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世界荒诞爱——海勒的短篇小说《我不再爱你》解读

2010-08-15 00:42王祖友杭州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杭州310018
名作欣赏 2010年15期
关键词:妻子小说世界

□王祖友(杭州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杭州 310018)

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在他的哲学随笔《西西弗斯神话》(1941年)中把荒诞定义为一种人与世界的紧张的对立关系——“一种紧张关系:人类决心在世界上发现目的和秩序,然而这个世界却不提供这两者的例证。”美国评论家马丁·艾斯林认为,“荒诞是在宗教信仰衰落后,人们在生活中无法接受简朴而完整的价值体系和神圣目的的启示时,就只能面对终极的赤裸裸的现实”。由于战争、科技发展以及哲学思潮对人类以及社会的影响,荒诞由一个日常用语上升为一个反映社会本质的高度概括的审美范畴。20世纪以来,在西方世界中,荒诞不再仅适用于个别事物,而也适用于意识形态,成为哲学上的一种世界观和人生观以及艺术上的一种美学倾向和创作原则,出现以荒诞为表现手法的众多流派,他们把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社会的阴暗和病态。

近来国内许多学者对荒诞的研究方兴未艾。叶廷芳的《卡夫卡与荒诞》一文认为荒诞是个哲学概念,也是个美学概念。它是本世纪20年代至50年代的存在主义思潮达到高潮的产物。吴玲玲认为荒诞是人无法解释自己和世界,也无法相信现有的解释世界的理论,人再也找不到生活的意义时的一种情感体验。作为一个新的审美形态,最显著的特征之一是表现了主体性的衰落和毁灭的主题。任晓燕、董惠芳解释了荒诞首先体现为人丧失了自我,被异化变成非人的这种生存的不和谐。其次,体现为人生本没有意义却要认为设定一个意义这种生存的矛盾,以及种种和谐关系丧失之后而产生的脱节错位。荒诞看似滑稽,实则呈现的是悲剧性意味,在不合理的言语、行为、情节中,是对真理、价值、意义等的坚持,没有对真理、价值、意义的坚持,荒诞就没有根基,就不能成立。两次世界大战摧毁了人们的信仰、家园,人们总感到无所适从,陷入了一个没有价值,没有目的,没有希望的生命绝境中。在面目全非的世界中,人成了“非人”,成了一只只卡夫卡“甲壳虫”,一个生活中的“局外人”,世界只剩荒诞,人生也只剩荒诞,于是荒诞成了这个世界挥之不去的噩梦。人对乐观的看法早已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消失了,人感受到的只有恐惧、孤独和绝望。在现实中的美国社会,到处存在着让人啼笑皆非的专横和残暴,以及捉弄人、折磨人,使人无法摆脱的荒谬,就如同荒诞的“第二十二条军规”一样时时束缚着人们,在平静的外表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如绷紧的琴弦,人的内心则在来自他人的重压下变得畸形,濒临崩溃的边缘。“荒诞”成为当代西方社会突出的精神文化现象。

约瑟夫·海勒是20世纪美国最为著名的后现代小说家之一,他的文笔犀利而又富有幽默感。随着其代表作《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发表,黑色幽默成为20世纪60年代美国小说的主流文化,荒诞性是黑色幽默的基本特征之一。在其代表作《第二十二条军规》中,海勒用荒诞的手法表现军队的混乱和疯狂,“第二十二条军规”成为美国社会荒诞乃至人类生存困境的象征。海勒的小说既带有传统小说的特色,也体现出一些被称为“后现代”的特点,但其最为根本的特征则是从内容到形式都体现出的荒诞性。海勒短篇小说集《得过且过》(Catch As Catch Can:The Collected Stories and Other Writings,2003)中的《我不再爱你》同样体现出作者的荒诞艺术手法,通过对小说人物可笑的言行影射社会现实,表达作家对社会的看法。

《我不再爱你》这一短篇小说的荒诞性主要体现在其情节、人物及语言的荒诞性上,作者通过这些方面的描写和叙述,使读者感受到当时美国社会的荒诞,犹如亲身经历,产生共鸣。小说在荒诞、混乱的行文中,不乏现实主义的笔调,从中流露出作者深切的现实关怀,也让人感受到在嘲笑、疯狂背后的严肃主题。下面从三个方面做解读和分析。

