造成了一种幻觉,无论实际的地理位置如何,无论疆土是统一还是分裂,一座天命所选定的城市必定是吸引四方的人和成为事物的中心,寰宇之中,唯我独尊。我们在鲍照的赋中所看到的这座城市,虽然无名,却据有“中心”的位置。

在鲍照的时代,京都大赋已经衰落了。《世说新语·文学篇》曾记载东晋时的一段故事:“庾仲初作《扬都赋》成,以呈庾亮,亮以亲族之怀,大为其名价,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于此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谢太傅云‘:不得尔。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一方面由于时代风尚早已转移,另一方面由于题材的狭窄,京都大赋在反复的模拟之中已渐渐耗去了生命力。不过,它并不是消亡得无影无踪,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庞大的京都大赋被拆散,化整为零,从中分解出的片断逐渐独立成篇”“,它不再在赋史的前台表演,而是出现在背景中”④。当鲍照开始回忆这座城市昔日的繁华时,我们处处可以辨认出京都大赋中那些赫赫都城的影子。“当昔全盛之时,车挂,人架肩,廛扑地,歌吹沸天。”我们也许会记起,《西都赋》里有一段相似的描写“:内则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货别隧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左思的《蜀都赋》里也有:“外则轨躅八达,里对出。比屋连甍,千庑万室”以及“庭扣钟磬,堂抚琴瑟”。不过,我们也会发现,鲍照在他的赋里虽然也通过事物的罗列来描述城市景观,他所关注的却不是这个城市的风土人情,人、车、廛、歌吹在这里不仅仅作为城市的景物,而且也作为从文学传统中继承下来的意象,这些并置的意象有一个共同的指向,那就是城市的繁华和喧嚣。作为意象,它们比普通的景物罗列更为凝练而集中。也因此,这篇小赋才能在数行之内将一座繁华中蠢动着物欲的城市勾勒出来,而不再迷失于洋洋洒洒的铺陈之中。对物欲的追逐是城市的特点,也是城市的罪孽。京都大赋的作者们在铺衍了城市的繁华之后,总是力图以“礼”来抑制这种对物质的欲望。班固《东都赋》中写道“:抑工商之淫业,兴农桑之盛务。遂令海内弃末而反本,背伪而归真。……耻纤靡而不服,贱奇丽而弗珍。捐金于山,沈珠于渊。”而张衡在《西京赋》中更直接地指斥城市的商业生活使人心堕落:“鬻良杂苦,蚩眩边鄙。何必于作劳,邪赢优而足恃。”鲍照的赋将这种对财富的追逐归结为“孽货盐田,铲利铜山。才力雄富,士马精妍”。盐田、铜山不仅是对当地物产丰饶的夸耀,更是财富的象征、物欲追逐的对象。

在物欲生长的地方,权力欲望也膨胀起来。“故能侈秦法,佚周令,划崇墉,刳洫,图修世以休命。”城市作为权力和财富的象征,一座永存的城市,就代表了权力和财富的永存。正是在这种野心的驱使下,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市修建起来了,刚才还四通八达的开放的城市,转眼成了一座牢不可破的堡垒,抵御着随财富而来的遭到觊觎的危险。而在对前代制度的逾越中,也膨胀着一种权力的满足感,墙筑得越高,池挖得越深,这种满足感也就越强烈。在这“若断岸,矗似长云;制磁石以御卫,糊以飞文”的城墙内生长着一种幻想——“观基扃之固护,将万祀而一君”。

到此为止,这座身份模糊的无名城市,已经提供了一种应天命而诞生的幻想,一种永久的权力与财富的幻想。汉代京都大赋的作者虽然也对物欲的追逐和权力的膨胀感到不满,但他们仍旧相信,只要“克己复礼”,万世永存的基业也并非不可能实现。然而,正是在这种对道德秩序的有效性的信念上,后来者鲍照产生了迷惘,他看见了城市的废墟。

