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早餐》中的后现代主义文化关怀

□刘淑梅（天津商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天津 300134）

□许文茹（山东经济学院外国语学院， 济南 250014）

在《五号屠场》为库尔特·冯内古特赢得广泛声誉的同时，作家正经历着一次严重的精神危机。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创作出来的《冠军早餐》被很多评论家认为是问题多多，最大的问题是整部小说缺少一个中心，将似乎毫无关联的事件连在一起，正如冯内古特在序言中所说，“这本书就是路边扔的垃圾”。《冠军早餐》是从外星球者的角度描述地球上两个人庞蒂亚克汽车代理商德威恩·胡佛和科幻小说家基尔戈·特劳特被邀请参加艺术节的故事。彼特·德累斯高特发现：“《冠军早餐》的情节小到你可以把它塞进蚯蚓的耳朵里。”①而罗伯特·梅瑞尔却认为“《冠军早餐》是一部‘感人的，折磨人的却又诚实的书’,因为在这本书中冯内古特冷静地审视了他自己的艺术创作和哲学思想”②。那么，这部小说究竟是垃圾还是名作，答案毋庸置疑。作家正是运用了他特有的后现代垃圾碎片般的小叙事来表达他对美国文化的深切关怀，《冠军早餐》要表达的正是作者在小说中呼喊的“我没有文化……我不能再没有文化”的思想意识。

一、小叙事、大众文化与消费文化

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利奥塔认为任何一个时代都存在占主导地位的叙事，它们被称为“元叙事”或“宏大叙事”。在《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中，利奥塔“把对宏大叙事或元叙事的怀疑看作是‘后现代’”③。利奥塔想说明的是后现代主义的特征就是拒绝现代主义“科学知识”、“思辨理性”、“人性解放”等宏大叙事的权威，攻击排斥这种叙事话语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线性特征和统一性。宏大叙事在反复肯定其现代性和真理性的同时，强调其自身的科学性和客观性。后现代主义者拒绝宏大叙事，他们声称：理性，客观与真理仅仅是话语的效果，是一种语言游戏，在他们看来任何陈述都是游戏中使用的招数。通过对语言游戏的阐述，利奥塔进一步指出，在宏大叙事之下还存在许多小叙事。这些碎片化，零散化的小叙事，在通常情况下都会受到宏大叙事的压迫和排斥，但它们“仍然是富有想象力的发明创造特别喜欢采用的形式”④。事实上：

宏大的历史叙事已经很难在当代小说中出现，特别是中短篇小说，小人物、小叙事、小感觉构成了小说的基调，而文学需要进入到人性更隐秘的深处，需要在生活变形和裂开的瞬间抓住存在之真相本质……这就是文学性的最小值，也只有最小值的文学性，构成最真实的审美感觉。⑤

在《冠军早餐》中，冯内古特正是运用小叙事来解构美国的大众文化与消费文化，并传达他的后现代主义文化关怀的。

工业文明和城市化的发展带来的是一种大众文化,在现代科学技术和大众媒体的推动下，其影响力逐步超越主流文化和精英文化，占据了文化的主导地位。美国大众文化对小说家的创作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特别是一些后现代主义小说与大众文化在一定程度上的共谋消解了宏大叙事，摒弃了深度模式，并且模糊了精英文化与通俗文化之间的鸿沟。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兴起了消费文化热，人们的观念由过去清教思想强调的克制、勤俭变为注重欲望、张扬和享乐，美国生活的主导力量似乎变成了消费文化。然而人们过分的享乐却忽视了精神的追求，没有了任何信仰。因此，消费主义导致了精神贫乏空虚、享乐型的利己主义。道德堕落引起了各种犯罪现象的产生，有关各种犯罪的报道在报纸和媒体上随处可见。因此冯内古特在《冠军早餐》中批判的矛头直指美国的大众文化与消费文化。

二、对大众文化与消费文化的批判

在许多后现代作品中，日常生活中的“碎片”常常充斥其中。例如在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中，美国“垃圾”文化的碎片被穿插在行文之中。小说时时伴有心理分析的话语，引用毛主席的话等等。“拼贴的要点在于不同的物粘贴在一起，粘贴得好时就造出了一个新真实。”⑥在《冠军早餐》中冯内古特正是运用了拼贴及语言游戏这种零散的小叙事写作手法来批判美国的大众文化与消费文化的。