一、情节的荒诞性

短篇小说《我不再爱你》讲述了一位刚从军队退伍的军人,回家后与一年未见的妻子(安妮)之间的紧张关系。因为即将有朋友到访,妻子只是想让他穿上件衣服,即使是一件睡衣也行,可他却不答应,除了一条短裤,他几乎是全裸地躺在沙发上,毫不在意妻子的感受。最后,导致妻子愤懑地离去。在妻子离开之后,他立刻起身,穿衣洗漱。在这样小小社会单元中,妻子、家庭生活等各方面都让他觉得不可理解。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都无法得到满足,更不用说人们高层次的欲望和追求。可见,在战争阴影的逼迫下,人们的心灵日益扭曲,行为愈显怪异、荒诞。人与人之间也不再有真诚和信赖,变得难以交流与沟通,因而人们的生活状态是荒诞的。虽然小说《我不再爱你》中的夫妻之间有矛盾冲突,却没有解决的办法,甚至也没有解决的意愿。小说没有开始,没有高潮,也没有结局,就这样平铺直叙着,就像男主人公从此没有了生活目标,从参军回来后每天待在家中,不见任何家人和朋友,只想做他想要做的,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自打到家的那刻起,他就没有出过家门。‘我不想见我的家人、你的家人或者任何朋友……’”他就想这样孤家寡人般地过着日子。小说乏味的情节暗示着人们在社会的生活也是乏味的,人与社会之间是荒谬的,人的内心却是矛盾的,人的期望与世界现实之间存在着冲突。海勒小说中的情节设置往往与传统小说不同,它们不是连贯整一的一体,而是呈现出断裂状态。《我不再爱你》中的情节:从妻子要求丈夫穿上外衣,但丈夫拒绝穿,转向另一与这毫无关系的情节:丈夫说他不再喜欢乔治·杰希文的音乐,引出他不再爱他的妻子了,随后又转移到了有关穿衣服的话题上。由之前把男主人公描写成荒诞、滑稽而又不整洁的形象,到最后描写为“裁剪合体的军服,梳理整齐的头发,精神焕发的容颜,略带歉意和忧伤的微笑,竟让他显得那样帅气”。作者将互不衔接的片段编排在一起,通过运用这种中断的或是非连续性的情节造成的荒诞不经感,从而给人世界的本质就是如此构成的启示。对传统小说结构的偏离是作者为了反映当时混乱的社会状况而摸索出来的一种独特的艺术形式,由此表现出人们痛苦的内心和苦闷的环境,使读者看了之后,既感到滑稽,又感到作者笔触的严肃冷峻,他把人物的痛苦不用真实的言语表达,而是用各种可笑的话语加以嘲笑,增强了作品的讽刺意义和荒诞效果,反映现实的不可理喻,在强大但又荒诞的世界面前,人丧失了自我价值,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奈。情节的混乱是海勒的荒诞手法之一,运用这一手法,作家暗示了人与世界、人与人、人与自我等方面的不合情理、不合逻辑的非理性。《我不再爱你》入木三分地揭示了当代美国荒诞世界的荒诞爱:在意义缺失的“异化”生存状态下,人们只能“荒诞”地打发日子打发爱。

