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炳飞(浙江师范大学外语学院, 浙江 金华 321004)
哈代的最后一本力作《无名的裘德》出版伊始,就在英美文坛掀起轩然大波,不少书评家攻击哈代丧风败俗。英国的威克非主教在看完小说后,公开把它扔进了壁炉,并扬言恨不得烧了小说作者。另一位批评家甚至说这部小说的书名可以改为《淫秽的裘德》(Jude the Obsence)。这场评论《无名的裘德》的风风雨雨,最终导致哈代放弃小说写作。究其原因,据说是维多利亚时期的读者对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离经叛道的行为,无法忍受。那么,究竟淑是怎样的一个人,竟然惹起读者如此强烈的反感?自《无名的裘德》出版一百多年,评论界对淑的关注,可谓汗牛充栋。国内外的评论家,关于淑的论述都是探讨“新女性”“叛逆者”“女权主义先驱”和“病态人格”等等。笔者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来解读女主人公淑,从淑和鸟、窗喻说的映射着手,对淑的社会做一番阐释。
哈代在小说与诗歌中多次描述鸟类。例如,据学者吴笛的统计,在哈代的一些重要的小说中,“bird”这一意象使用情况是:《苔丝》中使用40次;《无名的裘德》中使用26次;《林地居民》中使用22次;《卡斯特桥市长》中使用22次;《还乡》中使用14次;《一双湛蓝的眼睛》中使用20次。在小说《无名的裘德》中,哈代提及到多种鸟类:麻雀,鸽子,乌鸦,猫头鹰,知更鸟等,根据学者吴笛的解读,“鸟的意象是愉悦人的心灵的精灵,是人类慰藉的化身。然而又是自然界苦难的共同承受者,是人类苦难的一个缩影。这种对大自然的双重分裂的感受力,反映了哈代思想上的矛盾性”。但是,淑和鸟意象之间的联系又揭示了什么呢?鸟的意象在人物形象刻画中起了什么作用?笔者根据新近的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对淑的形象试图做出新的阐释。
在1974年,生态女性主义由法国作家弗兰克斯·德邦年提出,经过耶内斯特·金的发展和延伸,在1980年,生态女性主义逐渐形成一个文学批评流派。生态女性主义者认为在父权制社会中,写作和言说,心灵和肉体,文明和自然,人和动物,男性和女性形成二元对立。在这种社会中,女人受压迫和人类对自然的统治之间存在着重要的关系。例如,齐默曼指出:“对女性的统治和对自然的统治有历史的、体验的、象征性的、理论上的重要联系。”“生态女性主义者要分析的就是这样孪生的统治——统治自然和统治女人。”在他们看来,西方文化中占主导地位的二元论和价值等级制是自然和女性受到双重统治的观念基础,要解放妇女和自然,最重要的是打破这种观念结构。因此要解决生态危机就必须挑战父权制。生态女性主义者坚持打破二元思维模式,主张建立一个没有等级和压迫的共存共容的社会。哈代也是认为女人和自然应该紧密联系,在“一旦女人成了户外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就获取了一种魅力,不再像平常那样只是一件放在室内的物品了。地里的男人只不过是地里的一个人体,而地里的女人则是田地的一部分,她们不知怎的失去了自身的界限,吸收了周围景物的精华,与这些景物融为一体了。”
《无名的裘德》的第一部“在马里格林”中,哈代一开始就描写了人和动物的关系。裘德对鸟心存同情,认为它们的生命弱小而可怜。他在帮农场主特劳特汉姆看护庄稼时,看到白嘴鸦们渴望吃食时,想到他和这些鸟儿“好像一根富有魔力的同情线将他和它们的生命连在一起。那些鸟儿的生命弱小而可怜,与他非常相似”。于是,裘德想让它们好好吃上一顿,不再用响棍赶走它们。但是,他也因此遭到农场主特劳特汉姆的殴打。“他突然感到屁股被狠狠打了一下,接着听到一声响亮的啪嗒声。鸟儿和裘德同时受到惊吓,随后他那双茫然的眼睛看见了农场主。”这一事例,其实隐含了裘德和淑的关系。淑在裘德心中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在火车站这一章,淑和裘德因为姨婆的葬礼,再一次相聚,面对婚后不幸生活的淑,裘德说她是不幸的小鸟,并且,懊悔没有劝说淑不要步入和小学老师的婚姻。在维多利亚时期,男性拥有话语权,操纵整个语义系统,并根据自己的好恶和想象力来塑造女性,淑在小说中就被其他男性想象成小鸟,这个喻说暗示女性作为一个整体,在社会生活中只得处于从属地位,只有在审美领域中女性才作为主体而得到男性的审美关照。例如在小说的第五部去看农业展览会的路上,在裘德的眼里,“淑穿着一身新夏装,像鸟儿一般柔韧轻盈,小小的大拇指撑在白色棉布阳伞的把柄上。她似乎脚不沾地地朝前飘去,似乎一阵和风也会把她吹过树篱,让她飘进另一块田野”。然而,在裘德的审美视野里,淑也只是一只轻盈的小鸟,逃不脱被人类统治的命运。不仅男性这样看待女性,而且女性往往也不自觉地在这样的男性强势下,默认了男性强加给自己的不公平待遇。因此,当淑和裘德成为真正的夫妻时,她也说像小鸟般被裘德抓了。不过,小说之中的唯一亮点是淑把那只被她从家禽贩子手里救回的鸽子放飞,预示着她想摆维多利亚社会陈规旧俗的束缚,向往自由的美好愿望。