在中国文学里,关于废墟的描述,可以追溯到《诗经·王风·黍离》,我们通过《毛诗序》知道这是一首“闵宗周”的诗,不过,诗中只是描述了主人公心中的忧伤,既没有提及废墟,也没有说到昔日的繁华。而鲍照的《芜城赋》则将变为废墟之前的城市重建在记忆里。假如我们借助电影镜头来复现这篇赋的话,那么,第一组镜头是繁华喧嚣的城市街头;第二组镜头是刀光剑影中的城市、燃烧的城市;第三组镜头:废墟。不过,我们还应该在第一组镜头和第三组镜头里补充进一个人,这两组镜头里,摄影机所追随的就是他的目光,这就是作者,或者我们称之为叙述者。文学作品并不直接描绘客观事物,它描绘的是作者“经验”的事物。因此,作者“怎么看”将决定他能看到什么。在第一组镜头里,作者的透视角度仍停留在传统京都大赋的透视角度之内,他看到了城市的拥挤、喧嚣繁华、侈佚。在对繁华的追忆中交织着关于城市罪恶的印象。而此后,当他再对荒芜了的城市进行观照时,一种新的透视角度产生了。斯蒂芬·欧文说,鲍照的这篇赋里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讲述作为道德秩序的自然的故事;另一个是讲述自然的机械运转的故事。前者是道德史的故事,而后者是“一种特殊样式的中国哀歌”,“在其中,任何繁荣昌盛都必定会为衰败破落所取代”。

在我们的第二组镜头里,作者没有出场。他在赋里仅用了一个比喻——“瓜剖而豆分”——说明(而不是描绘)了这个城市迅速而突然的毁灭。林纾在评价这篇赋时说:“文不敢斥言世祖之夷戮无辜,亦不言竟陵之肇乱,入手言广陵形胜及其繁盛,后乃写其凋敝衰飒之形,俯仰苍茫,满目悲凉之状,溢于纸上,真足以惊心动魄矣。”⑤正是对城市被人为毁灭这个中间过程的省略,正是繁华和荒芜两组意象的直接并置,造成了一种自然无情运转的印象,一个城市宛如一个生命,在时间里生长、成熟、衰败,我们无法悟透生长何以实现,而衰败何以发生,这无关人为的努力,因而也就无法在伦理体系内得到解释。在赋的下半部里,鲍照放弃了道德评判的眼光,尽情骋辞,抒写他对废墟的心惊之感。井上长出了莓苔,路中缠绕着荒葛,阶前堂上,野兽出没。昔日人马喧哗的城市,如今鬼影幢幢,坚固的城墙早已成为野鼠和狐狸的巢穴。风雨飘摇中传来豺狼的嗥叫,清晨和黄昏的微光里,走兽的身影忽隐忽现。昔日的康庄大道,如今崩榛塞路,恶鸟和猛兽就躲藏在道路附近。一切人为的景观如今都已陵夷,而奇怪的是,我们却看不到人为破坏的痕迹,我们只看到了植物、动物对这座城市的毁坏。仿佛,这座城市突然被命运抛弃了,它死了,而我们只看见它的尸骸在继续败坏,却无法明了它的死因。已经死去的城市渐渐被自然包裹,慢慢模糊了它的形体“:白杨早落,塞草前衰霜气,蔌蔌风威。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丛莽之中,再也没有深深的城池、高峻的城墙,最后一点痕迹也将消失,有一天将再没有人知道这里曾有一座城,因为连废墟也会没有的。“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再也没有什么会挡住视线了“,凝思寂听,心伤已摧”。叙述者的形象第一次清晰地凸显在背景上:一片逐渐被自然吞没的废墟,一个孤零零的人。

在最初的描述里,他有意对城市的内在品性做出一种价值评判。但现在,就像他当初拒绝沉迷于城市浮华的表象一样,他拒绝了道德评判的诱惑。城市的美随着它的罪孽一起消失。现在,对它的同情已经战胜了对它的谴责,是人建造了城市,而现在人却随着城市的毁灭而毁灭,仿佛人变成了城市的殉葬品。

