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玉红(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 江西 吉安 343009)
萧红的《桥》是展示旧中国下层女性不幸命运的一部优秀短篇小说,她以婉曲的笔致,出色的艺术才华向我们娓娓道来一个乳养富人孩子却失去自己孩子的母亲的悲剧故事。
对“桥”的期盼。小说主人公黄良子没有名字,只因她的丈夫叫黄良,她就被称作黄良子,旧中国下层女性的悲哀力透纸背。黄良子每天要从桥东到桥西去乳养富人家孩子,桥东桥西本来有座桥,但这座桥有名无实,不能通行。本来桥东桥西相隔仅有百八十步,可是黄良子必须每次要绕道一里多,等于多走了七倍的路程。黄良子期盼桥能通行,其一,她就不用绕这么远的路去乳养富人家的孩子;其二,她的孩子就可以随时由父亲抱着过桥来到她的身边,她也可以喂养自己的孩子并“顺便”将小主人的一些食物分给自己的孩子。桥东自己的一岁孩子没有母乳、没有食物的哭声总是揪着她的心,她偶尔会偷偷地将主人家的馒头、饼干、点心从桥西抛到桥东,同时又羞愧自己实在是在偷东西。一次她将得到的月饼、梨子还有剩下的饺子悄悄藏起送给桥东自己的孩子,却疑心女主人在后面喊她:“到哪里去啦?推着车子跑……这是干嘛推着车子跑……跑什么……跑什么?往哪里跑?”她的心极度忐忑不安,可是当孩子吃到这些美妙食品时,不知道怎样的愉快和满意又从她的心上升起。正是因为自己的孩子也吃到了好东西,她的心才在回桥西时平静而愉快,兴致好得想要摘下水沟旁的紫菊花插在头上,并且感到小主人和自己的孩子一样可爱了。
对“桥”的赞美和诅咒。第三年,桥终于通了,桥东桥西的阻隔除掉了,她的心里充满了赞美,看到那红漆的桥栏,“比所有她看到过的在夏天里开着的红花更新鲜。”她情不自禁呼唤自己的孩子,“跑跑吧!你这孩子!……跑跑吧!这样宽大的桥啊!”是啊,这样“宽大”的桥,从此她就可以不走远路了,从此她的孩子可以同样享受母爱和充足的食物了,从此她对自己孩子的愧疚就可以抹平了。她的孩子,一个瘦孩子;小主人,一个胖孩子;可以一起拔草,拔野罂粟,在院子的榆树下闹着玩,一起站在或伏在她的膝头上,并且在她的膝头前欢笑、唱歌。短暂的两个孩子的差距弥合了,仿佛同等地在享受从“母亲”那里来的幸福,黄良子也把“桥”的深痛隐忧渐渐遗忘了,自己孩子的哭声也仿佛从耳畔消失了。可是贫富的鸿沟怎能轻易弥合,慢慢地,她的孩子的手上、脸上开始出现血痕,常常哭泣,没有了欢笑,她也只有在没有人的地方才敢夺去小主人手里伤害自己孩子的木枪,并且还要遭到小主人的辱骂。孩子手、脸上的伤痕是外在的,两个孩子无法逾越的鸿沟才是真正的痛苦。黄良子乳养的小主人可以吃着香味四溢的肉包子,围裙口袋里装满黄色的大杏;自己的孩子却只有吃小主人满不情愿地扔在地上的杏子,甚至吃小主人扔在地上的杏核。黄良子再也不忍心让孩子过桥来,从呼唤孩子过桥来:“跑跑啊,这样宽大的桥”,转变为阻止孩子过桥来:“黄良,黄良,把这小死鬼绑起来吧!”曾经期待渴望的桥此时却成为被诅咒的对象。自己的孩子小良子忍受不了欺凌打伤了小主人的嘴,黄良子被迫辞工。六个月后黄良子重新回去做乳娘,可是她仍然诅咒桥,小良子总是想到桥西找妈妈,因为妈妈“有馒头”,“有糖”,桥在黄良子眼中已经转化为无可奈何的悲哀:“还是没有这桥吧!若没有这桥,小良子不就是跑不到桥西来了吗?……这桥,不都是这桥吗?”黄良子挡不住孩子,挡不住小良子对桥西的母亲和馒头、糖的渴望,也正是在对爱、温暖和对食物饱足的渴望中,在这年冬天小良子掉下水沟淹死。
小说的思想意蕴真切、深厚,对贫富不公世界的诅咒深入骨髓。萧红为什么对穷人寄予如此深切同情呢?萧红1911年出生在黑龙江呼兰河城一个地主家庭,由于生于农历五月初五,民间迷信说法要克母,因此从小就似乎注定了悲苦的一生。童年的她就只得到祖父张崇祯一人的喜爱,在那个童话般的“后花园”,小萧红虽然和祖父相依为命,似乎无限幸福,但却也流露出了童年的寂寞与被父亲、母亲、祖母所冷漠的孤独和创伤。在散文《永远的憧憬和追求》里萧红写道:“父亲打了我的时候,我就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着窗子,从黄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花一样飘着;而暖炉上水壶的盖子,则像伴奏的乐器似的振动着。”