《冠军早餐》中有许多作者自画的插图。因为作者是从一个外星人的视角来叙述故事，那么他就必须向读者介绍地球上的许多事物。冯内古特在书中画了小鸡，母牛，汉堡包，假日旅店和他的肛门。全书一共有121幅插图。在后现代语境中，当语言的再现功能被否定时，一些作家在写作中使用了其他方式来代替语言，拼贴成为表达后现代破碎感的一种有效手段。冯内古特用自画的插图来代替语言叙事，强调了当代语言功能逐渐退化的趋势。在美国后现代大众文化与消费文化的时代，文字书籍等传统文化媒介已经被充斥于各种大众媒体中并被令人眼花缭乱的图片所代替，人类所需要做的只是被动地去享受感官刺激，成为不会思考的行尸走肉。许多读者和评论家都不满书中幼稚低俗的插图，但是冯内古特的目的并不仅仅是玩弄拼贴和语言游戏。克林可维兹评价这些图画说：“我们被提醒观察一个事物的简单本质。它用一种最普通的方法让我们看清一些被掩盖的东西。”⑧通过描绘所谓的“路边的垃圾”，冯内古特用一种极为坦率的方式描述了许多具备美国特征的事物——滑雪道旁的标语，枪支，电椅，炸弹。他同时也描绘了一幅令人失望的被污染的现代工业美国的图景。似乎小说中的每个事物都被贴上了某种标签：人们穿着印有口号的T恤，纽扣上印着大花脸，印着公司字母名称的货车呼啸而过，路面被一些诸如“参观奇迹洞穴”或手写的“黑人免进”的牌子破坏。甚至小说的题目都来自于早餐广告。“冯内古特看到的是一个飞快发展的国家，它的动力来自于非道德的企业发展，它的社会消费文化，这些都变得无价值，甚至是非常有害。”⑧《冠军早餐》中，“语言描述的尝试已经失败。粗糙的图表代替了语言，表达了一种文化的贫瘠，这种‘文化’只能通过‘肛门’‘内裤’‘汉堡包’来表现了”⑨。

虽然冯内古特对大众文化持比较宽容的态度，例如作家本身就使用科幻小说这一通俗小说类型来写作，在他的作品中时不时会出现一些大众喜闻乐见的妙语警句。当然，大众文化与普通民众之间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是精英文化所不具备的优势，然而大众文化在美国文化的大环境下逐渐从通俗走向低俗，这使得作家深感不安。冯内古特在《冠军早餐》中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迎合大众口味的色情文化。小说中,冯内古特笔下的小人物，科幻小说家基尔戈·特劳特的作品就被当做色情读物推销,或者被用做色情杂志的文字填塞物。所以,出席艺术节活动时,他只得去色情书店购买自己的小说。作家明显地在此揶揄了那些为提高销售量而不择手段的出版商。冯内古特在小说中漫不经心地列出所有男性角色阴茎的大小和女性角色臀部的大小。小说中的一些其他的色情细节，包括作家自绘的屁眼，女性的内裤等等，这些被认为是低俗艺术的元素挑战了传统艺术神圣的价值体系。当他解释“张开大口的河狸是一幅不穿内裤的女人的照片，双腿扒开”时，实际上他在有意识地使用最平实、最客观的语言，就像一个社会科学家一样，记录着成千上万的美国人沉溺于色情文化中不能自拔。他所关心的是：人类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下已经非人化到何种地步。冯内古特进一步指出当我们在看这种色情图片时，我们所看到的不过是所有人类生命开始的地方，“这就是婴儿出生的地方”。色情文化毁灭了人类灵魂中最美丽的部分，使得人类变成了机器人，而这最美丽的部分在小说中的一个蹩脚的表现主义画家拉波·卡拉比基安的作品《圣安东尼的诱惑》中被冯内古特重新挖掘出来。

三、后现代主义文化关怀

冯内古特发现：卡拉比基安的画要表现的正是他希望自己的小说能表现的——“表现了有关生活的一切重要的东西，没有什么遗留”。

这是一幅每一个动物的意识的画。这是每一个动物的非物质的核心——“我是”，所有的信息都发向这个“我是”。这是我们任何动物身上都存在的唯一东西……它是毫不动摇和纯正的，不论我们遇到什么荒谬的事情。一幅圣安东尼的神圣的画本身是一根垂直的毫不动摇的光柱……我们的意识是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也许在我们任何人身上都是神圣的，我们其他的东西都是死机器。（《冠军早餐》）