淑和鸟的相互映射,体现出了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性被包含在自然范围之内,女性受到男性的压迫。犹如古典著作中所阐释的“女人只是一种动物,而且还不是最高级的那种”;“我没法把你看做人类,你只不过是一种不比猴子高等多少的物种”等等,鸟的喻说揭示了淑的传统女性的形象。
除了鸟,另外一个和淑息息相关的喻说是窗户。窗边的女人被认为是一个典型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性喻说。女性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一个封闭令人窒息的世界里,然而窗外则是一个不受维多利亚伦理道德约束的自由的世界。在父权社会里,男性拥有绝对的权力,女性的一举一动都在男性的道德规范之内。女性被描述成“住家的天使”或“恶魔”,她们没有和男性一样广阔的世界。但是,淑却在这样恶劣的社会环境下,做出了她的叛逆性反抗。淑的几次跳窗,都体现她的内心向往更广阔的户外生活。
淑的第一次跳窗就体现了她对当时教育制度的反抗。在大学,她受到严格的戒律束缚。“整个神态完全是一个受到严格纪律修剪的女人,只还有一些生气潜藏在深处尚未被学校的制度约束”。但在一次和裘德出游晚归后,她受到学校的处罚,因此,她不堪忍受学校的这种非人道的隔离,在深夜,不顾一切从窗口跳到楼前的小河里,涉水逃到裘德的租住房。她第二次跳窗是为了从名存实亡的婚姻中解脱出来。在一个晚上,她的丈夫,小学老师非洛特桑因为走错房间,来到她的床前,她从睡梦中惊醒,从床上跃起,走到窗前,不假思索地跳了下去。在和裘德的感情路上,他们多次受到社会制度的阻扰。在她和小学教师结婚后,裘德前去看望他们。淑终于隔着窗栏,和裘德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她就这样抗议维多利亚文明把他们塞进了社会的模子里,而这些模子与他们实际的样子毫无关系。之后,淑离开小学老师,和裘德住在了一起。
淑和窗户的相互映射,体现了淑的新女性形象。哈代在写这本小说时,就曾经想过采用“新妇女”或“思想性的女人”作为书名,最后虽然采用《无名的裘德》作为书名,但是在《无名的裘德》1912年版本的附言里,哈代就指出淑是千千万万新女性中的一位。她有着不凡的思想见解,藐视传统习俗,主张婚姻平等。在结婚前夕,淑这样抗议道:“我的新郎是按他的意愿和爱好选中了我,可我不是选中他,是某个人替我做主,把我交给了他,我就跟一头母驴或一头母羊,或者别的什么家畜一样。”而且,她还勇于行动,几次跳窗都体现了她的大胆的反叛精神。因此,马弦就认为哈代笔下的新女性“向往自由生活,追求人格独立,反对传统习俗,具有叛逆精神”。
那么,淑到底是新女性还是传统女性呢?关于淑,劳伦斯曾说过“她生来体内的女性活力就萎缩了:她几乎是男性”。也有不少学者认为淑是新女性的一员,认为她们追求独立人格,反对维多利亚时期的婚姻传统,向往自由生活。还有一些学者从心理分析角度分析淑性格的矛盾性。笔者认为,从淑和鸟和窗户的相互映射来分析,淑是一个既传统又前卫的女性,这也就导致她的性格矛盾性。在小说的前半部,我们看到童年的淑叛逆,与众不同,她会像小男孩一样脱掉袜子,裙子拉到膝盖以上,朝水池走去,这个举措被姑婆认为不合维多利亚的习俗。但在淑叛逆的同时,她也被注定无法逃脱被统治的地位。在一次牧师安排的朗诵会上,淑背诵起艾伦坡的《乌鸦》,她那悲伤的神情,把乌鸦演得栩栩如生,以至于姑婆的邻居说她“甚至好像看见那只鸟就在眼前一样”。童年的淑很前卫,像男孩那样大胆,可又无法逃脱她的悲剧性命运,像乌鸦一样,她注定要在社会的成规旧俗中浮沉,逃不出命运的安排。
成年的淑依然和鸟儿相联系。在与异性相处时,淑都在性上采取了回避,被称为“性冷淡”,不管是她爱的裘德还是迫于形势嫁的小学老师,抑或同居的大学生对此都感到困惑。因此,也有一些学者例如黑尔曼和马莱特认为淑表面上标新立异,其实骨子里是很传统的女性。表面上,淑奉行着她的名言“我做我选择的”。她会冒着被解雇的风险,买下店主忌讳的异教雕塑。在和大学生一起时,她敢于对圣经进行批判性的阅读,并大量阅读思想家的作品,在学校,在家里,为了自由,她不惜跳窗,这些都显示她是一位新妇女。但是黑尔曼和马莱特认为淑的性冷淡正是维多利亚时期通行的约束女性行为的清规戒律的体现。淑的贞操观是实实在在维多利亚的女性传统。在夏洛特·杨写的维多利亚女士指南《女性》(1877)一文中,她就建议女性应该庄重,因为“男性总是善于挑起女性中最坏的一面。会让女人尽失她的自尊”。