二、人物的荒诞性

荒诞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不再是完整的、具有鲜明个性的人物形象,而是呈现类型化特色。作家用夸张、扭曲变形、语言错乱、荒谬悖理等手法,以荒诞的形式表现荒诞的内容,因此,在他们笔下的人物具有漫画式的或是丑化色彩,经过这种处理的人和物,就不再是现实生活中具体个别性的人和物,而是抽象化了的人,象征一类普通的人和物、一种普通的情绪或现象。《我不再爱你》中的人物没有明确的身份和姓名,也无特有的个性,尤其是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具有类型化的特点。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仅用一个“他”来指称,表现出在当时的美国社会,这样的人是到处存在的,事实上“他”指代了类似于此小说男主人公的人们,社会对人的压迫已使人的心理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扭曲。文中对男主人公的描述是“浓密的平顶头发未经梳理,乱蓬蓬的,一缕一缕地四处竖起”。他的形象给人的感觉是如此的邋遢和滑稽。在这个没有理性,没有秩序的世界上,由于信仰的消失,理想的破灭,人的存在就成了一个虚幻的空壳,生存的目的和意义丧失殆尽。“……其实他们都希望能重温因他参军而几乎中断了一年的幸福时光;第二天,情况本应有所好转,但也未尽人意……”由此可见,战争带给人们的不但是物质生活方面的灾难,也给人们的精神带来了极大的创伤,表现出社会及其官僚机器的荒诞、疯狂和不可理喻。以海勒为代表的黑色幽默小说家突出描写人物周围世界的荒谬和社会对个人的压迫,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嘲讽态度表现环境和个人之间的互不协调,并把这种互不协调的现象加以放大,扭曲,变成畸形,使它们显得更加荒诞不经,滑稽可笑,同时又令人感到沉重和苦闷。“在部队,他经历了十个月的苦苦相思,幻想着回到她的身边会是多么的心醉神迷。可是,现在他回来了,却无半点美好感觉。”作者通过塑造这些滑稽、乖戾的人物形象,借他们可笑的言行影射社会的现实,传达作家对社会问题的看法。这类人物“只不过是场景中一个可以替代的暂时性的角色,他丧失了悲剧的气息,而多了些游戏成分”。当妻子叫他穿上衣服时,他不肯穿,只是那样静静地躺在沙发上。然而,妻子因此愤然离家后,他却马上穿好了衣服,整理好了自己。他这样的行为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仅仅是想要看到妻子沮丧或是痛苦,以此带给他一丝快感或是从中得到他所需的慰藉?当他在与妻子对话时,他只是一味地拒绝妻子提出的要求,如“‘你不穿上点衣服?’‘不了。’”“‘你能不能把衣服穿上?’她说,‘我们另找时间再谈。’‘不。’他说。”“‘那你至少也披上件睡衣吧?’她请求道,声音低沉但字字有力。”“‘不。’他又翻过身子平躺着,低头看着那对九连环,眼波余光却仔细地打量着她有何动静。”在与妻子对话的过程中,他始终玩弄着手中的九连环,只是机械地玩弄着,表明了他感到痛苦,但找不到产生痛苦的原因,这又进一步地说明人的生存就是痛苦,生存的人想要解决因生存而带来的痛苦是不可能的,也是荒诞的。在一个人类精神逐渐走向衰落的社会里,个体的孤独感、恐惧感、恶心感、无助感等精神状态一涌而出,更加感觉自己是被“抛入”了这个非理性的世界,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渐渐地成为生活的局外人,只能无奈地苟且于世,将荒诞的此在拖到虚无的末日。在海勒塑造的一系列荒诞人物形象中,有一类人物的性格始终如一,他们鲜明地显示出各自独有的一种性格,并让人感到他们好像就只有这一种性格。这一荒诞的举动真实地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及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是疏远的、冷漠的。纵观这个男主人公,他所具有的性格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从头到尾都一直是冷漠地对待自己的妻子,这样的人物形象不仅与疯狂的环境融为一体,他们更以自己荒诞世界的荒诞爱暗示着资本主义制度下人类命运的荒诞。