因此卡拉比基安的画为冯内古特提供了另外一个小叙事来传达他的后现代文化观念。作者相信：人类的存在仍然具有无数的可能性，就像是“一根垂直的毫不动摇的光柱”神圣而不可侵犯。冯内古特亦认为：在后现代大众文化与消费文化称霸的今天,传统艺术手段也许不再是传播观念的有效途径,但作家与大众之间的纽带从未割断,艺术家们应该继续自己的文化使命，致力于寻找新的途径在作品中传播健康的、美好的思想,并最终获得公众的认可。他的墓志铭也写道：“只有我们的思想是人性的,我们才是健康的。”因此，冯内古特在作品中通过卡拉比基安的画也表达了美国消费文化与大众文化虽然从传统意义上说是贫瘠的，但仍然具有相当的可塑性。从冯内古特的叙述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美国消费文化与大众文化泛滥的另一侧面也许就是美国文化的包容性、多元性和全球性。由于美国是个多种族的国家，加上近代美国经济与信息技术的巨大发展，美国文化凸显出其巨大的多元性与包容性。每年畅销小说的评选和好莱坞电影大片的推广,将美国的文化产业又推向全球，当然这种推广带有霸权性和文化入侵的性质。但是无论如何，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作家对于被批判的后现代主义文化依旧深切关怀，依旧相信这种无深度的文化仍然有它积极向上的一面。小说中作家的另一个自我,即频频在冯内古特作品中出现的科幻作家基尔戈·特劳特写了一本《现在可以被告知了》的小说。他告诉读者：读这本书的人是唯一的人类；其他的人都是机器人。特劳特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对世界丧失了信心，也放弃了自己作为作家的文化艺术使命。德威恩·胡佛读了这本书之后，把它当作信条，认为机器人既不能思考也没有感觉，因此残忍地发起了一场袭击。极度绝望中的胡佛希望从艺术中拯救自己，虽然结果是一场悲剧，但是我们从中可以看到：艺术家是可以通过文化艺术将健康的观念传达给大众的。当然，特劳特也看到了这一点，他终于明白自己还活着，还可以去影响他的读者，甚至是使他们获得新生。

冯内古特的文学不是荒诞的文学、游戏的文学，在他的看似不经意的嬉笑怒骂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人类充满了希望，对文化充满了关怀，当然，随着文化艺术的进步，冯内古特运用小叙事来表达的文化关怀已经与传统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文化关怀拉开了一段距离，它是一种全新的后现代主义的文化关怀。在美国大众文化、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共谋的背景下，冯内古特批判了美国大众文化与消费文化的泛滥与低俗化倾向，同时也表达了后现代主义文化的无限可能性。现代的人类生存状态已经超越了传统的二元对立而走向多元化，后现代主义文化也将走向多元化与全球化。后现代主义文化不再像现代主义文化那样一味追求精英化，成为象牙塔中的文学与文化，它们关注更多的是一些能够改善人类生存与精神状态的日常的、个人的艺术行为，关于这些内容的叙述只有小叙事才能担当，另外传统的艺术表现方式已经无力再现这具有流动性、多元性以及相互渗透性的现实了，也许只有小叙事才能从那瞬间的真实中来窥探外部世界的变幻莫测。冯内古特在《冠军早餐》中表达文化关怀的手段和内容都是崭新的，充分展现了他作为一位后现代人文主义艺术家应该具有的对文化艺术的深切关怀。

①PeterS.Prescott,“Nothing Sacred [Review of Breakfast of Champions],”in Critical Essays on Kurt Vonnegut,ed.Robert Merrill (Boston,Massachusetts:G.K.Hall&Co.,1990),39.

②Robert Merrill, “Vonnegut’s Breakfast of Champions:The Conversion ofHellogabalus,”in The Critical Response to Kurt Vonnegut,ed.Leonard Mustazza(Westport, Connecticut? London:Greenwood Press,1994),141.

③Jean-Francois Lyotard,The Postmodern Condition:A Report on Knowledge,trans.Geoff Bennington and Brian Massumi,(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4),xxiv.

④Ibid.,60.

⑤陈晓明：《小叙事与剩余的文学性——对当下文学叙事特征的理解》，《文艺争鸣》，2005年第1期。

⑥Patricia Waugh,Metafiction: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Self-Conscious Fiction (London and New York:Methuen,1984),143-144.

⑦Jerome Klinkowitz,Kurt Vonnegut(London and New York:Methuen,1982),71.

⑧William Rodney Allen,Understanding Kurt Vonnegut(Columbia, South Carolin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91),108.

⑨Waugh,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