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是男性至上的社会,妇女则是忠贞驯服,没有欲念,犹如天使一般的纯洁可爱。不过,笔者认为,淑的害怕最主要的是害怕生育。生儿育女作为女性的身体本能,在二元文化里,是和自然的属性相等同的。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贬低女性,提出女性的繁殖本能是自然的一部分。他用洞穴的喻说建构二元秩序。洞穴里的黑暗和虚幻与理性的光明形成对照。从洞穴里出来的旅程(柏拉图认为它和女性的子宫相似)是完成人类和自然分离的过程,这个过程舍弃内在的自然达到真正的自我,获得文化身份,脱离低等秩序。这些低等秩序包括母亲,原初的物质,地球和所有那些被认为这一秩序的事物。因此,淑在害怕失去裘德,不得不和裘德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的第二天,她就说自己像一只鸟儿被抓,失去了自由。这一例子体现出,淑认同西方的人和自然的二元关系,起初,想逃离女性的生殖本能被置于低等秩序的命运,但是害怕失去爱,迫使她和裘德生儿育女,成为维多利亚时代完美女性的一员。
总之,通过对鸟和窗的喻说的分析,我们能够更深地理解淑为什么会在丧子之痛后回到小学老师非洛特桑的身边,淑的悲剧性在于她无法摆脱西方文化中的二元对立。鸟,作为自然界的动物,被人类征服,而淑作为女性,她和自然界中的动物鸟类一样,失去自己的主体性。尽管她也有过自己的大胆反抗,为了自由的生活,不惜几次跳窗,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还是认可男性加给自己的不公平的待遇,回到维多利亚时期的家庭生活中。
[1]参见Robert B.Heilman.Hardy’s Sue Bridehead”,Nine teen-century Ficiton,(Mar.,1966),307-323; Michael Steig, “Sue Bridehead”.A Forum on Fiction,(Spring,1968).260-266;Kathleen Blake,“ Sue Bridehead,’‘The Woman ofthe Feminist Movement’”,Studies in English iterature,(autumn,1978),703-736”; 国内相关论文可参见蒋显:“重读《无名的裘德》-希腊精神与希伯来精神之冲突”英美文学论丛,2007(7);王亚芳:“病态的人格-论《无名的裘德》中淑的形象”,《河西学院学报》,2005(3);郑丹燕:“彻底垮台了’的叛逆者-试论《无名的裘德》中淑的悲剧性”,《福州大学学报》,1999(1).
[2]吴笛.《论哈代创作中的鸟的意象》[J].外国文学研究,2001,(1):50-55.
[3]Zimmerman,Michael E.Environmental Philosophy:From Animal Rights to Radical Ecology[M].Upper Saddle River:Prentice-Hall,Inc.,1998.
[4]Warren,Karen J.Ecological Feminism[M].New York&London:Routledge,1994.
[5]托玛斯·哈代.吴笛.苔丝[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
[6]托玛斯·哈代.《无名的裘德》[M].刘荣跃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7]Burke,Edmund,quoted in Fiedelis Morgan(ed.)(1989)A Misogynist’Source Book,London:Jonathan Cape:187.
[8]Swift,Jonathan,quoted in Fidelis Morgan(ed.)(1989)A Misogynist’Source Book,London:Jonathan Cape:191.
[9]马弦.《论哈代小说中的新女性形象》[J].外国文学研究,2004,(1):76-80.
[10]Lawrence.D.H.Study of Thomas Hardy and other Essays.Cambridge:Cambridge UP,1985.
[11]Blake Kathleen.“Sue Bridehead,‘The Woman of The Feminist Movement’”[J].Studies in English literature,1978,(18):703-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