三、语言的荒诞性

使用重复的对话来暗示荒诞性是海勒的作品在语言上的一个特点。《我不再爱你》中,女主人公安妮重复地要求她丈夫穿上外衣或是睡衣,丈夫却一味地重复他的否定的态度。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交谈已经到了如此荒诞、疏远和冷漠的地步,即使是作为夫妻的他们也没有一点相互的理解和包容,更不用说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那你想做什么呢?”“那你想做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呢?”“那你到底想怎么样?”这是妻子反复地在问丈夫到底什么是他所想要的。“我只想做我正在做的。”“我只想做我想做的。”“我就做我自己想做的事。”这就是丈夫对妻子的回答。一句简单的话无休止但又无结果的重复,造成了令人厌烦而又可笑的局面。这样的对话没有意义,而丈夫的回答充满着不确定性,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在丈夫回答的话语中,读者可以体会到他语气的冷漠,毫无一丝情感。可见,在海勒的作品中,用冷漠的语言来叙述事件,以冷漠的态度对待事件,这是其独特的语言风格。小说中,男主人公说:“……两个小时后,我可能去鹳鸟俱乐部。在那里,我说不定会声嘶力竭地唱上几句……”在这句话中,“可能”、“说不定”的运用,表现了男主人公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之后会去做些什么,他的内心世界是混乱的,他不能作出理性的思考,因为他的思想也已混乱了。在这个失去理性的世界里,语言不再是用语交际和表达思维的工具,相反使人更加迷惑糊涂。

诚如尤奈斯库论“荒诞”时所言:“荒诞是指缺乏意义……在同宗教的形而上学的、先验的根源隔绝后,人就不知所措,他的一切行为变得没有意义,荒诞而无用。”小说《我不再爱你》中的语言本身就是对荒诞世界的再现,以展现病态的社会,加深人们在这个世界中的逻辑丧失感和恐慌感。小说中,男主人公说过“我不再爱你了”,“既然如此,我们不妨面对它。从不愉快的事件中追究其缘由是没有意义的,我们最好快刀斩乱麻”。可是,当安妮问他:“那你想离婚吗?”他却回答道:“不,我可不想离婚。我已经依赖你太久了。在心理上,我离不开你。”他的回答不但让人有种发笑的冲动,而且通过他的语言反映出了当时西方人精神上的空虚以及对生活的麻木和无望。他不想和妻子分手,则反映了作为主体,人已渐渐丧失了独立、健全的人格,也反映出了人们病态的心理需要。“他故意使自己变得残酷无情,虽不是真心为之,但是看到她沮丧难过,却能带给他一丝恶意的快感。”“他端详着她的两旁,想看看她是否会哭,可她并没有哭。这多少让他有点失望。”“而现在争吵眼看就要来了,虽未开始,但已迫在眉睫,因为他是有意引她争吵的。”这三句话从深层次上说明了当时的社会带给人们的压迫使人们已无力承担,需要从某些事物或话语中得到慰藉。当妻子问他的梦想是什么时,“‘生活中甜美而虚幻的梦想。’他得意洋洋地说。他不想如此得意地笑,但还是让这一笑意挂在了脸上。”这从某一程度上反映了西方现代生活的真实面貌,在无意义生活状态和自身价值失落的困境中,人们的精神生活的空虚,他们希望在幻想、虚幻中得到满足,但当幻想破灭后,人们所面对的生活和社会现实就显得更加无情和残酷。“我现在只知道你处在失望中,但我不知道你为何失望。”其实,真正令人失望的是社会的体制、社会环境对人的冷漠及压迫及其所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疏远和冷淡。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人不但得不到任何的精神满足,而且不断地产生恐惧和无助的感受。“我不想见我的家人、你的家人或者任何朋友,不想待在挤满人的房间里,不想扮演彬彬有礼的男主角,不想被他们当做奇妙的机器玩具;我也不想告诉任何人我的情况,不想强颜欢笑、故作害羞地听他们赞美我是如何如何优秀。”可见,人与人之间关系是荒谬的,是机械性的,并不存在任何意义,他们之间只是表面地相互联系着,实际上如同机器一样冷漠无情。人生的虚无,生活的重复与无意义,揭示出人类在一个荒谬的宇宙中的尴尬处境,反映了美国当代的社会问题及个人在这个世界中是无力、无望又无奈的。

基于对美国社会广泛的接触和透彻的了解,海勒将现实的荒诞、无理在其作品中做一定程度上的扭曲、变形处理,从而更有效地反映了当代资本主义生存世界的荒诞本质。《我不再爱你》是海勒短篇小说集《得过且过》中的一篇,在其他作品中,海勒同样运用嬉笑怒骂的荒诞手法揭露和嘲笑现实世界的荒诞,他的这一别具一格的创作使得他成为“黑色幽默”派的代表人物,奠定了其20世纪美国经典作家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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