人的才能、智慧、愿望、野心都曾经外化在他对城市的建造中,摧毁了城市,便是对这种愿望和野心的摧毁,便是天命战胜了人的才能和智慧的挑战。人在时间中常常感到迁逝之悲,而最痛切的感觉,莫过于从自己所热爱所追求所创造的事物的衰败中所体验到的。鲍照并不是这个城市的创造者,也不是这个城市的居民,然而他在此时的感受,已超越了他的个人的身份,而成为一种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类普遍命运的悲悯。人的存在是有限的,不仅生命短暂,人用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一切努力也会在时间的永恒运转中烟消云散。而生在一个君荒政乱、杀戮频频的时代,想要有所作为的作者更不能不经常担心自己的努力随时会随着生命的突然中止而化为泡影,正如他在《松柏篇》中所说“:事业有余结,刊述未及成。“”天道如何,吞恨者多”,在悲悼一个城市命运的无常时,作者无法不悲悼人类命运的无常“,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人类追求永恒的努力从来没有间断,也从来没有成功。城的故事,实际上是人的故事。

在鲍照的时代,迁逝之悲在文学中已不再是个新鲜的主题,而经过了玄风的涤荡,自东晋以来,文人们多少都能以一种较为平静的心态接受“繁华有憔悴”的事实,原来在汉魏时期抒写这一主题的作品中回荡着的那种怫郁的悲慨,渐渐被一种冷静的哲思所取代,如王羲之在著名的《兰亭集序》中虽然也为“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不胜惆怅,而其目光却已超越眼前,探入了“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历史轮回。再如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其四,写其携子侄辈游览山泽徘徊于丘陇荒墟之中,虽然感慨系之,亦以一种旁观者的语调道出“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的领悟。与鲍照有交往的王僧达在其《和琅琊王依古诗》中也写道“:隆周为薮泽,皇汉成山樊。久没离宫地,安识寿陵园……显轨莫殊辙,幽岂异魂。圣贤良已矣,抱命复何怨。”衰亡与繁盛一样,都是大化迁变中可以接受也理应接受的一个过程,伤感虽难免,悲惧却不必。

而鲍照的《芜城赋》却用了一系列刺激感官的意象,将衰败描写得如此倾炫心魂、令人恐惧。然而,就在这狞厉、凄诡之中,似乎又有一种难言的诱惑,令“心伤已摧”的作者不忍离去。在塞路的荒树枯草之中,他似乎辨认出了“藻扃黼帐,歌堂舞阁之基,璇渊碧树,弋林钓渚之馆,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在陵夷的城池馆台之侧,他似乎窥见了“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这是这座城市在歌舞方浓,朱颜正艳的时候定格而成的最后的记忆。在荒寒的景象之中,在阴森的废墟之上,有这样鲜活的记忆可以触摸,谁又能说一时的繁华不是永远的繁华,一时的绚烂不是永远的绚烂,虽然这一切早已“熏歇烬灭,光沉响绝”,那些人早已“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因此,衰败纵然令人恐惧,那曾经的繁华亦复令人目眩神迷。而那一时的美好,难道不也值得为之付出代价吗?与其生亦无喜,死亦无惧,还不如纵情投入,如同这座曾经翻腾着欲望的城市。因此,在这篇赋对无常的憾恨之下,掩盖着的其实是一种又喜又惧的奇特的沉迷之情。这种沉迷之情或许正是鲍照的人生态度在无意识中的流露。鲍照曾在他的另一篇赋作《飞蛾赋》中借天生就要扑火的飞蛾象征性地表述自己的人生哲学“:凌烟之浮景,赴熙焰之明光。拔身幽草下,毕命在此堂。本轻死以邀得,虽糜烂其何伤?”那短暂的拥抱,拥住的其实不过是烟的浮景,虚幻的明光,而付出的却是毁身伤性的代价,然而飞蛾却无怨无悔。也许在鲍照看来,只要曾经辉煌,幻灭又何妨,不管是蛾的生命,城的生命,抑或人的生命。

①[梁]萧统.文选[M].[唐]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502-503.

②《文选》李善注在《芜城赋》题下引《集》云:“登广陵故城。”但这到底是鲍照自己所题,还是鲍照文集的编撰者所加,不得而知。

③[美]斯蒂芬·欧文.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M].郑学勤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72,74,70,71.

④程章灿.魏晋南北朝赋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201.

⑤转引自钱仲联.鲍参军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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