①萧红很小就明白弱者在这个社会中是没有地位的,“父亲对我是没有好面孔的,对于仆人也是没有好面孔的,他对于祖父也是没有好面孔的。因为仆人是穷人,祖父是老人,我是个小孩子,所以我们这些完全没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里。后来我看到新娶来的母亲也落到他的手里”②,穷人、老人、小孩、女人,正是这些“完全没有保障的人”在社会中遭遇着各式各样的不幸。萧红在创作中始终把关怀放在他们身上,一切不幸的人都成为她关怀的对象,萧红看重他们微不足道的人生,敏感于他们的痛苦,并将这份悲哀、痛苦融注于她笔下的人物命运之中,唤起人们更多的人世沧桑悲凉之感,以及真挚的悲悯情怀。
萧红的《桥》发表于1936年11月,由于此时的萧红备尝流浪、漂泊的苦难生活,情感生活更有着惨痛的遭际,以及“才高于学”的个人气质,她的《桥》处处流露出沉郁、悲怆的情调,她以炭笔勾勒、浓彩重描,于粗犷中又彰显其细腻的风格。
1.散文化的叙述方式
小说《桥》情节非常简单,可以简要地概括为一个穷人家的母亲到富人家做乳娘却心系自己孩子的故事。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也讲述了一个下层可怜母亲替富人生养孩子却心系自己孩子的令人心灵发颤的故事,柔石的小说精妙之处在于真挚精细的白描手法,萧红的小说高超之处却在于以散文方式渲染故事情绪的手法。如废名所说:“人生的意义本来不在它的故事,在于渲染这故事的手法。”(《废名·桥》)萧红的小说以“桥”为回环往复的描绘对象,构思新颖、独特而富有诗意。小说不以曲折完整的故事情节取胜,而是以感情的起伏跌宕为主线贯穿事件的发展,形成一种行云流水、舒卷自如的散文化小说模式,行之所当行,止之不可不止,体现了萧红小说的整体创作特色,即如茅盾所说的“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③。全篇通过黄良子对“桥”的心理和感情的变化,展示了下层女性的不幸悲剧命运。
2.对比、象征的表现手法
小说中萧红用对比、象征的手法向我们展示了贫富两个世界的悬殊与不公平,两个世界的距离与阻隔。一座桥,桥东是穷人,桥西是富人。现实生活中的桥可以修建,可以畅通,但富人、穷人两个世界却被无法看见的手无情阻隔。桥东桥西同样是孩子,年龄差不多大,却一个白嫩、圆胖,一个黄瘦、眼圈发蓝;一个戴雪白的帽子,身上穿着洁净、可爱的衣裳,一个看起来却像一条枯干的树枝。小说中有一段小良子吃杏的描写:“小良子吃杏,把杏核使嘴和牙齿相撞着,撞得发响,并且他很久很久地吮着这杏核。后来他在地上拾起那胖孩子吐出来的杏核。”“把杏核使嘴和牙齿相撞着”、“很久很久地吮着这杏核”、“拾起那胖孩子吐出来的杏核”,这些字眼字字千斤,沉痛辛酸,上苍是如此不公,两个孩子同样降临世间,为什么要一个孩子可以随意吃大而甜的杏,却让另一个孩子只能吃前个孩子吐出来的杏核。小说结尾,“冬天,桥西和桥东都飘着雪,红色的栏杆被雪花遮断了。桥上面走着行人和车马,到桥东去的,到桥西去的。”天上的雪降给桥东,也降给桥西,降给富人,也降给穷人,可是人间富人所有的,穷人偏偏得不到。“那颤抖的桥栏,那红色的桥栏,在模糊中她似乎看到了两道桥栏。”这另一道桥栏就是世界的不公,是贫富无形的栏杆,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桥栏”怎能不激起人们心中深广的忧愤。
3.出色细腻的心理描写
小说中很少有直接的对白,大段大段都是对黄良子的心理描摹。譬如,不管是雨夜,刮风的早晨,月亮完全沉没的深夜,黄良子都要被富人家唤去,“黄良子,黄良子……孩子哭啦!……孩子要吃奶啦!黄良子……黄良……子。”这喊声如此随意,不分时间,以致她的精神总是紧张,往往耳中起了幻听,明明没有喊她,她总误以为桥西又在喊她。“怎么!鬼喊了我来吗?不……有人喊的,我听得清清楚楚嘛……一定,那一定……”小说真切刻画了黄良子恍惚的心理,连卖菜的喊“黄瓜茄子”,她都误以为“黄良子”。还有黄良子看见在无法通行的桥对面被丈夫抱着的自己孩子流鼻涕时心理焦急、生气、悲哀、甚而愤怒:“啊?你给他擦一擦呀……那鼻涕流过嘴啦……怎么!看不见吗?唉唉……爹,爹是不行的呀……到底不中用!可是这桥,这桥……若不有这桥隔着……”萧红的语言是极具感染力的,我们深切感受到小说中黄良子恨不得手隔着桥伸过去为自己孩子揩去鼻涕的深邃的母爱。一座不能通行的桥使黄良子的生命缩短,她感到“太阳挂在空中整天也没有落下去似的……”焦灼的心理用太阳挂在天空不坠落这一意象来渲染更突显其焦灼的煎熬漫长。黄良子偷偷把月饼、梨子送给桥东难得吃上这些食物的儿子,慌里慌张回桥西时,推小主人车的轮子掉了一只,她又为自己编织开脱的理由,“就说在水旁走走,轮子就掉了”;由于“这时候没有蝴蝶”抓,“就说抓蜻蜓吧……瞎说吧!反正车子站在桥西,可没到桥东去……”展示了她疼爱自己孩子又怕主人怪罪而又不得不遮掩的复杂心境。
4.以景物渲染情绪的抒情方式
小说开头描绘呼唤“黄良子”的声音,“受着桥下的水的共鸣或者借助于风声,也送进远处的人家去。”结尾处,小良子呼唤妈妈的哭声,“借着风声,借着桥下水的共鸣,也送进远处的人家去。”两处写法是相同的,首尾相应,都是以景物渲染情绪,风和水也传达着人间的不平。可是两种情绪还是略有不同,第一处是主人家唤她,而且“黄良子”这三个字眼好像具有魔咒一般,“只要一触到她,她就紧跟着这字眼去了。”可是,结尾无论儿子怎样呼唤,无论风和水怎样代为传达,她却不能响应呼唤,儿子终于溺水身亡,她满腔的悲愤,风和水也在共鸣。小说中还有当小良子打伤了小主人的嘴,黄良子被辞工,黄良子的家“几乎门扇整日都没有开动,屋顶上也好像不曾冒烟”。不曾开动的门和不曾冒烟的屋顶渲染的是失去生活来源的黄良子一家陷入绝境的悲凉。
5.鲜活细腻的小说语言
萧红的语言是独特的,陌生化、感觉化的语言往往传达给读者特异的阅读效果。如萧红不说时光在流逝,却说“主人家墙头上的狗尾草肥壮起来了”;不说生命在成长,却说“桥东黄良子的孩子哭声也大起来了!”语言仿佛活了,而且“孩的哭声也大起来了”,又含蓄传达了这哭声既是得不到母爱的哭声,更是生命没有饱足的哭声,这哭声落到黄良子心里因为牵挂和愧疚更为辛酸。还有,黄良子期盼桥能通行时想:“不是吗?搭上两块木头就能走人的……就差两块木头……这样,这桥,就隔着一道桥……”“就差两块木头”、“就隔着一道桥”,直白、真切的语言却细腻地体现出黄良子急切渴望却又凄楚无奈的心境。当自己的孩子吃到她从主人家偷偷拿来的月饼、梨子、葡萄时,她情不自禁说:“呀!这是吃的呀,你这小败家子!暴殄天物……还不懂得是吃的吗?妈,让妈给你放进嘴里去,张嘴,张嘴。嘿……酸哩!看这小样。酸的眼睛像一条缝了……吃这月饼吧!快到一岁的孩子什么都能吃的……吃吧……这都是第一次吃呢……”灵动活泼的语言展现了黄良子母爱能够流向孩子的单纯而愉悦的心情。小良子受了小主人的欺侮,萧红只说他不怎么“活泼”了,“活泼”一词看似寻常,其实内涵深厚。一个人无忧无虑的时候会活泼,一个人纯洁快乐的时候会活泼,小良子本是属于无忧无虑、纯洁快乐的年龄,可是他每天看到小主人吃好的,穿好的,有自己的母亲“百般关爱”,他却与这一切似乎无缘,他如何“活泼”呢?无言的辛酸溢于言表。
6.灵活变化的叙述视角
小说开始是以第三人称视角来描绘,后又以黄良子的视角来叙述,中间又不露痕迹地视角转向小良子,小良子成为叙述对象。如小良子打破了小主人的嘴,在他打破那一瞬间,他该是多么嫉妒憎恶这张嘴,这张嘴什么好吃的都可以吃,可是他却只能吃他嘴里吐出的。他的嘴也被小主人打破了,可是母亲在他的伤口上又打破出血,“小主人给打破的伤口,是妈妈给揩干的;被妈妈打破的伤口,爸爸也不去揩干它。”这一段从小良子的视角叙述更展示了贫富世界的不公,更为震撼人心,小说因这种叙述视角的悄然转移更增添了耐人寻味的艺术魅力。
小说《桥》短小精悍,融会着萧红铭心刻骨的人生体验,文中所蕴含的那份对人间不平的深刻悲怆是尤其耐人咀嚼的,小说中萧红并没有直白的悲愤控诉,但作者的见解越隐蔽,对艺术作品来说就越好,婉曲细腻、深忧隐痛的艺术表达令读者更强烈地体味到其控诉的悲愤与真切,取得了令人掩卷低徊的艺术效果。
① 萧红:《永远的憧憬和追求》,《萧红散文》,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3年版,第316页。
② 萧红:《祖父死了的时候》,《萧红散文》,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3年版,第311页。
③ 茅盾:《〈呼兰河传〉序》,《茅盾文集》第十卷。(本文对《桥》的引用选自中国现代小说精品《萧红卷》,陕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